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言(1 / 2)

荒原狼 赫尔曼·黑塞 19912 字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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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仅供狂人欣赏。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如既往。为了符合我这种原始的退休后的生活方式,我已经打发掉了不少时间。我已经工作了一个或两个小时,认真研读那些古书的每一页。这两小时我都很痛苦,就跟比我年纪更大的老人一样。我抹了药粉,终于为疼痛的减轻而自喜。我躺在热腾腾的澡盆中,专注于这种怡人的温暖。我看了三遍那封带有不受欢迎的字眼和通告的信。我已经做完有氧运动,但是发现今天其实做冥想运动更方便一些。我已经在户外漫步一小时,看到了最可爱的场景,羽毛般的流云像铅笔画一样装点着天空。但是,说到底今天并不是令人非常高兴的一天。确实不是,今天甚至算不上是令人高兴或愉悦的。或者不如说今天只是长久以来落入我命运中的许多天中的一天。那属于一个总是不满足的中年男人能带来适度的喜悦感,完全可以忍受和容忍着的、漠然而平淡的时光;没有特别痛苦、没有特别关心、没有格外担忧和陷入绝望的时光;这样的日子里,我总能平静、客观而且毫不畏惧地思忖,现在是否正是追随阿德尔伯特·斯蒂夫特的大好时候——也用刮胡刀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很清楚另外一种日子,在那些日子中,他由于痛风而恼羞成怒,或者饱受头痛之苦,感觉眼球后方每根眼睛和耳朵的神经都被下了魔咒一般在折磨中得到残酷的欢愉,还有那些被来自内部的空虚和绝望而摧毁灵魂的罪恶的日子。在这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地方,这样的日子被追求金钱的吸血鬼吸干,人类世界或者说那些所谓的文化圈子回头对我们嫣然一笑,带着充满谎言的、粗俗而无耻的美人般的魅力,像催吐剂一般紧紧追着我们不放,当所有一切集中到最后那个不堪忍受的病态的自己身上时——这样的人了解那种如同炼狱般的日子,所以跟今天相比可谓大相径庭,足以让他满意。所以你可以心怀感激地坐在温暖的炉子边,在今天早晨读报时确信新的一天已经到来,而这一天并没有战争爆发,也没有新的独裁专政建立,没有政界或金融界特别令人作呕的丑闻披露。你满心感激地为自己那行将腐朽的七弦竖琴调音,使它奏出缓和的、尚且令人愉快的,不,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快乐的感恩赞美诗,你的这种满足感使你那既安静又冷漠,甚至有点愚蠢的神感到厌倦,在令人满足的无聊、浓重而又温暖的氛围中,随着痛感的消失,这个点着头的神与这个一同点着头、唱着含混不清的赞美诗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是如此相像。

对于那些尚可忍受的唯命是从的日子来说,满足且毫无痛苦的生活确实可圈可点,在这样的日子里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都会被人听到,所能做的唯有轻声低语,踮起脚尖,谨慎地从他们当中穿行而过。但最糟糕的是我无法忍受这种满足。每过一小段时间,这种满足感就要把我塞满了,让我感到难以压制的愤恨和恶心。处于绝望中的我不得不逃离,将我自己丢弃在通往欢愉的路上,或者,如果不行的话,就遗弃在通往痛苦的路上。当我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而且已经在这所谓幸福的、尚可忍受的日子里,在这不温不火、无聊乏味的空气中苟延残喘了一段时日,我那充满孩子气的灵魂中就感到非常糟糕,以至于我会当着慵懒酣睡的满足之神的面儿,砸碎我用来演奏赞歌的行将就木的小竖琴,甚至会感到比这供暖充足的房间中更温暖的罪恶的火焰在我身体里燃烧。一种对于炽烈的感情和知觉的野性的渴望在我身体里沸腾,我对着旋律尽失、呆板无聊、正常有序、枯燥贫瘠的生活愤怒不已。有一股疯狂的冲动促使我砸坏什么东西,商场橱窗或者大教堂,亦或者我自己,来宣泄这种愤怒,拽下那些令人崇敬的偶像的假发,为几个反叛不羁的男学生买几张去汉堡的长途客票,或者为那些他们脑袋中既定的规则树立一两个形象代表。在所有一切中,我向来痛恨、憎恶并诅咒的就是这种满足、这种健康和舒适、这种被小心维护着的中产阶级的乐观态度、这种肥胖的欣欣向荣的市井生活。

当黄昏沉沉降临,我仍沉浸在这种情绪中,结束了这尚可容忍、庸碌平常的一天。我并没有让自己变成一个更为病态的人,被窝里的暖水袋在诱惑着我,我却并没上床睡觉,反而自嘲地穿上鞋,对自己所完成的为数不多的工作感到不满和恶心,出门走进夜雾笼罩的街道,在“铁头盔”的招牌下,像大家习惯性的那样去“喝一杯”。

于是我步下位于阁楼的属于我的房间,那个陌生的世界中极为难走的楼梯,那些资产阶级彻头彻尾地清扫冲刷干净光洁的楼道,高尚正派的三人之家公寓,在那天花板下是我的容身之地。我对这样的家庭一无所知,但是,我这样一个无家可归、形单影只的荒原狼,对这种惯常的无聊生活充满愤恨,却总是栖身在这样的房间中。这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我既没有住在宏伟壮丽的宫殿中,也没有住在贫苦简陋的房子里,取而代之的是,我住在这样体面的、令人厌倦的、一尘不染的中产阶级家中。这里能闻到松脂和肥皂的香味,在这里如果你用力摔门或者穿着脏鞋走进来的话,会引起一片恐慌。毫无疑问,对于这种氛围的迷恋来自我的童年时光,对于类似家的私人的渴望促使我这么做,尽管依然徒劳,我沿着古老而愚蠢的道路前行。再一次地,我喜欢这种反差,一方面是一种孤独、无爱、被驱逐且彻底无序的存在;另一方面则是中产阶级的生活。我喜欢在楼梯上,呼吸这种宁静有序的气息和这种高雅正派的家庭生活。这里有一种东西感动着我,尽管我对它所代表的东西深感厌恶。我喜欢迈过我房间的门槛,在那里所有一切都突然静止了;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将烟灰和酒瓶随手放在一个个书堆当中,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序和疏忽;那里的一切——书、手稿、思想——都显出一个落魄孤身的男人的迹象,充斥着他的困境、对存在感的疑问以及对朝向一个放弃承载这些重量的新时代的渴望。

现在,我要说说南洋杉。我必须得给你说说这房子一楼的结构,在通往公寓的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前厅,我确信那里比别的房间打扫、装饰得更整洁;由于主人超人一般的勤于家务,使得这个小前厅光亮如新。这简直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小寺庙。那片木地板似乎神圣不可践踏,其上有两个优雅的大花盆。其中有一盆长着一株杜鹃花。另一盆是一株傲然挺立的南洋杉,一棵茂盛的、笔直的小树,一棵完美的标本,幼嫩的枝条上每一根针尖都显示出它因为经常沐浴清洗而带有的骄傲。有时,我知道自己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就把这个地方当做自己的神庙。我坐在高于南洋杉的楼梯踏板上,弯曲着双手休息片刻,我注视着这个小小的秩序井然的花园,冥想着,任凭这里所特有的感人的气氛和几分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将我带入我的灵魂深处。我想象着在这门廊之后,在神圣的阴影中,有人会说,是南洋杉的阴影。这个处处是闪亮的红木房子,处处是体面人的生活——早睡早起,尽心于责任,充满欢乐又有节制的家庭聚会,周日去教堂礼拜。

有感于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踩在狭窄街巷那潮湿的人行道上。路灯好像戴着一块泪水的面纱,微弱的灯光穿透冰冷的阴郁,吮吸着从潮湿的地面上缓缓反射回的光。那些我早已忘记的青年时代的记忆又回来了。我曾经何其喜爱深秋初冬时分这种忧伤的、阴暗的夜晚,我多么迫切地呼吸着这种孤独的感觉。当我把自己裹进斗篷,迈开步子走过半夜的暴风雨时又是多么地悲哀,我穿过繁华落尽的初冬风景,它们已经足以让人感到孤寂,但又充满深深的欢乐,充满诗意,日后我坐在床边,就着烛光,将这种诗意倾数写下!所有这一切现在都已成为过去。韶光不再,徒留空杯。我这是在后悔什么吗?不,我没有为过去后悔。我是后悔如今的时光,为我在被动中失去的所有数不清的分分秒秒而后悔,我从中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连唤醒意识的摇晃都没有。但是感谢上帝,总有例外。时不时地,尽管很少,但总有那么几小时带来了我想要的震撼,推倒壁垒,将我从彷徨中拽进活生生的世界的心脏中。忧伤又深深感动的我放任自己回忆这最后的经历。这次经历就发生在一次温馨的古典音乐会上。我快速飞跃天堂,看到忙碌的上帝。我经受着神圣的痛苦。我放弃了一切抵抗,在这世上无所畏惧。我接受了一切,而为了一切我放弃了我的心。这段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或许只有一刻钟吧,但是它却在夜晚把我带回梦里;而且自从那次以后,通过所有沉闷空洞的白天,我偶尔会抓住它微弱的光亮。有时在一两分钟间,我能清楚地看到它,像一则寓言那样穿过我的生命,留下金色的痕迹。但几乎每次它都会被世俗的秽物和尘土所玷污。不久之后,它又闪烁起来,发出金色的光芒,好像我永远不会再失去它一样,尽管很快它就再次消失了。有一次,当我在夜里醒着躺在床上时,它再次出现,我突然出口成章,吟诵出很美但陌生的诗句,太美了以至于我不想冒险停下来去把它写在纸上,到了早晨我脑中一片空白,即便我知道它们仍然躲在我内心深处,就好像果壳内部最硬的核心一样。然而一旦当我读一首诗,或者思考笛卡儿、帕斯卡尔的思想时,它就会浮现出来,闪耀着,发出金灿灿的光芒,直射云霄,只要我跟我深爱的东西在一起时它就会回来。啊哈,但是我在我们的中产阶级生活中就很难发现这种神迹,或者在这精神匮乏的愚蠢乏味时代的建筑、贸易、政治人们本身都很难发现。我如何才能不做一只荒原狼,或者一个粗笨的隐士呢?因为我无法分享它的目的,也无法理解它的任何欢乐。无论是在音乐厅还是画廊,我都无法让这种快乐持久。我几乎不能看报纸,很少阅读当代书籍。我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快乐促使人们拥进已经过度拥挤的地铁和酒店,进入包装一新的咖啡厅——充斥着令人窒息、深感压迫的音乐——进入酒吧和形形色色的娱乐场所,进入世界博览会等。我无法理解更别提分享这种快乐,尽管它们也是我想得到的东西,在我千百个力求争取的事情当中。另一方面,在极少的快乐时光中,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对我来说都是生活,都令我欣喜若狂、销魂神迷,大体上,世界大多在想象中寻觅;在生命中它则显得荒谬。事实上,如果世界是对的,如果咖啡馆里的音乐、那些大众所追求的快乐和那些轻易被取悦的美国化的人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我疯了。我活在荒原狼的真实中,我就是这么叫自己的;那迷途的野兽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无家可归、没有快乐也无法得到充足营养,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既陌生又无法理喻。

伴着这些熟悉的想法,我走在潮湿的街道上,穿过这镇子上为数众多的最为安静又最为古老的区域。在马路另一侧的阴影中,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石墙,每次看到它我都感到欣喜。它古旧而且安详,位于一个小教堂和一家老医院中间,在白天时,我经常让自己的眼睛在它粗糙的表面停留歇息一下。在这个镇子的中心地带,几乎每平方米都有一些夸口的律师、骗人的大夫、理发师或者手足病医生向你喊出他自己的名字,少有如此安静平和的地方。这个时间也是一样,这座墙很安静祥和,即便在它身上发生了什么改变。我惊讶地看到在墙的正中有一扇小巧可爱的门,门上装饰着哥特式尖拱,我实在想不起来这扇小门是一直在这里还是刚刚建成的。毫无疑问它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非常古旧,很明显紧闭的门扇已经发黑,很多年前为一个偏僻的修道院的院门,现在或许仍然可以打开,即便这个修道院已经不复存在。或许这扇小门我已经看到过无数次,但并没有注意到它。或许它最近刚刚被喷涂一新,因此才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从站的地方立定,仔细审视着它,并没有穿过马路,因为这条街道中间实在太泥泞,并且还有挺深的积水。从我站的侧道看过去,它像是处在阴暗中,有个花环或者别的什么色彩艳丽的东西装点着门扉周围,现在我看得更仔细了,我看到入口处有个明亮的遮挡物,那上面似乎写着什么字。我眯起了眼睛,尽管在泥浆中踩出旋涡,我还是穿街而过,看到整个门上有一个污点在灰绿色的墙上不甚分明地呈现出来,越过那污渍,明快的字母跃入眼帘,随即消失了,忽而复现,旋即再次消失不见。就是它了,我想。他们用霓虹招牌把这堵墙给毁了。同时,我试着破译了其中的几个字母,因为它们忽隐忽现;但是,即便我连蒙带猜仍然很难认清这几个词,因为它们中间的间距很小,而且显示得非常模糊,消失得也很突然。任何什么人想要从这样短暂的展示中读出点儿道道都是不明智的。他是荒原狼,可怜的家伙。为什么他的字母会在这样潮湿的夜晚,在这古老镇子的一条最阴暗的小巷子的古老的墙上时隐时现,为什么它们这样的转瞬即逝、间歇不定又难以辨认呢?但是,等等,最终我得以认出几个字:

魔法剧场

并非对每个人开放的入口

我试着开了一下门,但是沉重的门闩纹丝未动。而霓虹灯也停止了。是突然熄灭的,它可悲得让人觉得它毫无用处。我向后退了几步,踩在深深的泥巴中,但也没有字母再次亮起来。它确实停止了展示。我在泥巴中站了很长时间,但依然徒劳。

之后我放弃了,走回小巷,一些彩色的传单扔得到处都是,让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柏油路上。我读着上面的字:只准狂人入内!

我双脚潮湿,感到冰冷入骨。然而我仍然站在那里等待着。再没有任何事发生。但是在这段时间,我思考着这些字母的闪动是多么的美妙,在这潮湿的墙壁和黑漆漆的柏油路上显出令人恐惧的时髦感,一些记忆的碎片突然间闪回过来,如同这些闪动的金字,突然亮起又突然熄灭殆尽,消失不见。

我浑身冰冷,跟着我梦里的轨迹缓缓行进,也希望能通过那扇小门进入一个施了魔法的剧场,那可是只有狂人才能进入的地方。同时,我来到市场,那里从来不乏夜间娱乐活动。每走一步几乎都能看到宣传画和海报散发着它们的魅力,女子管弦乐队、游艺杂耍、电影院、球类运动。但是这些没有一样是为我准备的。它们美其名曰“适宜每个人”,其实是为那些我见到的在每个娱乐场所你推我攘的正常人开放的。无论如何,我的痛苦略微减轻。另一个世界向我打招呼,有一些跃动的彩色字母在我的灵魂之上闪烁,拨动它那隐秘的琴弦。那种金色轨迹的微光再次闪现出来。

我摸索着来到那个古老的小酒馆,自从我二十五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镇子,这个酒馆似乎就没怎么变过。女老板也罢,那些坐在同样的玻璃杯前面的酒客也罢,似乎都跟以前一样。那是我的避难所。诚然,这仅仅是一个避难所,有点像南洋杉对面的楼梯台阶。我发现,这儿既不是住家也不是公司,除了一些面朝小舞台的桌椅之外一无所有,舞台上陌生的人们做着奇怪的表演。但是,这里的安静跟某些东西一样有价值,没有拥挤、没有音乐,只有一些安静的镇上的居民坐在光溜溜的木头桌子边(桌子不是大理石的、不是挂搪瓷的、不是长毛绒的也不是黄铜的),每个人面前的玻璃杯都盛着香醇陈酿。可能对于这些常客我都有些面熟,他们都是普通的非利士人,在他们那寻常非利士家庭中,都有这样一个为羞涩的满足之神而设置的家庭祭坛;再或许,他们是一些深居简出的人,怀着破灭的理想处于社会次要地位的有思想的酒徒,孤独的野狼和可怜的家伙,就像我一样。我无法这样说。无论是对家的思念还是失望,亦或者出于作出某些改变的需要,驱使他们来到这里,在这里他们就像结婚的人重获单身时光,就像年老的公务人员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他们所有人都沉默着,所有喝酒的人就像我一样宁愿坐在一品脱埃拉兹啤酒前面也不愿去听女子管弦乐队。在这里我放任自己沉静下来,有那么一小时的时间,或许是两小时。在我轻啜第一口埃拉兹时,我意识到从早晨起床到现在,我还没有进食任何东西。

所有人都有咀嚼的权利,这可真不错。在愉快的十分钟里,我读了一份报纸。我允许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展示他的精神世界,这个人把另一个世界放在嘴里大啃大嚼,尚未消化就将其再次吐出,随后进入我的眼帘。我细看了报纸上整个专栏。之后从一头被屠宰的小牛肝脏上切下一大片,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真够奇怪的!最好的是埃拉兹。我并不喜欢原味烈性酒弥散的那种强烈的诱惑力,它们总是有自己独特的风味,至少我不是每天都喜欢。我最喜欢的是干净、清爽、温和的农村葡萄酒,通常这些酒都没有特别的名字。一个人可以喝很多这样的酒,它带有一种美好的家的味道,能喝出土地、天空和木桶的气息。一品脱埃拉兹和一块上好的面包就是最好的一餐。尽管如此,此时此刻,我已经吃下那份牛肝,这对我来说可是不同寻常的一次放纵,我很少吃肉,而且现在第二杯酒已经摆在了我的面前。这也是非常奇怪的:在某个不知名的绿色小村庄,心地善良强壮的当地人照看着葡萄藤,榨出美酒,送到千里迢迢之外的某个地方,在那里一些失落的、安静的当地酒客和意志消沉的荒原狼得以啜饮一小口心的滋味,并从杯子里重新获得勇气。

我并不在意这是否真的非常奇怪。它挺好的,有助于我振奋精神。当我再次思考那篇报纸上的文章以及它混乱的言辞时,一阵笑声让我精神为之一振,突然那些已经被我忘记的钢琴旋律在我脑海中重新响了起来。它像肥皂泡一样向上飘升,将整个世界缩小映在它那泛着彩虹的表面上,之后轻轻破碎了。那无与伦比的旋律秘密地在我心中扎根而现在又开始萌发出可爱的嫩芽,露出柔弱温和的色调,这时的我是否彻底迷失其中?我或许是个迷途的野兽,对周围的环境非常陌生,但在我那愚蠢的生活中仍有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我身体里有某些东西回应着那个来自遥远上方的世界,给出答案并接收来自那里的信息。我的脑海充斥着成千上万的图画:

乔托在帕多瓦小教堂的天蓝色穹顶上所绘的天使群,他们旁边哈姆雷特和头戴花环的奥菲莉亚走过来,世界上所有的悲伤和误解都具有直接的相似性,那边站着热气球驾驶员吉安诺左,在燃烧的热气球上他吹响号角发出巨大的响声,匈奴王阿提拉手里拿着他的新马具,婆罗浮屠将高大的雕像耸入云霄。尽管在成千个不同的心中也存在这些形象,仍然有上万个未知的图景和旋律除了我的心无处可归,除了我的眼无人所见,除了我的耳无人所闻。古老的医院外墙有着灰绿的色彩,其上的污迹和斑点可以构思出无数神奇的壁画,谁来回应?谁会看透它的灵魂?谁会爱它?谁会发现它的渐变色彩那微妙的迷人之处?修士的古书上有它们微缩的图形,两百年前的日耳曼诗歌在一百年前已被它的人们遗忘,人们翻阅书页时的指纹和潮气留下的污渍所浸染的书卷,那些付梓出版的古代作曲家的作品和手稿,那泛黄的激动人心的乐谱经过一冬天的沉睡谱写着它们的梦——谁听到了它们那活泼顽皮又充满希望的音色?谁缔造了一个远离它们的生机勃勃、魅力非凡的世界?是谁仍然记得颀长的柏树覆盖意大利古比奥山丘?即便山上落下巨石将其劈断撕裂,它也能很快挺立起来,动用最后的营养,从顶端长出新芽恢复生机。谁曾品读莱茵河上浮动的迷雾?是荒原狼。谁越过支离破碎的生活,追求那转瞬即逝的、颤抖的生命意义?看似无意义的事让他备受折磨,表面的疯狂正是他的生活,谁秘密地希冀在纷繁混乱的迷宫的最后一个拐角揭示上帝的神迹?

当酒馆女老板想再次为我倒酒时,我在酒杯上方挥了挥手,然后起身。我不再需要酒了。那金色的踪迹炽烈发光,使我记起那些永恒的东西,比如莫扎特,比如星星。一小时之后,我顺过气来,好像又活了一次那样开始面对真实的存在,不再需要经受痛苦、恐惧和羞耻。

我再次走进那被人遗弃的街巷,寒风夹着冰雨拍打在路灯上发出啪嗒声,路灯发出被玻璃笼罩的少许微光。现在,去哪儿?如果现在魔法棒在手,我一定变出一间路易十六风格的小型音乐厅,有几个乐师在那里为我演奏几曲韩德尔和莫扎特的曲子。我会像众神轻啜甘露酒一样饶有兴致地细品这清凉而高贵的音乐。哦,如果此时我有一位挚友,一个住在阁楼中的挚友,就着烛光做着梦,手边还有一把小提琴该有多好!我一定会不顾他正在畅游梦乡,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噪声,爬上旋转的楼梯,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我们会探讨音乐,彻夜庆祝!曾几何时我经常领略这种欢乐,但已然时过境迁。在那些快乐的旧时光与现在之间横亘着枯萎的岁月。

我徘徊在街头,俨然往家的方向走去,竖起衣领,把拐杖探进人行道的湿泥中。不管我在外面徜徉多久,我总会发现自己没多长时间就回到那个顶楼的房间,那个凑合可以称为家的地方,我既不喜欢也无法摆脱那里;因为那些在冬天的寒夜中露天过夜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再。现在我只祈祷无论是冰雨还是痛风都不要败坏了这个夜晚给我带来的好情绪,那美好的旋律依然在我脑海中回响,当我深吸一口气时会哼唱起时髦的旋律,我便自己唱给自己听。脑子想着这事儿,我不停地向前走着。是的,即便没有室内音乐会和那样的朋友。何苦为了那种温情而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独居生活就是要独立。这本来就出于自愿而且经过好多年才终于获得。天真冷!是的,够冷了!但是一切仍然静止不动,美妙而广阔,一如在这群星旋转的空间里冰冷地静止着。

我路过一家舞厅,听到里面的现场爵士乐,热烈奔放,一如未经加工的生肉蒸发的气息。我停留片刻。虽然我挺讨厌这种音乐,但总能体会到一种神秘的吸引力。这对我来说相当矛盾,感觉爵士乐要比现如今一些正儿八经的音乐好上十倍。这种未经处理的野性十足的欢愉气氛达到本能的凡尘世界,令我得到一种简单而坦率的感官享受。

我在这种气息中伫立片刻,嗅着这种尖锐的充满血腥气息的音乐,我闻到了门廊上那种愤怒的气氛,却也对它有点渴望。这种音乐有一半的旋律都黏黏糊糊充满甜腻的多愁善感。另一半则非常野性、情绪多变且生机勃勃。但是无法将两种旋律艺术地融为一体。这是一种衰落的音乐。在罗马下一个帝国一定会出现这样的音乐。比起巴赫与莫扎特以及一些真正的音乐来,爵士乐自然只是一场悲惨的艳遇;但这对于我们现在的所有艺术、我们所有的思想以及跟真正的文化相比,所有姑且可以算作文化的东西而言都是一样。这种音乐至少还算真诚,有一种赤裸裸毫不羞耻的原始感和孩子般天真的快乐。其中蕴涵了一些黑人的东西,还有一些美国人的东西,他们的力量对于我们欧洲人来说似乎总是有种少年般的清新与稚气。欧洲的音乐是不是也变成这样了呢?是不是已经处在这种变化中了呢?我们这些老派的鉴赏家仍然怀着对过去欧洲的真诚的音乐与诗歌的尊敬,是不是变得一无是处,成了顽固的少数派,经受着复杂的神经衰弱症的困扰,成了未来被遗忘和嘲弄的对象?这就是我们称之为文化、精神、灵魂的东西?所有我们称之为美丽和神圣的东西都行将就木,只有我们这几个傻瓜才视其为真正活着的东西?或许它其实已不再真实、不再存活?是不是我们这些可怜的傻瓜一直在自寻烦恼,除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幻影之外什么都没有?

现在我位于这个镇子的老城区。小讲堂矗立在一片昏暗当中,显得格外不真实。登时,夜晚的经历突然浮现出来,神秘的哥特式门庭,上面贴着神秘的宣传语,被照得忽明忽暗的字母如同嘲笑般闪烁跃动着。上面是怎么说的来着?“并非对每个人开放的入口”而且“只准狂人入内”。我在对面仔细观瞧,暗地里希望这个神奇的夜晚会再次出现,希望那段文字再次向我发出邀请,邀请我这个狂人;希望那扇小门赋予我准入许可。或许我的欲望就在那里,或许我的音乐就会在那里响起。

阴暗的石墙沉静地回望着我,在黎明的黑暗中将自己紧闭,沉入只属于它的梦境中。哪里都没有门,更别提尖拱了;只有黑暗中坚固完整的砖石。我微笑了一下,向它友好地点了一下头,继续前行。“沉沉地睡吧。我不会把你吵醒。总有那么一天你会被推倒或者被贪婪的广告商弄得面目全非。但是,至于现在,你站在那里,似乎永远那么美丽、那么宁静,我爱你这个样子。”

在一条小巷的入口,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简直突然得让人惊讶,他形单影只,迈着疲倦的步伐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戴着一顶帽子,穿蓝色的宽松上衣,肩上扛着一个固定在长杆子上的广告牌,他胸前用带子悬挂着一个敞口的托盘,就好像市集的小贩通常拿的那种。他在我前面疲惫地走着,并不往四周观看,否则我一定会跟他问候一声并且给他根烟抽。我就着下一个路灯的光亮,试图去读他扛着的“旗子”上的文字——是一面系在杆子上的红色广告牌——但是它总是左摇右晃,我什么也看不清。于是我喊出声来问他可否让我看一看他的标语。他停下来,把杆子扶稳了一些。此时我才能看到上面跳动的字母:

无政府主义者的夜间娱乐

魔法剧场

并非对每个人开放

“我就是在找你,”我喊出声来,声音里透着欣喜,“有什么夜间娱乐活动?在哪儿?什么时间?”

他已经继续向前走了。

“并不对所有人开放。”他无精打采地说,声音昏昏欲睡。他已经累了。他要回家,所以他继续往前走了。

“站住!”我喊他,并且跑步追赶起来,“你那个小盒子里有什么?我想从你这里买点什么东西。”

这个男人并没有停下,而是机械地在自己的盒子里摸了摸,抽出一本小书,随手递给我。我迅速接过来,把它放进口袋。当我摸到大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点钱时,他已经转入一道门廊,门从他身后关上,然后消失不见了。他沉重的步子掠过铺满石板的庭院,之后上了一道木楼梯;我没再听到更多的声响。突然我感到非常疲倦。这种感觉向我袭来,让我认识到现在一定很晚了——是必须回家的时候了。我加快步子向前走,沿着通往近郊的马路,不久就来到邻居那片精心打点的花园,在那里,成片的草坪和蔷薇后面是干净而小巧的公寓,住着公务员和中等收入的人们。穿过蔷薇、草坪和小片揪树,我到了公寓门口,找到钥匙插孔和门把手,脚下打滑,通过玻璃门和擦得光洁如新的立橱和盆栽,进到我那没上锁的房间,我假装它是我小小的家,那里有摇椅、炉子、墨水瓶和颜料盒,还有诺瓦利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它们就像妈妈、妻子、儿女、仆人、狗和猫,或者扮演着别的什么更为通情达理的角色那样等着我的归来。

我甩掉潮乎乎的大衣,突然发现了那本小小的书,于是把它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来。它就像那种市场上常见的可怜巴巴地印制在粗劣的纸张上的众多小书中的一本,写着“一月出生运势”或“如何在一周内年轻二十岁”这样的八卦。但是,当我在扶手椅上坐定,戴上眼镜,却发现它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突然一种宿命感油然而生,我迫切地读着封面的题头,它看起来像是为了配合算命小册子而做的卷轴。《荒原狼专著——并非所有人可读》。

我怀着极大的兴致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它对我的吸引一页一页加深了。

哈里·哈勒尔

曾经有一个男人,哈里,他叫自己荒原狼。他用双腿行走,穿着衣服,扮成人的样子,然而事实上他是一只荒原上的狼。他已经从所有智力超群的人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所以他现在俨然已经非常聪明了。但是,他还有没学到的东西是:学会在自我和自己的生活中找到满足。很明显,究其原因就是在他的心底,他总是很明白(或者我们姑且可以认为他明白)从现实意义上讲他并不是人,而是一只荒原上的狼。聪明人或许会为他是否真的是狼而争辩,然而无论是与否,他已经变了,或许在他出生之前已然如此,从狼变成了人,或许他仍然被赋予了狼的灵魂,尽管他生得一副人的样子;另一方面来讲,坚信自己是一只狼或许不过是他的幻想或者病态而已。比如,有可能在他的童年时代他是有那么点儿野性不羁、不守秩序,那些将他抚养长大的人发起了一场与他野兽的本性抗衡的战争;而恰恰是这一点,让他意识到并坚信事实上自己只是一只披着薄薄的人类外皮的野兽。在这一点上,有人可能终究会打趣地说,确实应该写一本关于这个的书了。但是这对荒原狼来说却似乎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无论自己是一只被施了魔法的狼还是灌输了狼的意识的人,亦或者仅仅只是他的臆想,对他来说都是一样。别人选择如何对待他,跟他选择如何认识自己对他来说都无济于事。这只狼都一如既往地留在他体内。

所以,荒原狼拥有两种本性:人性和狼性。这是他命中注定,而这很有可能没有什么例外。很有可能有不少人不难体会这种感觉,因为这些人体内都具有一定的犬性或狐性,甚至是鱼性或蛇性。在这种情况下,人和鱼共生共存,互不伤害,甚至一方对另一方不无益处。诚然,很多人泰然处之,这种状态着实令人羡慕,甚至那人的快乐更多地来自他身体中的那个狐狸或是猩猩而不是作为人。常识而言也不过如此吧。但是哈里却面对正好相反的处境。他身体中的那个人和狼无法融合在一起,不仅如此,他们还总是互相敌对仇视。一方的存在恰恰会伤害另一方,当二者共存于血液和灵魂中并且充满仇恨时,生活便出了乱子。好吧,他抽中的每支命运之签没有一支能让他轻松。

现在,我们的荒原狼在他意识清醒的生活中时而作为一只狼,时而作为一个人,也有二者共同存在的情况。但是,当他是一只狼时,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就伺机而伏,一直观察着,随时干涉并对他声讨谴责;当他作为人时,身体里的那只狼也是同样。比如说,如果作为人的哈里有了一个美好的念头而出现兴奋和高尚的情绪时,或者表现出所谓的好的行为,这时那只狼便向他龇牙咧嘴,嘲笑他,向他宣告他的行为在一只野兽看来是多么好笑,就像一出小丑的闹剧一样。这只狼深知在他的心里什么才是真正适合他的东西,也就是说独行于荒原之上、时而将自己连血带肉一起吞下或者追求一只母狼才是他该做的事。对狼来说,一切人类的行为都显得极其荒谬、错位、愚蠢而且毫无意义。然而,当他呈现出狼性时也是一模一样,哈里的感觉和行为都像一只狼那样,向别人露出尖牙,对所有人类以及他们堕落虚伪的礼仪习俗都充满怨恨和憎恶。此时他心中作为人的部分正在潜伏着,观察着这只狼,说他是畜生、野兽,那个人败坏了他作为一只狼的所有简单、健康、野性的快乐,令他在作为狼的存在时而痛苦不堪。

于是你们不难想象,当哈里和荒原狼并存时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快乐,也没有享受过作为狼的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任何程度上来说都是不快乐的(尽管这对他自己来说或许是同一码事,因为每个人都把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痛苦和不幸视为最甚的那一种)。这并不是针对所有人而言。即便他身体里没有这只狼,或许也不会比现在快乐多少。即便是最不幸的生活也有其灿烂的时刻,也会在沙石当中开出快乐的小花。对于荒原狼也是如此。无可否认,大致说来他并不快乐;他也没让别人得到快乐,尤其是他爱上他人或别人爱上他时。对于所有爱上他的人来说,总是只能看到他心中的一面而已。很多人爱他,是把他当做一个有教养的、聪明而有趣的人而爱,而当她们发现他身体中的狼性时就会感到恐惧和失望。她们一定会这样的,因为哈里就跟每一个性情中人一样,希望自己作为一个整体被爱,他决计不能隐藏和掩饰心中的那只狼,尤其是在那些爱他而他也觉得她的爱很有价值的人面前。然而也有这样的人,她们恰恰爱上了他身体里的那只狼,爱他的自由、野蛮、难以驯服,爱他的危险和强壮,当她们突然发现这个狂野顽劣的狼其实也是一个人时,她们就格外失望,她们哀叹这个人同样渴望美德和精致,喜欢听莫扎特的曲子,也读诗,怀有普通人的理想。通常这些最令人失望和气愤,正是这样,无论何时他与别人联系在一起时,荒原狼便将自己的双重性格和分裂的本性带进了除他以外的其他人的命运当中。

现在,无论是谁觉得自己认识荒原狼,或者觉得能够想象得出他那不幸的支离破碎的生活,其实都是误解。其实他远远没有知道全部。他并不明白,正如规则之下总有例外一样,又好比作为一个罪人会比九十九个正义的人更亲近上帝一样,生活对于哈里而言,偶尔会有例外,也会抽到上上签。有时他可以用狼的方式呼吸、思考、感受,有时他又可以用人的方式,二者清晰无疑,不会混为一谈;即便这种情况很少出现,但他们会以这种方式和平共存,相辅相成,并不仅限于一方始终监视,另一方始终处于沉睡不动的状态,而是互相助长力量,使对方的存在变得更为确定。在这个男人的生命中如此,在世间所有的一切其他事物中也不过如此,日常所用的知识和公认的常理似乎都是出于一个目的,无外乎时不时思维禁锢片刻,然后突破重围,对荣誉之位屈服让步,以达到那些超乎常理的奇迹。现在,无论这些偶尔冒出、转瞬即逝的快乐时光是否以快乐和痛苦最终公平对决的方式,让荒原狼的命运保持平衡或厄运消缓,或许寥寥无几的快乐时光短暂但强烈,这是否远比所有的痛苦更有价值得多,它是否能够再次保持平衡又是一个问题,闲得无聊的人或许会考虑一下以求心灵的满足。凡是狼都会经常思考这个问题,就在那些无所事事且毫无意义的日子里。

为了承上启下,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像哈里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很多艺术家就是这种类型。这些人都有双重灵魂,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存在。其中既有上帝又有魔鬼;既有母性又有父性;既有制造快乐的能力又有忍受痛苦的能力;在仇恨与纠结的状态下,每个人都像哈里一样,两者兼备,又是狼又是人。对于这些人,生活没有休息可言,生命偶尔在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中具有如此的力量和难以想象的美感,那瞬间的快乐喷薄而出,那么高,那么亮,越过了痛苦的海面,它的光芒使光辉扩散到更远的地方,用它的魅力感染了其他人。就像一个娇贵的稍纵即逝的泡沫越过痛苦之海,所有的艺术作品都由此产生,在这片海洋中,茕孑一身之人将自己高高抬升,远在个人命运之上,他的快乐如同明星闪耀,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将其当做永恒之物并视为自己的快乐。所有这些人,无论他们如何建功立业,其实并没有生活;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并不属于他们自己,也没有任何形式。他们不是英雄、艺术家或思想家,用同样的方法,很多人却可以成为法官、医生、鞋匠或教师。他们的生活由连续不断的潮汐组成,既不快乐又饱经痛苦折磨,恐怖而无聊,除非有人已经做好准备领略那些仅仅出现在少数经历、行为、思想中的和照亮这种混乱生活的艺术作品中的意义。对于这些人,这种绝望和可怕的想法已经降临,或许他的人生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而已,是原始母亲的一次猛烈且不幸的小产,是大自然一次野蛮而悲凉的灾难。尽管如此,对于他们来说还有别的理解,或许这样的人并不是理智不健全的禽兽,而是上帝之子且注定不朽。

任何一种类型的人都有其独到的个性、特征、善恶准则与不可饶恕之罪。夜间出行觅食便是荒原狼最喜欢的事。早晨对他来说简直是一天当中最为痛苦的时光。他惧怕它,早晨从来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运。他的生命中没有一个早晨能精神饱满,在中午之前他从来没法做什么正经事,更别提有什么愉快的念头或者为自己和他人创造任何快乐。到了中午他才逐渐温暖过来,身体也逐渐有了生气,只有夜晚才是他的大好时光,做事有效、行动积极,有时甚至还带着满心喜悦。然而这样就限制了他那种对孤独和独立的需要。从来没有一个人对独立的渴望比他更深且更富有热情。在他的青年时代,他还很穷,填饱肚子都是难事,他宁愿饿着肚子、衣衫褴褛,也不愿冒险让自己的独立性受限。他从来没有为了钱或安逸的生活而出卖自己,也没有为了女人向权贵低头;他无数次抛弃了在常人眼中视为优势和快乐的东西,为的就是捍卫自己的自由。他原本可以在公职上大展宏图,只要例行公事或遵从他人就可以,但对他来说没有比这更厌恶和恶心的事了。他讨厌所有形式的公务职业,无论是政府机关还是商业机构,就像他讨厌死亡那样,在他看来最要命的噩梦是兵营中那形同坐监的生活。他人为地避免自己陷入所有类似的窘境,通常要作出不少牺牲。唯独在这里他的体能和品德才能得以休息片刻。在这一点上他绝不妥协也绝不会被收买。在这一点上,他的性格确凿无疑、不容偏差。只有通过道德,他将自己同受苦受难的命运更为密切地束缚在一起。这发生在他的身上,就跟发生在所有人身上一样;他用最深刻最固执的本能竭力争取的东西成为他命运的一根签,但带来的不只是好运气。开始是他的梦和快乐,最后成了他苦逼的命运。追逐权力之人毁于权力,追求金钱之人毁于金钱,屈从顺服的人毁于谄媚迎合,一味求乐的人毁于快乐。他达成了自己的目标。他现在甚至比以前更独立了。他从不听命于任何人,也从不改变自己的做事方式以适应任何人。独立而孤独,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由他自己决定。因为每个人都能得到驱使他内心冲动而去追寻的事。他便从自由中得到了哈里,他突然意识到他的自由正是死亡,而他处在孤独的境地。世界以一种离奇的方式将他遗弃在宁静中,没有人再记得他,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再关心自己。在越来越稀薄的离群索居的氛围中,他开始感到窒息,慢慢地,因为现在这已经完全不是出于他所自愿,不再是他追求的目标,孑然而独立,已经更像是他命中注定的事和他的审判。那神奇的祈愿已经得到满足而不会再被消除,现在带着渴望和善意张开双臂来迎接社会施加的禁锢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好处。人们现在将他留在孤独之中,但并不是出于憎恨和厌恶。恰恰相反,他有很多朋友。很多人挺喜欢他。但是这不过是出于同情或友情。他过去收到邀请、礼物和友好的来信,但现在都没有了。没人接近他。他与外界没有联系,在他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人占有一席之地,甚至都没人想要这么做。现在他周围的人都很孤独,他周围的世界在一种静止不动的氛围中渐渐离他而去,留下他一个人,没有与外界建立关系的能力,他的意愿和渴望都无济于事,难以与之抗衡。这便是他的生活特征中最为显著的一个。

他另一个特征就是他属于自杀者中的一员。这里必须要说一下,所谓自杀者单单指那些当真伤害了自己身体的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其实,在这些人当中,很多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是不小心杀了自己,自杀并非其本意。这些普通人当中很少有什么个性或者会打上深刻的命运的烙印,他们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并不是出于对自杀有某种爱好与偏执;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当中大多数被列为自杀者只是由于从自然生理来说他们——或许是大多数人——其实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而哈里就可以算是一个“自杀者”,这种人的生活并不一定要跟死亡保持多么紧密的关系。很多人甚至不一定非要将自己杀死。这样特别的自杀者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的自我——尽管这种说法是对是错还很难说——都变成了一个极端危险、非常可疑且已经注定的自然萌芽;在他的眼中,自己总是暴露在极端的危机当中,就好像他站在峭壁顶端,只有一个很脆弱的立足点一样,只要轻轻一推或者他稍有晕眩虚弱就足以使自己落入这虚无的万丈深渊当中。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相信自己最为善终的方法便是自杀,并由这样的信念勾勒出命运的底线。我们或许可以臆测,这种通常在其年轻时代便有所体现,又终其一生的脾性表现出了生命力唯一的弱点。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自杀者”总表现出异乎寻常的顽强和对生活的渴望,也具有坚强的本性。但是,正如那些一患病就发烧的人一样,被我们称之为自杀者的这些人总是非常敏感且情绪化,稍有刺激便把自杀的概念加以扩大。如果有一门科学具备如此的勇气和权威性,敢于从人性的角度来考量其本身,而不仅仅研究生命现象的机理,如果我们具有人类学和心理学本性上的某些东西,那么上述理论早就为世人所熟知了。

以上对自杀者的说辞可能只是流于表面。自杀其实是一种心理活动,也有部分物理因素。从形而上的角度考虑,自杀这事儿就非常不同而且具备很多更为明晰的因素。就这一方面来说,自杀者表现为将自我作为那些被内在的自杀倾向最终压垮了的人,或是表现为他们在骨子里发现自己的生活目标无法圆满或无法成为自己想要塑造的那个人,从而自我解脱,回到母体、皈依上帝、归于世间一切。很多具备这种天性的人其实并不具备从自杀当中得到救赎的能力,因为他们对于自杀这件事有很强烈的罪恶感。对于我们来说,尽管他们是自杀者,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死亡而且并不将生命作为一种释放。他们已经准备好放弃生命、屈服于命运、熄灭自我、回归初始。

正如所有的力量都会成为弱点(在某些情况下甚至必须发生如此变化)一样,甚至相反,典型的自杀者会从他明显的弱点中发现力量和支柱。确实,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哈里,荒原狼,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就跟他所做的许多事那样,他从中发现了慰藉与心灵的支持,而不仅仅是年轻时幻想出来的一出悲情剧,他抱有这样的想法:通往死亡的路随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对他来说,就跟所有人一样,每一个刺激、每一次痛苦的经历、每一个不幸的窘境都立刻唤起他在死亡之路上寻求解脱的愿望。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正是由于这种倾向,他为自己塑造了一种对生活大有裨益的哲学。他越发明白生命的紧急出口总是向他敞开,并从这种思想中获取力量,他也变得充满好奇,想要彻底尝尝世间所有痛苦的滋味。如果当真面临太严重的状况,他甚至会带着一点恶毒而冷酷的快意:“我就是想看看一个人可以承受多么大的苦难。如果我真的能够达到极限,我便只有打开这扇通往紧急出口的门了。”有很多自杀者就是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得到极不寻常的力量的。

另一方面来说,所有自杀者都有自觉抵御自杀诱惑的责任。他们中的每一分子都十分清楚,在自己灵魂的某个角落,纵然自杀是一种出路,也不过是卑劣的下策,相比之下,被生活所虐要比亲手将生活扼杀高尚且美好得多。明白了这一点,怀着这种病态观念,大多数自杀者会跟自杀的诱惑作斗争以使生命延续,这种观念的来源就跟那些所谓的自我满足的人有一种好斗的意识一样。自杀者们就像抵制某些恶习一样努力抗争。荒原狼也很熟悉进行这种抗争所作的努力。只是他所使用的武器有所改变。最终,在他四十七岁左右的年纪,他产生了一个能令自己高兴且不无幽默的念头,而且由此衍生出某种自娱自乐的方法。他指定自己五十岁生日那天他可以允许自己取走自己的性命。那一天,他将根据自己的心情而定,所以他会与自己达成一致,面对这扇开着的门决定是否使用这个紧急通道。随便什么事都会发生在他身上吧,疾病、贫困、苦难、痛苦都无所谓了,一切都有了截止时间。也就只有几年、几个月、几天的时间,不会再久了。即便事实上他要承受更多的苦难,比预期中更严酷更长久地折磨他,甚至撼动了他赖以存在的生命根基,这一切也要变得容易挨过去了。当他出于某种原因而受到尤其恶劣的影响时,当额外的惩罚加之于孤独寂寞和他生命的野性时,他可以对这些痛苦的根源说道:“只需等待,等上两年,我就会成为你的主宰。”五十岁生日的早晨的情景总是一遍一遍萦绕在他的想象中。他倚仗一把刮胡刀,将所有的痛苦抛之脑后,并在身后关上这扇门,向他祝贺的信件纷至沓来。于是关节中的痛风、精神上的压抑以及身体和头部的疼痛都只能另觅他人了。

现在仍然需要将荒原狼作为一个与世隔绝的现象加以阐释,比如他跟资产阶级世界的关系,这种症候可以追本溯源。让我们回到一开始,这样就可以让事实本身说话,看清他与资产阶级的关系。

从他自己的观点来说,荒原狼完全独立于约定俗成的世界之外,因为他既没有家庭的牵绊也没有成家立业的野心。他形单影只特立独行,说他是一个怪人也罢,身体欠佳的隐士也罢,或者由于某些异于常人的天赋使他从普通人的行列中独立出来也罢。他轻视普通人的生活,并以自己没有成为这样的人为荣,而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尽管如此,他的生活在很多方面来说仍然无异于凡人。在银行里他有存款,与社会保持着虚弱的联系。而且,即便他并没有特别注意自己的穿着,但依然透出一种不易令人察觉的体面。他乐于跟警察和收税员或其他有权势的人保持不错的关系。除此之外,虽然暗地里他总是偷偷被资产阶级的小世界所吸引,迷恋于那些又安静又体面、有着整洁的花园、无可挑剔的楼梯、井井有条且充满舒适温馨氛围的家。但他却沾沾自喜于保持着自己小小的恶习、放纵的禀性,任由自己做一个怪人或是一个天才,在一生中从未拥有过一所属于自己的资产阶级式的长期居所。他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暴力的、异常的人,也不会成为罪犯或不法之徒。他住的地方总有资产阶级的人,他总是和他们的习惯、原则和氛围保持一种不变的联系,即便这正是他想反抗的东西。此外,他在一个偏僻乡下、守旧古板的家庭中长大,很多观念和童年的记忆总是萦绕在他的心中。所以从理论上讲,他出身于下层阶级,但实际上严肃地对待一个下层阶级,把自己等同于一个下层阶级,这是超越他理念的。他有能力热爱政治犯、革命党、文化骗子、反社会反国家的不法之徒,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兄弟,但是对于小偷、劫匪、杀人犯和强奸犯,他却不知道除了用彻底的资产阶级的方式之外,如何才能更好地谴责他们。

从思想和行为上,他可以用这种方法发现并确定一半的自己,而否定另一半的自己并与之抗争到底。就像他在一个家教严格的环境中成长得彬彬有礼一样,他从来没有撕毁自己灵魂的外皮,背弃传统习俗,即便长久以来,那个被赋予了独立个性的自我已经超出了一定程度并将自己从理想和信仰中解放出来了。

这里所谓的“资产阶级”,我们说的其实是一种在常人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元素,就跟我们平时说收支平衡一样常见。无非是在人类行为中数不清的极端和对立面中寻求一个折中的说法。如果我们从对立的东西中取其一对以此类推,比如虔诚自律与放任纵欲,我们就很容易理解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完全是开放的,他既可以将自己献身于精神世界、寻求上帝的眷顾和圣洁的理想,另一方面,他同样也可以将自己彻底放任于生命的本能、肉体的欲望,并将所有的努力都倾面数付诸瞬间的欢愉。走前一条路你可以做个圣人、经历精神的殉难并得到上帝的眷顾,走另一条则可以做个放荡之徒、得到肉体的享受并为堕落的魔鬼所垂青。现在你正处在二者之间,站在大路中央,这正是有产者们追寻的路。他决计不会向任何一方缴械投降,无论是纵欲的贪念还是禁欲主义。他也绝不会以身殉道或甘于自己的堕落毁灭。恰恰相反,他的理想既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得到身份的自我认同。他为之努力的东西既不神圣又不邪恶。他只是单纯地仇恨一切。他或许已经准备好侍奉上帝,却又不会放弃物质享受。他已经准备好刚正不阿,却也愿意在这世上活得简单舒适。简而言之,他的目标是为自己在两种极端中建造一个温和的栖身之地,没有暴风骤雨,而他也确实成功了,尽管是以那种极端的生活才有的力道和紧张感为代价。除了以自我为代价,没有人能过上热情而充满紧张感的生活。现在的有产阶级将自我看得比什么都宝贵(就跟他所拥有的那个初级的自我一样)。所以他消耗了生命中的激进,却获得了存在与安全。他最大的收获是宁静的意志,而他宁愿自己为上帝痴狂,一如他宁愿获得短暂的快乐而不是心灵的安慰,追求自由而不是图一时之便,宁愿炽烈的死亡之火而非快乐的温存。资产阶级归根结底是自然出于一时虚弱的冲动所造就的产物,他们充满焦虑,害怕放弃自我,容易统治。因此他们用多数人代替权力,用法律代替武力,用投票公选代替责任义务。

这种虚弱和焦虑感的存在显而易见,无论有多少,都不足以让他自我维持下去,而且,由于能力使然,他在这个世上只能扮演狼群中的羔羊的角色。然而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很多时候,尽管多次集权阶级占了上风的时候,资产阶级立刻垮台,他却从没有沉沦屈服;甚至反而表现出对世界规则的胸有成竹。这怎么可能呢?数量上并不占优势,无论品德、论常识还是组织体系,都无法将其挽救于毁灭的危亡。如果一个机体太过虚弱,没有任何特效药能从外界保持其生命的脉动。虽然如此,资产阶级依然兴旺繁荣。这是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因为荒原狼。其实资产阶级的生命力无论如何都绝不是由那些正常成员的能力体现出来的,而是存在于那些为数众多的“局外人”当中,由于资产阶级理想具有延展性和灵活性,资产阶级正是仰赖这些人才得以生存发展。总是有很多身强力壮、野蛮残暴的当权者分享信徒的生命。我们的荒原狼哈里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已经远远超出了资产阶级的程度,他深知冥想的乐趣不亚于憎恨与自我厌恶带来的阴郁的快乐;他尽管轻视法律、道德和常识却被资产阶级俘虏而无法自拔。所以,资产阶级中的大多数自始至终被插进许多人性层面,很多生命和思想,说实话,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会成长的比资产阶级更为庞大并且无条件地听命于生命的呼唤。他们不是被童年的经历固定在资产阶级之上,也不会被它那缺乏紧张感的生活传染;所以他们一直在徘徊,听命于自己的义务职责并为资产阶级服务。所以对于资产阶级来说,那些大人物时常套用的准则公式也同样适用:非敌即友。

如果我们停一下,检视一下荒原狼的灵魂,就不难发现在他高度发展的个性当中蕴涵的来自资产阶级的本性——所有极端的、个性化的结果都是背离其本身的,并产生自我毁灭的意图。我们可以看出他有很强的冲动驱使他既想做个圣人又想纵欲享乐;当然他无法做到这点,由于某些弱点或惰性导致他投身于无拘无束的空间。父母那资产阶级的脾性像与生俱来的星座魔咒那样禁锢着他。这就是他在这浩瀚的宇宙中的仅存之地,也是他最大的束缚。大部分知识分子和大多数艺术家都属于这种类型。他们当中只有最坚强的才能冲破这笼罩着资产阶级大气层的星球,冲向属于自己的外太空。其他人都自暴自弃或者妥协退让。他们蔑视资产阶级,然而他们本身就属于这一群体,并为其增强实力、增光添彩;最后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认同他们的信仰以便苟且求生。这些人在数量上无穷无尽,他们的生命从不承认自己的悲剧性,但是他们仍活在巨大的苦难的阴影中,正是在这种可怖的影响下,他们的天分得以变得成熟并开花结果。极少数能够冲破樊篱的人寻求无条件的回报,他们头戴荆棘王冠,在壮丽华彩中走向堕落,他们的数量当真少之又少。然而,其他人仍身居其中,而且有产阶级的人们通过利用这些人的才能又一次收获颇丰,留给他们一个开放的第三王国,那里有一个神奇但至高无上的世界——幽默。孤独的荒原狼深知没有安宁,痛苦源源不断,深受其害的人们对于灾难的渴望遭到了拒绝,他们从来不能冲破星空,他们感受到了来自彼岸的召唤但是他们无法在这种氛围中幸免于难——对于他们来说正是这些特地为他们保留下来的苦难才让他们的精神更为坚忍并伸缩自如,而折中的方法便是逃进幽默当中。幽默的王国中总是有资产阶级的身影,尽管真正的资产阶级是没有理解幽默的能力的。在这个虚构的王国,所有属于荒原狼那复杂而具有多面性的理想都得以实现。在这里,只要将资产阶级排除在外,我们不仅可以同时赞美圣人和堕落者,还可以使两种极端交会在一起,在同一种论调中这完全可能。现在,既可以信奉上帝又可以与罪人同污,这完全可能,反之亦然。但是无论对于圣人还是罪人(或者对于任何无法界定的人来说),无法对那个冷淡的中庸之道加以肯定的,唯有资产阶级。单说幽默,对于那些在最为努力奋斗的时候被骤然打断的人,对于那些生命中缺乏挫折的人,幽默是一个重大发现,就像苦难折磨中得到的赠与。唯独幽默(或许是最辉煌且浑然天成的精神成就),能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并且将人类的一切置于其光辉的荫泽之中。身居这个世界却不把它当做世界,尊重法律却不立于其上,拥有财产却好像“一无所有之人”,抛弃一切却当做什么都没有放弃,所有喜欢的东西以及所有通达世故而又高尚的智慧命题的精确表述,唯独幽默的神奇力量才能让这一切实现。

我们不妨猜想荒原狼并不缺乏成功实现这一切的天赋,也有充分的物质资源供他使用,在他那燥热迷乱的地狱中将罪孽熬干,他确定无疑会得到拯救。尽管可能性很小、希望很渺茫。任何喜欢或与他为伍的人都希望看到他被拯救。或许正是这样才让他永远地束缚在资产阶级的世界中,真的是这样,但是他的苦难尚且可以忍受且对他有用。他与资产阶级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无论是爱还是恨都令人感伤,而这种奴役与束缚却可以让他不再陷入频繁的羞耻心的折磨。

为了达到这种境界,或许应该,至少有这个可能使荒原狼有胆量遁入未知一窥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必须深入灵魂的混沌与杂乱之中一探究竟。其命运的谜语会立刻向他透露出那些永恒的东西,对于他来说,或许永远无法率先从肉体的地狱逃脱以寻求情感哲理的慰藉,然后再回到狼性的放荡与盲目之中。总有一天,人与狼会被迫摘下虚伪的情感面具,认清对方的本来面目,直直逼视对方的眼睛。他们要么会互相激发暴怒,从此永远分开使得世间再也没有荒原狼,要么会在幽默的曙光中互相妥协,达成一致。

很有可能,哈里总有一天会被引入上述二者情形之一。总有一天他会学会认识自己。他会手握一面能照亮内心的小镜子。他会长生不朽。他会在一家魔法剧院中找到释放自己那被忽视已久的灵魂所必须的东西。有一万个可能性在等待着他。他的命运会将使这些可能性成真,不给他留下任何选择的余地;因为那些生活在资产阶级世界之外的人就是处于这样一些神奇的可能性当中。无形的虚空就可以让他满足——闪电就可以将其击中。

一切的一切荒原狼都非常明白,即便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在这些内心传记的碎片上停留过。他对这世上一切指派给他的地方充满怀疑——不朽的怀疑,正是这种怀疑使他能面对面正视自己;他很清楚那面镜子的存在,他满心苦楚想要看看自己,而他透过它看到了死亡,于是出于恐惧而退缩了。

在这份荒原狼研究报告的最后还有一个谎言,一个由基本原理产生的错觉需要澄清。一切试图让事情变得可以理解而进行的阐释与心理剖析,都需要以理论、神话与谎言作为媒介,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作者不应该忽视这一点,并在其阐述的最后部分将谎言剔除澄清,哪怕只是尽其所能也好。如果我区分出了“上”、“下”,那么就需要对二者的状态加以解释,因为“上”也好,“下”也罢,都只是存在于思想中的概念,只是一种抽象的描述。世界本身并没有上下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