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父母那里继承了很多重要的品格。从我母亲那里,我继承了谦虚谨慎的处世智慧、对上帝的忠诚以及冷静寡言的性情,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优柔寡断、不善理财的特点,并且清楚地意识到我喝酒的本事。尽管如此,我的好酒量在我未成年的时候还没有表现出来。外表上,我继承了父亲的眼睛和嘴、母亲缓慢而沉重的步态以及她的体魄和力量。尤其是父亲,或者说我们那里一般而言的大多数人,都赋予我农民自然而然便具备的聪颖与狡猾,同时他们将那种忧伤和毫无根据的压抑感一并给了我。由于我命中注定长期远离家乡,置身于陌生人中间,在旅途中我反倒觉得更加自在、更加无忧无虑。
带着这些性格特质和一身新衣,我开始了我的生活之旅。父母赋予我的天赋在重要时刻给予了我很大帮助,因为从那时起我就远走他乡,踏上旅途,开始自谋生路了。但是还是有一些阴差阳错的事,无论是通过科学还是世俗生活从来没有将其更正弥补。尽管我善于攀爬高山、一口气划船能超过十小时,如果迫不得已我还能徒手杀死一个成年男子,但是对于生活的艺术,我到现在仍然无能为力。我早年的生活只限于跟土地、野花和动物打交道,这便是我全部的社交活动。即便是今天,我那些狂野不羁的梦想仍然可以证明我是多么地倾向于一种纯粹的动物般的存在方式。我经常梦见自己像一只小兽一样躺在滩涂之上,通常是变成一只海豹,我强烈地意识到那种快乐自得的感觉,以至于醒来以后,当我作为人类的尊严恢复之后,我的心中感觉到的不是作为人的骄傲或喜悦,而是深深的悔意与遗憾。
我接受了通常的预备学校教育,尽管食宿免费,学费也全免,却有人为你的命运做决定,他们要我成为一名语言学家。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这是为什么。再没有比这更无用、更无聊的课程了,我跟这些学校教育完全格格不入。
我的学生时代很快就过去了。时间就在打架和上课之间交替度过,有时我也觉得想家,有时又对未来充满放肆大胆的梦想,或者希望自己献身于科学的崇高与神圣。期间,我那与生俱来的懒散惰性也会突然发威,让我陷入各种麻烦当中,直到它被某些新的做事的热情挫败为止。
“彼得·卡门青,”我的希腊语老师说,“你真是个又顽固又一根筋的家伙,总有一天你会弄断自己的脖子。”他说这话时我得以从近距离仔细观看这个戴着眼镜的矮胖子,心平气和地听着他对我的未来进行判决,觉得他很搞笑。
“彼得·卡门青,”我的数学老师这样评价我,“你在浪费时间方面简直是个天才,而我感到遗憾的是再没有比零更低的分数了。我估计你今天的作业也就值负二点五分。”我瞧着他,替他惋惜,因为他是个斜视眼,而且我觉得他好无聊哦。
“彼得·卡门青,”我的历史老师有一次这样说道,“你不是个好学生,不过你仍然有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历史学家。你很懒,不过,你懂得如何区分重要的事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孰重孰轻。”
这些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我仍然尊重我的老师,因为我认为他们掌握了科学的奥秘,而科学对我很有威慑力。尽管我的老师们对我的懒惰众口一词,但我仍然取得了一定的进步并且使我的学习成绩总是处于中等偏上的位置。诚然,学校和学校所教授的科学知识都是东一块、西一块拼凑而成的,非常不全面,这一点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而我也只是付出我的时间、虚度时光而已。我猜想,过了这段预备学期,我一定会进入纯正的智慧的领域,接触到真正清晰而完整的科学真理。一旦我到达这一领域,我将会发现历史上那些黑色谜团的含义、国家战争的意义以及那些困扰着每个灵魂的令人恐惧的问题。
我还有一个愿望。这个更加强烈、更迫切实现的渴望总是笼罩着我:我很想有一个朋友。有一个叫卡斯帕·豪锐的男孩,他长着棕色的头发,总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比我大两岁,他给人一种冷静沉着、自信心十足的印象,总是高高地仰着头,跟同班同学也很少说话。有几个月的时间,我都对他崇拜有加。我在大街上跟着他,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我嫉妒每一个他与之打招呼的人,嫉妒每一间他进出的房子。但是他比我高两个年级,况且,大概他觉得自己甚至比同年级的人还要厉害不少。我们从来没说过哪怕一个字儿的话。反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病恹恹的小男孩主动依附于我,我压根儿没向他献过殷勤。他比我年幼,腼腆胆小而没有什么特别天赋,但是他有一双忧郁而美丽的眼睛,其他面部特征也很分明。由于他又瘦弱身体又有点畸形,所以他在自己班上总是被欺负的对象,他看到我强壮又受人尊敬,所以来寻求我的保护。很快他由于病得太严重而不能上学了。我一点都不怀念他,而且很快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我的同班同学当中有一个特别爱闹腾的家伙,个头不高,长着金黄色的头发,逍遥自在也不严肃,而且他有得是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拿手好戏——他是一个音乐家、模仿高手和出色的小丑。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赢得他的友谊,这个精明狡猾、像是抑制不住自己一样、兴高采烈的小家伙总是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对待我。但是最起码我有了一个朋友。我到他的房间拜访他,和他一起看很多很多的图书,替他做希腊语作业,作为回报让他帮我补习数学。我们也经常一起散步,那情景看起来大概就像是熊与黄鼠狼走在一起似的。在交谈时他总是处于主导地位,他快乐机智而且完全轻松自如,我则只是听着、笑着,也为有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尽管如此,有一天下午,我又撞见这个玩江湖杂耍的小骗子在大街上表演他最擅长的把戏,以此取悦他的几个朋友。他刚刚模仿过我们的一位老师,然后他又喊道:“猜猜这是谁!”随即他拿起《荷马史诗》,从中读了几行,他是在模仿我尴尬的窘态,模仿我因为紧张而发颤的声音,模仿我刺耳的带有方言的发音,模仿我快速眨眼的习惯,还有当我注意力集中时就会闭上左眼的样子。看起来真的非常好笑,使这绘声绘色的模仿又机灵又残忍。当他合上书时,收获了他应得的热烈的掌声,我从他背后一个箭步冲上去,我要报仇。我什么都没说,而是将我的耻辱和暴怒倾注在一个有力的巴掌上,正打在他的脸上。正在这时上课时间到了,而他又是老师最为宠爱的学生。
“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卡门青。”
“卡门青,站到前面来。真是这样吗?”
“是的,老师。”
“你为什么扇他耳光?”
我没有回答。
“打人没有理由吗?”
“是的,老师。”
于是,我挨了一顿狠狠的鞭打,而我像个禁欲主义者那样沉浸在无辜者受苦殉难的狂喜中。但是我既不是个禁欲主义者也不是圣人,而是个还在上学的小男生,所以在我遭受惩罚之后,我向我的敌人吐舌头表示轻蔑——而且还把舌头竭尽所能地伸长。
我的老师被吓坏了,于是对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你不为自己感到可耻吗?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这或许意味着他是一只臭老鼠,而我鄙视他。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胆小鬼。”
我跟这个模仿秀专家的友谊就此结束。并没有人继他之后成为我的朋友,我也被迫度过了没有朋友的青春期。尽管在那之后,我的人生观和对人类的看法几经更改,但是,我总是记得打在他脸上的一巴掌以及随之带来的深深的满足感,我只希望那个长着金黄头发的小男孩也不要忘记。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爱上了一个律师的女儿。她很漂亮,我真心地感到骄傲的是我这一生始终只跟美女恋爱。我在她和其他女人身上经历了什么,我以后会谈到。她名叫罗西·吉尔坦纳,哪怕时至今日,她仍然值得比我更好的男人去爱。
当时,尚未开化的年轻活力总是在我的四肢窜来窜去。和同学们在一起,我总是会卷入那些狂野不羁的扭打和刮擦当中。我很自豪,我是最好的摔跤手、击球手、跑步运动员和划船手——但是我仍然感到闷闷不乐。这跟谈情说爱带来的不快乐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早春那种忧郁的甜蜜,这个季节比其他任何季节对我的影响更深,所以我得到了那些从死亡的悲伤情景与悲观厌世的观念中得到的快乐。当然,这还源于有人一定要给我一本平装版的《海涅诗歌》作为礼物。我对这本书所做的并不只限于阅读,我将过剩的精力与整个心灵都倾注到空洞的诗句当中,我和诗人一起经历苦难,与他一起创作诗赋,我进入了一种如痴如醉的抒情与陶醉状态当中,诗实在太适合我了,这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件睡衣套在一只小猪身上一样合身。
直到那时,我对“文学”还一无所知。但莱瑙、席勒、歌德和莎士比亚,紧随海涅而来,突然,原本那个苍白的幽灵——文学——一下子变成了一位伟大的神。
随着一阵颤抖,我感觉到清爽、辛辣的生活的芳香从这些书中流淌出来,尽管所谓的生活不是这个世界的世俗生活,但却无比真实,这种生活的波浪正拍击着我的心,它正试图认清自己的命运——我的心在狂喜。在阁楼上我辟出来读书的那个小角落里,除了能听到附近教堂塔楼的钟声和建巢的鹳鸟发出的干燥的噼里啪啦声之外,就只能听到莎士比亚和歌德创造的文学世界中的人物在走来走去的声音了。他们为我揭示了人性中每一个庄严崇高或有趣可笑的方面:我意识到由于任性不羁而断裂分割的心灵之谜,认识到世界历史深刻的意义所在,懂得了强大有力的精神奇迹使我们的生命变得不再短暂,而且通过理智的力量,我们美丽的生命被升华到命运与永恒的高度。
当我把脑袋钻出窗户的铁棱时,就能看到美丽的阳光洒在屋顶和狭窄的小巷里,惊讶于我可以听到人们每天忙碌地工作或生活那细小琐碎而紊乱的杂音。我意识到那种阁楼书房中充斥的孤独感和神秘感,那是伟大的精神,就像在那些美好的童话中那样。渐渐地,我读的书越多,屋顶、街道、日常生活就越感动着我,真是奇怪,越是被那些胆小的或令人恐惧的感觉压倒打败,我越是变成了一个梦想家:世界在我面前缓缓展开,期待我去探索它最有特点的部分,揭开罩在那些偶然事件和寻常琐事上的神秘面纱,撕开我在纷杂混乱当中的独到发现,并通过诗的独特天赋使其不朽。
带着某种尴尬的情绪,我开始创作一点诗,渐渐地,好几个笔记本都写满了我的诗句、素描写生和短篇故事。它们都不在了,或许它们没有什么价值,但是却让我心跳加速、让我的心里充满狂喜。我批判的天赋和自我反省的力量逐渐超过了写诗的尝试。直到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我才经历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大一次失落:我已经开始摧毁这些我创作的少年读物——我已经对那些乱涂乱写的文字感到怀疑了——当我无意中读到一些戈特弗里德·凯勒的作品时,我立刻连续不断地读了两三遍,突然我意识到自己那些胎死腹中的白日梦般的作品都跟真正的、纯粹的艺术相去甚远。我烧掉了我的诗和故事,随着那种尴尬的情绪和一夜宿醉,我清醒而沮丧地开始将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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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1]泰勒:taler,也有译作塔勒,德国旧银币的名称。
<sup>[2]约德尔是瑞士传统音乐中最具特色的一种山歌唱法。擅长真假声变换。它源于瑞士阿尔卑斯山区牧民放牧时呼唤牲畜的喊叫声。
<sup>[3]冰碛石:是指冻结在冰川中的石块,随着冰川的融化而沉积在一起的沉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