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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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这么傻!”他伪善地说,“你和我一样明白。我能赚两马克,你也知道,我既然是个穷人,就不会放着这笔钱不赚。可你是有钱人,甚至还有只表。你只要给我两马克,这事就一笔勾销。”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是两马克!对我而言,两马克和十马克、一百马克、一千马克一样,是笔天文数字。我没有钱。我有一个储钱罐放在母亲那里,里面有一些十分五分的硬币,大都是亲友们来访时给的。此外我一分钱都没有。我当时还没到领零花钱的年纪。

“我没钱。”我悲伤地说,“一分钱都没有。除此之外,我什么都能给你。我有一本讲印第安人的书,还有士兵玩具,还有一只罗盘。我这就给你拿来。”

克罗默撇了撇邪恶的大嘴,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少废话!”他不容分辩地说,“那些破玩意儿你自己留着吧。罗盘,哼!别把我当傻子,你听着,拿钱给我!”

“可我没有钱,我从来没领过零花钱。这我也没办法!”

“那这样,你明天把两马克给我送过来。放学后我在集市等,给钱就算了,拿不来钱,你就等着看好戏!”

“我答应你,可我从哪儿去弄钱呢?天哪,我真的没钱——”

“你家里多得是钱。这是你的事。明天放学后见。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带钱来——”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像幽灵一样消失了。

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我的生活完蛋了。我起了离家出走再不回来的念头,甚至想跳河自尽。可那些想法都很模糊。黑暗中我坐在楼梯间的底层台阶上,紧紧蜷成一团,沉浸在痛苦中。莉娜拎着篮子下楼取柴火时,才发现泣不成声的我。

我请求她不要对家里人提这件事,然后走上楼。玻璃门边的衣钩上挂着父亲的礼帽和母亲的阳伞,家园和柔情的气息从这些物品中汩汩流出,向我溢来,我的心满怀乞求和感激向它们致意,就像迷途的孩子看见故乡小屋,闻见故乡的味道一样。然而这些都已不再属于我,那是父母的光辉世界,而我已罪恶地深陷在陌生的洪流中,敌人在伺机,危险、恐惧和耻辱已候在门外。礼帽和阳伞,砂石铺的地面,廊柜上的大幅油画,还有起居室里传来的姊妹们的话语声,一切都显得比任何时候更可亲可爱,然而这些已不再是抚慰,不再是夺不走的财富,而是严厉的呵斥。这些已不再属于我,它们的纯净和安逸已与我无缘。我的脚上沾上了污秽,而这些污点已无法在地毯上擦脱,我瞒着家里带回了一片阴霾。我曾有过无数秘密,曾多次担忧不安,可和今天带回的阴影相比,那些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儿戏。厄运追在我身后,无数手正向我伸来,母亲也已无法保护我免受其害,我绝不能让她知道这件事。不管我的罪过是偷窃还是撒谎(我不是以上帝的名义起誓了吗?),结果都一样。我的罪不在这些,而在于让魔鬼登堂入室。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呢?为什么我遵从克罗默更甚于遵从父亲呢?我为什么要杜撰那个偷窃的故事呢?为什么要吹嘘自己犯过罪,仿佛那是英雄事迹一样?现在,魔鬼握住了我的手,敌人已跟随在我身后。

某一瞬间,我忘记了对明天的恐惧,我所担心的,是一种毛骨悚然的明确性——自己的路从今往后将急转直下,堕入黑暗。我心里明白,这一过错将会勾出更多的过错,我在姊妹面前的举止、对父母的问候和亲吻将成为谎言,我将隐瞒起自己的命运和秘密。

望着父亲的礼帽,我的心里忽然亮起了一丝信赖和希望。我要向父亲坦白一切,接受他的审判和处罚,让他成为知情者和拯救者。我会被惩罚,就像之前多次被罚一样,度过一段沉重苦涩的时光,然后沉重懊悔地乞求原谅。

听起来多令人欣慰!多么诱人!可我不能这样做。我知道自己不会。我知道,现在我有了一个秘密,这个罪过我必须独自承担。或许我此刻正站在一条交叉路口,或许从此刻开始,我将永远被打入恶的世界,和恶人分享秘密,寄望于他们,听命于他们,变成他们。我把自己吹嘘成男人和英雄,那么,我就得承担后果。

我进门时,父亲指责我把鞋弄湿了,这让我有些欣慰。鞋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没有意识到更坏的情况,我接受了他的呵斥,心里暗暗把这种责备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此时,我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种新鲜奇妙的感觉,一种大逆不道、恶毒彻骨的感觉:我觉得自己竟凌驾于父亲之上!在那刻,他的无知无觉竟令我心生鄙夷,他对一双湿靴子的责骂显得多么愚昧。“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心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杀人犯,别人却只盘问他偷面包的罪过。这一感受很丑恶,却强劲有力,深深刺激了我,没有任何念头像这个一样,将我和自己的秘密与罪过如此牢固地绑在了一起。我心想,克罗默说不定已经找到警察告发了我,暴风雨正劈头而来,而父亲依然只把我看成一个无知小儿!

在讲述至此的这段经历中,这一刻至关重要,影响深远。这是父亲的神圣光辉第一次显得黯淡,也是我童年体验之树的第一道刻痕,要成为自我,每个人最终都得毁去这棵树。我们命运内在的核心脉络就寄身在这些无人知晓的经历中。这些裂痕最终会弥合,痊愈,被遗忘,然而在心中最私密的角落,它依然在生长,流血。

这种新的感觉很快让我恐慌不已,我几乎想伏下身去吻父亲的脚,哀求他的原谅。然而在那些紧要的大事上,人们很难获得谅解,这个道理孩子和聪明的大人都明白。

我本应沉下心来考虑这件事,为明天作打算,可我办不到。整个晚上,我一直在试图适应起居室里的异常气氛。墙上的挂钟、餐桌、《圣经》和镜子、书架和油画仿佛在和我一一告别,我满心冰凉,看着自己的世界、幸福生活离我一去不返,感觉自己新长出了纠结的根须,被牢牢地种在阴暗莫名的世界中。我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死亡的滋味,死亡是苦涩的,因为它也是新生,是恐惧,是对消极改变的担忧。

躺到床上后,我才舒了一口气!之前晚祷时,我又被炼狱之火煎熬了一次,大家齐声唱了一首我最喜欢的祷歌。我没有一起唱——每一段旋律对我都是苦水和毒药。父亲念祷词时,我也没有一起祈祷,当他最后念“——与我们同在!”时,一阵抽搐将我从家人身边扯开。上帝的恩惠与他们同在,却不会降临我身。我浑身冰冷,筋疲力尽地逃开了。

在床上躺了片刻后,一股暖意和安全感舒心地环抱住我,在恐惧中,我的心在迷茫中又被找了回来,我为发生的事而焦虑不安。母亲照旧和我道了晚安,房中依然回响着她的脚步声,她手中蜡烛的光芒还在门缝中闪烁着。我想,现在她会折回来——她感觉到了,她来吻我,慈爱可亲地问我,然后我会哭出来,那颗哽塞在喉的大石头会涣然冰释,然后我拥抱她,坦白一切,这样一切就过去了,我就被拯救了!门缝完全暗下去后,我依然凝神听了半天,认为这一切肯定会发生。

然后我的心思又回到那些事上,我紧盯着敌人的双眼。他的面容历历在前,眯着一只眼,嘴巴粗鲁地大笑,我盯着他,一种命运感钻进了我的内心,此时,他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丑陋,那只邪恶的眼睛如魔鬼般闪着光。他紧贴在我身旁,直到我睡着。我没有梦见他,却梦见了我们在船上,父母,姊妹们还有我,假日的美妙静谧和光芒包裹着我们。深夜时分我醒过来,幸福的余味犹未散去,姊妹们洁白的夏裙似乎依然在阳光中辉闪,然后我又从天堂坠入了现实,敌人那只邪恶的眼睛又逼在眼前。

早晨,母亲急急走进来,抱怨我这么晚还赖在床上,当时我的脸色很难看,母亲询问时,我突然吐了。

之后,事情似乎有了好转。我很喜欢小病小痛的时候,喝着菊花茶打发一个上午,听母亲打扫隔壁房间的动静,听莉娜站在门廊里和屠夫讲话。不用上学的早晨宛如魔幻的童话世界,阳光调皮地钻进房间,而那样的阳光和学校里绿窗帘挡住的阳光又有所不同。然而在这一天,这种乐趣也变得味如嚼蜡。

唉,还不如死了!可我没什么大病,和往常一样,不会因此死掉。小病能免了我上学之苦,却不能庇护我不受克罗默之害,十一点时,他会在集市上等我。母亲的慈爱此时也不再是安慰,反而变成了负担和痛苦的来源。我很快又爬到床上睡下,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十一点我必须得去集市。十点时,我悄悄爬起来,宣称自己觉得好多了。一般情况下,家里人此时会给我两种选择,要么回到床上去休息,要么下午去学校上课。我表示自己愿意上课,心里已作好了打算。

我不能两手空空地去见克罗默,必须要把那个属于我的储钱罐弄到手。我知道里面的钱远远不够两马克,但毕竟还有一些,某种预感告诉我,有一些比没有好,起码能暂时安抚一下克罗默的情绪。

我穿着袜子,蹑手蹑脚溜进母亲的卧室,从她的写字桌上拿走了我的储钱罐,做这些事时,我心里很悲伤,但终究不像昨天那么悲伤。剧烈的心跳几乎令我窒息,可事情演变得越来越糟,走到楼梯间时,我查看了一下储钱罐,发现它上了锁。强行打开它很简单,只需把那层薄薄的铁网扯断。断开的裂口刺疼了我,直到此时,我才真正成了一个小偷。在此之前,我只偷吃过糖和水果。而现在,我偷了东西,虽然那原本便是我的钱。我感觉到,自己朝克罗默和他的世界又迈进了一步,形势正在一寸寸地恶化,但我只能直面一切。让魔鬼来抓走我吧,到了此时,一切已无回返的余地。我紧张地数了数钱,装在罐子里时,这些钱听起来多么饱满,而倒到手上,却少得可怜,只有六十五分币。我将钱罐塞进楼下的门廊里,手里紧捏着钱,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走出大门。楼上仿佛有人喊我的名字,但我飞快地走了。

时间还早,为了逃避,我刻意绕道而走,穿梭在这个变得异样的城市的街巷中,我走在平生未见的云层之下,路过无数栋审视着我的房屋,经过无数对我投来犹疑目光的人。走在路上我忽然想起,一位同学曾在牲口市场上拾到一枚塔勒。我差点也祈祷上帝赐下一个奇迹,让我也发一笔横财。但我已失去了祈祷的权利。即使祈祷,我的钱罐也不会再恢复原样。

弗朗茨·克罗默老远就看见了我,但他只是缓缓朝我走来,仿佛没有注意到我。走到我身旁时,他以目光命令我跟着他,然后径直往前走,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走进斯托小巷,折过小桥,在最后一排房子边停住脚,站在一幢新盖的房子前。那里没有施工,无门无窗的围墙秃秃站着。克罗默打量了一下左右,然后穿过屋门走进去,我跟在他身后。他站到墙后,示意我靠近,然后朝我伸出手来。

“带钱了吗?”他冷冷地问道。

我从口袋中掏出那只紧握的手,将钱倒进他展开的手心。还没等到最后一枚五分硬币落下的脆响消失,他已数完了钱。

“六十五分币。”他瞪着我。

“是的,”我怯怯地说道,“我只有这些,我知道太少,但只有这么多,没有别的了。”

“我没想到你这么蠢,”他近乎温柔地责备道,“绅士们都守规矩。你知道的,规矩不到,我就不要。这几毛钱你拿回去,拿着!另外那位绅士——你知道是谁——不会跟我讨价还价。他会给钱的。”

“可我只有这些,没有更多了!这是我存的钱。”

“那是你的事。我可不想让你不开心。你还欠我一马克三十五分。什么时候能给我?”

“我肯定给你,克罗默!目前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定很快就有了,明天或后天。你也知道,这事我不能告诉爸爸。”

“这我不管。我也不想害你。本来我中午之前就能拿到钱——你也明白,我很穷。你穿着体面衣服,中午吃得也比我好——但我不告发你。我愿意再等等。后天我对你吹口哨时,你得把这件事了结了。你听过我的口哨吗?”

他对我吹了一声口哨,我常听见这个哨音。

“嗯,”我说,“我知道。”

他走了,仿佛不认识我。我们之间只有交易,没有其他。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克罗默的口哨就会成为我恐惧的来源——如果突然听到的话。在那之后,我的耳中无时无刻不在回响着他的哨音。那声音无孔不入,无论我在哪里,玩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它让我意志全无,它成了我的命运。在和煦绚烂的秋日下午,我待在心爱的家中花园里,突发奇想,玩起了古老的少年游戏。游戏间,我仿佛成了另一个男孩,年纪比现在小,心地善良,自由而无辜,有所依靠。突然,克罗默的哨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既在意料之中,又令我大惊失色,哨声打断了故事,摧毁了幻境。这时我只好离开,追随这个煞星,跟他去下三烂的地方,向他报告情况,听任他索债。这一处境持续了好几个礼拜,但在我的感觉中,那几乎是许多年,甚至是永恒。我很少能弄到钱,有时莉娜把菜篮放在厨房桌上,我能从那里偷出五分或一角钱。每次克罗默都会对我横加指责,反复羞辱,他说我欺骗了他,剥夺了他的权利,我偷了他的钱,令他不幸!一生中,我从未如此深陷困境,从未感到如此深切的绝望和无助。

我在储钱罐里塞满筹码,把它放回原位,没有人问起此事。但这件事也让我日夜坐立不安。每次母亲悄声向我走来,我的心里就会燃起比对克罗默的粗野哨声更大的恐惧——她是来问我储钱罐的事吗?

由于我总是身无分文地去见我的魔鬼,他渐渐开始以别的方式折磨我,利用我。我不得不为他效命,比如帮他父亲请假什么的。有时他还千方百计地刁难我,让我用一条腿跳着走十分钟,或将纸屑贴在路人的大衣上。在无数夜梦中,这些折磨依然在继续,梦魇令我大汗淋漓。

我病了一段时间,常常呕吐,发冷,夜里却浑身滚烫出汗。母亲觉得不太对劲,对我怜惜有加,然而她的怜惜只能让我痛苦,因为我无法坦诚以对。

某天晚上,我已上床躺下,她给我拿来一块巧克力。那是我幼时的习惯,如果我白天表现良好,晚上睡觉前会得到一块巧克力作为奖励。母亲站在面前,将那块巧克力递给我。痛苦猛烈地袭来,我只有摇头的力气。她问我的情况,爱抚我的头发。我只好脱口大叫:“不!不!我什么都不要!”于是她将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离开了。过几天她问起那晚的事,我只装作不知道。一次她带医生来看我,一番检查后,医生建议我早上洗冷水浴。

那段时日,我的精神状态几近错乱。在宁静有序的家中,我仿佛一个幽灵,活得战战兢兢、忧心忡忡,对他人的生活置若罔闻,时时以自己为中心。父亲经常生气地为此责问我,而我则报之以沉默和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