我要是在那时就带她去看医生,她就不会病得那么重。她染上了肠炎,但我那时并不晓得这种病有多危险。肠炎的死亡率极高,尤其是像她这种尚未成年的小猫,存活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在她发病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在半夜醒来,看到她蹲在角落——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咳嗽。但她其实是在干呕——她肚子里已没东西可吐了。她的嘴巴和下颚上全都是白沫,又黏又稠,很难擦得干净。我替她擦掉白沫。她走回原先的角落,蹲伏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她的坐姿令人感到十分不祥:纹丝不动,耐心十足,而且毫无睡意。她正在等待。
天一亮,我就带她到街角的兽医诊所,我感到懊悔至极,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儿带她去看医生。他们说她病得很重,而听他们的语气,我知道她大概已经没救了。她严重脱水,而且还发高烧。他们替她打了一剂退烧针,要我尽量喂她流质食物。“可是她不肯喝水呢。”我说。“没错,他们是不会喝的。”医生说,“猫要是病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另一个特殊症状:猫会决定不要活了。他们要是烧得浑身发烫,就会爬到某个凉爽的地方,蹲伏下来,静静等待死亡到来。”
我把黑猫带回家,而她一到家,就有气无力地慢慢走到花园。那时是初秋,天气相当寒冷。她蹲下来,背贴着冷冰冰的围墙,脚踏着冰凉的地面,摆出跟昨晚一模一样的耐心等待的姿势。
我把她抱进屋里,让她躺在毯子上,并刻意让她离暖气远一点。她又再次回到花园:摆出同样的姿势,那毫无生气、耐心十足的等待姿势。
我把她抱回家,把门关上不让她出去。她爬到门前,面对着门蹲下来,静静等待死亡。
我试着拿清水、葡萄糖水和肉汁哄她喝。她倒也不算是拒绝进食:她只是不再需要食物了,她已经把进食这个习惯远远抛在背后。她不愿再走回头路,她绝对不想。
第二天,兽医诊所的人说她的体温仍是高得吓人,温度一点儿都没降。她必须喝点儿东西才行。
我带她回家,仔细考虑目前的情况。事情很明显,要让黑猫活下去,就得不眠不休地尽力照顾她。但我忙得要命。而且,就像家里的人所说的,她不过就是只猫嘛。
但她并不只是一只猫而已。我这么说,自然有许多不同的原因,虽然它们全都纯粹出于人类的观点,跟黑猫本身毫无关连,但我绝不允许就让她这样死去。
我把葡萄糖、肉汁和清水混在一起,调配出一种恶心但却有效的流质食物,强迫黑猫喝下去。
她不肯张开嘴巴喝。一头浑身滚烫的小生物,轻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原本那身健康结实的肌肉全都掉光了,她坐在,或者该说是瘫在我的腿上,拼命咬紧牙关,不让汤匙塞进口中。那是一种虚弱的力量:不要,不要,不要。
我利用她那突出的犬牙,用力撬开她的牙齿。我把流质食物灌进她的喉咙,但她硬是不肯把它吞下去。我抬起她的下巴,食物就从她的嘴巴两侧溢出来。但显然还是有些液体流了下去,因为等我灌了第三匙、第四匙、第五匙以后,她就开始出现微弱的吞咽动作了。
所以这就行了。每半个钟头喂一次。我把那可怜的小家伙从角落里抱过来,强迫她把食物吞下去。我是用蛮力去撬开她突出的犬牙,所以我很怕会伤到她的牙龈。她的牙龈大概痛得要命。
那天晚上,我把她抱到床上睡,每隔一个钟头叫醒她一次。但她其实从未真正入睡。她蹲伏在那里,吓人的高烧让她浑身散发出一股热气,而她半眯着眼,默默忍受临死前的痛苦折磨。
第二天她的烧还是没退。但到了第三天,她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现在兽医诊所替她换打葡萄糖补充体力。每打一针,都会在她那紧致的皮肤上留下一个柔软的大肿包。但她并不在乎,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烧退了以后,她变得很怕冷。我拿了条旧毛巾,把她裹起来,让她躺在暖气旁边。每隔半个钟头,我和黑猫就会展开一场搏斗。或者该说是,黑猫想要死去的意志,和我要她活下来的意志,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战争。
到了夜晚,她蹲伏在我身边,身上裹着一条毛巾,但她实在太过虚弱,身体老是发出一阵阵令人心碎的微弱颤抖。我把她放在哪儿,她就待在哪儿不动,她根本没力气移动。但她还是不肯张开嘴巴喝喂她的流质食物。她硬是不肯。她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全都用来坚决宣告:不要。
就这样过了整整十天,我每天带她去兽医院看病,那是一个用来训练年轻兽医的教学医院。附近的邻居会在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二点,带自家的猫狗到那儿看医生。我们待在大而简陋的候诊室中,坐在一排排长椅上,生病的动物在四周焦躁不安地走动,此起彼落地“哀哀”悲鸣或大声吠叫。动物们的疾病,让大家在这里交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朋友。
在那里发生过许多令人伤感的小故事,全都在我心头久久萦绕不去。比方说,那里有一名中年女子,在她那张枯槁憔悴的面孔上,顶着一头染成淡金色的头发。她养了一只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大型狗,浑身皮毛光泽闪亮,显然受到主人的细心呵护,而且吃得很营养。谁都可以看出,这只狗的状况好得很,他非常活泼,总是“汪汪”叫个不停,神情充满了自信。但他的主人却穿着一身单薄的套装,伫立在寒风中,不仅没披外套,而且每天都穿得一样,从来没看她换过别的服装。天气有点儿凉,但并不太冷,我们其他人全都只穿着薄洋装,顶多再加件毛衣。但她却不由自主地连连打哆嗦。她的手跟腿全都瘦成皮包骨,上面连一点儿肉也没有。你一看就晓得,她自己老是饿肚子,而她的钱和时间,全都花在那只狗身上。要喂饱一只体型那么庞大的狗,开销是非常惊人的。我计算过,养一只猫,一个礼拜至少得花上十个先令,但像我们家那两只被宠坏的小畜生,可就不止这个数目了。这个女人把一切全都寄托在那条狗身上,她等于是通过她的狗而活。我想大家全都可以看出这一点。住在这个地区的大多都是穷人:但大家看到她带着那头骄纵的野兽,自己却瑟缩着身子簌簌打颤,全都露出不忍之色,请她直接跳过“长龙”,到屋子里去避寒。他们愿意自己待在屋外等医院开门,还说他们可以了解她的处境,并为她感到难过。
另外,我还看到过一对饲主和病犬,他们可算是另外一个极端——至少从外表看来是如此。一个大约十二岁的胖男孩,带着一条胖牛头犬来看病——这只狗可不是普通的胖,他全身上下长满了一圈又一圈的肥肉。兽医把狗放到诊疗台上,对男孩解释,不能让狗吃得过量,一天喂一次就够了。而且绝对不能喂他吃什么蛋糕啦面包啦或是甜食等等。男孩再三表示,他回去会把这些事告诉他的母亲,我一定会转告我的母亲,他说。但她想知道的是,这只狗为什么老是气喘咻咻的,他才只有两岁大,而且他也不像其他狗那么活泼,他从来不跑,不玩,也不会大声吠叫。这个嘛,兽医耐心地解说,动物喂食过量的现象,就跟喂食不够一样普遍。你要是喂狗吃太多东西,就会……
他们真的是很有耐心,人又非常好。处理事情的方式也十分圆滑练达。所有会让主人感到难过,但却不得不采取的医疗方式,全都是关起门来进行。可怜的黑猫被带到里面去打针,整整过了二十分钟,半个钟头,才重新回到我身边,污秽粗硬的皮毛被打针的药水沾得东一块西一块的。
她有好几天没舔理皮毛,把自己整理干净了。她无法移动,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如果我的细心照料和医生的专业技术都无助康复,也许我们应该依照她自己的心愿,允许她安然逝去。她日复一日地坐在暖气下方,皮毛看起来已经像死猫般毫无光泽、污秽不堪并结满了毛球;她的眼睛湿糊糊的;嘴边的毛沾着我强迫灌她喝的葡萄糖水,结了一圈硬块。
我回想自己卧病在床时的情形,回想当时心中那股愠怒厌烦、自怨自艾的感觉,到了最后,那种感觉似乎已变成了疾病本身。你的头发油腻不堪,你可以从自己的呼吸、自己的皮肤上,闻到疾病的酸腐气味。你仿佛被困在一个病痛的硬壳、一阵恶疾的疠瘴之中。然后护士走过来,替你洗脸、梳头,迅速换掉散发出酸腐气味的床单。
不,猫自然不是人,不能把猫跟人相提并论。但事情仍然一样,我无法相信,像黑猫这样一头生性挑剔的小野兽,会完全不在意自己变得有多脏多臭。
但替猫洗澡是项艰巨的任务。我先拿了一条薄毛巾,浸在热水里,再取出来拧干,用毛巾轻轻地替她擦拭全身,把灰尘、毛球和硬块全都清理干净。这花了很长的时间。她从头到尾都显得消极被动,她大概会感到疼痛,因为现在她的皮肤上已布满了针孔。然后,等我把她全身都擦得暖乎乎的,把她的皮毛眼睛耳朵全都擦干净之后,再用一条热毛巾帮她把身体擦干。
接下来——我想这就是令她病情好转的关键——我把手浸在热水里,再用温暖的双手非常缓慢地替她摩擦全身。我想要借用摩擦,把生命力注入她那冰冷的身躯。这个动作我大约进行了半个钟头。
做完之后,我拿了一条干净温暖的毛巾,盖在她的身上。她开始用非常生硬的姿势,慢慢站起来,拖着身子走过厨房,但很快就再度蹲下来,她的力气用光了。可她总算开始自愿行走了。
第二天我询问兽医,替猫摩擦身体是否会对病情有所帮助。他们说,这应该没什么帮助,而他们认为,她病情好转,是因为打针发挥了功效。但不论真相如何,可以确定的是,黑猫在我替她清洗和摩擦身体之后,终于开始露出了一线生机。接下来十天,兽医每天都替她打葡萄糖补充体力,而我继续强迫灌她喝我用肉汁、清水和葡萄糖调制的恶心补品,另外,我还固定一天替她做两次按摩。
而在这段时间内,可怜的灰咪咪完全受到冷落。我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处理。照顾黑猫已让我感到心力交瘁,实在挪不出多少心思来理会灰咪咪。但灰咪咪可不愿接受施舍,她向来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她要不就当老大,要不就干脆谁都别理她。她索性采取疏离政策,不论是在肢体和情感上,全都变得淡漠疏远,只是在一旁静静观望。有时她会小心翼翼地走到如死尸般的黑猫身边,低头闻一闻,再转身离去。有时她在闻黑猫的时候,身上的毛会全都竖起来。在黑猫爬到寒冷的院子里去等死的时候,曾有一两次,灰咪咪也跟着一起走出去,坐在几步之外瞅着黑猫。但她似乎并没有恶意,她从来没企图要伤害黑猫。
在这整段时间内,灰咪咪既不玩耍,也不耍她的老把戏,甚至没再对食物提出任何特别的要求。她没人疼没人哄,睡在卧室角落的地板上,不再蜷缩身体,卷成一个华丽的大毛球,而是蹲伏在那里,凝视着床上那受到百般呵护的黑猫。
黑猫渐渐康复,而真正的痛苦才开始到来——至少对人类来说是如此。也许黑猫自己也有同感,她原本一心想死,却被强迫活了下来。她就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猫,或是衰弱的老人一样,一切全都得从头学起。她开始随地便溺:似乎完全忘了猫砂盆的功用。她吃东西变得困难而笨拙,老是弄得满地都是。而且不论走到哪儿,她随时都有可能突然瘫倒在地,蹲伏在地上茫然瞪视前方。这实在令人感到万分难过:这头奄奄一息、神情冷漠的小野兽,总是维持一贯僵硬的坐姿,从不蜷缩身体,或是伸展四肢躺平。她总是凝视着远方——她那呆滞疏远的眼神,使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头死猫。有段时间,我甚至担心她或许已经有点儿精神失常了。
但她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好。她不再随地便溺。她乖乖地吃东西。然后有一天,她终于不再摆出平常那种蹲伏的等待姿势,回想起她其实可以蜷缩身体,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休息了。她先试着躺了两三次,她的肌肉似乎已忘了该如何运作。然后,她终于顺利地蜷卧在地,鼻子贴着尾巴沉沉睡去。她又重新变成一只猫了。
但她还是不肯舔理皮毛。我试图提醒她,抓起她的一只前爪去磨她的脸颊,但她硬是不肯使力。现在还不到时候。
我有事必须离家六个礼拜,只好请一位朋友代我照顾两只猫。
等我回到家,一踏进厨房,就看到灰咪咪坐在餐桌上,又重新夺回猫老大的地位。而黑猫坐在地上,披着一身干净亮丽的皮毛,舒服地打着呼噜。
家中又恢复了原先的权力平衡状态。黑猫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曾生过一场大病。但这场病依然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她的肌肉并未真正复原。她的臀部变得有些僵硬:虽然可以蹦跳自如,但动作已不像过去那么干净利落。在她背上靠近尾巴的地方,有一片皮毛变得特别稀疏。另外,她脑海中依旧残留着生病时的痛苦记忆。一年后,她耳朵有些轻微发炎,于是我带她到兽医诊所去看病。我把她放进猫篮,带她去诊所,她看来一点儿也不在意。我们坐在候诊室里等待时,她也显得无所谓。但我一把她抱进诊疗室,她就立刻开始发抖流口水。他们把她带到里面的房间去替她清耳朵,她过去曾在那里挨了许多针,等她回到我身边时,已经吓得浑身僵硬,口水淌个不停,而且好几个钟头不停发抖,好容易才恢复镇定。但大致说来,她还算是一只拥有正常本能的正常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