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着手去完成这项又艰难又甜蜜的任务:我要从一个脾气暴躁又难相处的老酒鬼那里学会如何去爱,反倒不是从一个美丽而可爱的姑娘那里。我不再粗暴地回应他的问话,尽可能周全地为他着想,尽可能多花点时间陪陪他,给他念日历上的小故事,给他讲法国和意大利产的葡萄和那里当地人喝的酒。我让他继续做那些他力所能及的活儿,否则的话,他就会完全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不过我却没有办法使他习惯于晚上不去酒店而在家里喝酒。我把酒和烟买回家,想方设法逗他开心让他在家消磨时间。这样尝试了四五个晚上,他犯了犟脾气,一声不吭,我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便抱怨说:“我猜着你想永远都不让你父亲踏进酒店一步了。”
“哪儿的话,”我说,“你是父亲,我是你儿子,我们要做什么完全取决于你的决定。”
他眨巴着眼睛打量我,然后快活地拿起帽子,于是,我们便一同朝酒店走去。
很明显我父亲不喜欢和我长时间地待在一起,尽管他并没有这么说过。况且我感到自己迫切希望去国外什么地方转转,让我受伤的心得以恢复。我便问老爷子:“如果我再一次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你有什么想法吗?”他搔了搔脑袋,耸了耸肩膀,狡猾地微笑着,用一种期待的口吻说:“随你的便啊!”启程之前,我走访了几家邻居以及修道院的管事人,请他们照应一下我的父亲。
我还留出一天的时间去攀登塞纳尔斯多克峰。我站在宽阔的半圆形峰顶,俯览群山、葱绿的山谷、波光闪闪的湖面和远方城市上空笼罩的雾气。在我的童年时代,这一切曾使我充满强烈的憧憬之情,于是我背井离乡,为自己征服那美好而辽阔的世界,如今,它就在我的眼前铺陈开来,一如既往美不胜收,一如既往神秘莫测。我已经准备好再一次踏上前进的路去追寻属于我的命运。
我早已下决心到阿西西去度过一段较长的时间,这对我的研究工作一定大有裨益。我先乘火车回到巴塞尔,买了点必需的东西,收拾好几件行李,托运到佩鲁贾。我自己则乘火车到佛罗伦萨,从那里不慌不忙、心情舒畅地徒步走到南方,过了佛罗伦萨,同当地人打交道是不需要任何伎俩的;他们的生活始终是那么简单、开放、自由、淳朴,因此,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你能随心所欲地结交很多朋友。我又感到安全熨帖,如同在家里一样,于是暗下决心,日后回到巴塞尔,我不会在社交圈子里而是要在普通人中间寻求与人相伴带来的慰藉。
仅有的一点快乐便是在佩鲁贾和阿西西,我又重新对历史研究生了兴趣,焕发了新的活力,我受伤的灵魂也康复起来,并架起了通往生活的桥梁。我在阿西西的女房东是一位健谈而虔诚信教的蔬菜商,有那么几次,我同她谈论关于圣徒方济各的事迹,她便同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还到处宣扬,给我带来了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的好名声。虽说我不配享受这种荣誉,但由此而来的好处是人们不再怀疑我是异教徒了。往常,任何外来人都会被贴上这种标签。这样,我便可以深入地同当地人交往。这位太太名叫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三十四岁,寡妇,身材高大,很懂礼貌。星期天,她常穿一件颜色明快而花哨的连衣裙,像是在过真正的节日,除了耳环以外,胸前还挂上金项链,项链上有不少金箔圣牌闪闪发光,叮当作响。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本银套祈祷书,使用起来一定非常笨重;还有一挂带银链的念珠,黑白相间,非常漂亮,使用起来当然灵便得多。在等待进教堂的时候,她常坐在凉廊里,向女邻居们逐条列举缺席的女教友们所犯的罪孽,引得听者长吁短叹,在她那虔诚的圆脸上的表情虽然尖酸辛辣,但却反映出她那与上帝和睦相处、和谐一致的灵魂。
由于我的名字对当地人来说发音太过困难,我干脆自称彼耶特罗先生。在美好的金色夜晚,我和纳尔迪尼太太一起坐在窄小的门廊里,周围环绕着邻居、孩子、猫和狗。店铺里有水果、菜篮子、成盒的种子和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的烟熏香肠,我们就这样互相诉说各自的经历,谈论庄稼的收成,我会抽一根烟,或者吃一块甜瓜。我讲述圣方济各的事迹,波蒂翁库拉方济各教堂的历史,讲述建立方济各会的圣克拉拉以及方济各会最早的教友们。每一个人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向我提出无数的问题,称颂这位圣徒;接着人们就谈起一些新近发生的更为轰动的事件,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大家特别爱听的是强盗抢劫和政治争斗。与此同时,猫、孩子和小狗在我们脚边嬉戏玩耍。
出于我自己的兴趣,也为了保持我的好名声,我遍寻各种圣人传说中富有教化意义又感人至深的奇闻异事。使我喜出望外的是,在我带来的少量书籍中,有一本阿诺尔德的《创办者及其他圣人生平事迹》一书,我把这些真诚踏实而又简单明了的故事翻译成意大利语,并稍加改编,使之变得符合当地语言习惯,之后便把这些故事讲给大家听。就连过路的人也会停下来,听上一阵儿,甚至一起加入进来聊上几句,就这样,一个晚上,在场总要更换三四拨人。唯有纳尔迪尼太太和我从头至尾坐在那里,也从不缺席。我身边总是放着整瓶红酒,我在酒上的花销显出了贵族气质的奢侈,给这些平素简朴过活的老百姓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渐渐地,邻家腼腆的姑娘也不见外了,她们信任我,便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加入谈话。她们允许我把小画片送给她们作为礼物,开始相信我是一个圣人,因为我从不用暗示性的玩笑戏弄她们,也似乎并没有想方设法去博取她们的信任。她们当中有几个姑娘眼睛很大,是人们梦想中的美人,简直都可以去给大画家佩鲁基诺当模特作画了。我喜欢她们,也享受着她们欢天喜地、温柔和气的陪伴。可是我从来没有爱上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她们虽然都是美人,但太相像了,所以我始终不把她们的美看作个人的特质,而只是种族的共性。马泰奥·斯皮内利也常来,他是个年轻小伙子,当地面包师的儿子,狡猾而且幽默。他会模仿许多动物,所有最新的流言绯语他都了如指掌,时不时就会冒出一个放肆无礼而又聪明的鬼点子。他专心致志地听我讲述那些传奇故事;比谁都要虔诚和谦卑,然后他会用稚气的口吻,提出一些或严肃认真、或蓄意作恶的问题,要么就打比方,要么就自行猜测,他还会拿圣徒开涮,让那位蔬菜店老板娘为之大惊失色,也让大多数听众笑得前仰后合。
我也经常单独同纳尔迪尼太太在一起,听她讲一些寓教于乐的话,从她众多的人性弱点中获得一种并不圣洁的快乐。她的邻里乡亲要是有什么过失和恶习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贬低、咒骂他们,并且事先果断而明智地一一为他们安排好了在炼狱里合适的位置。但是我却占据了她心中的一席之地,她把自己所有零零散散的经历和观察到的任何鸡毛蒜皮的琐事,都向我倾数吐露出来。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每当我买了一点东西,她总要问我付了多少钱,这样我就不会被人占了便宜。她让我给她讲圣徒们的生平事迹,作为回报,她会教给我经营水果、蔬菜生意的秘密,以及做饭的技巧。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破旧的前厅里,我唱了一首瑞士歌曲,孩子和姑娘们听了都欣喜若狂,发出兴奋的尖叫,接着,我又高声唱了几曲简短的约德尔小调。孩子们快活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模仿着我那用外国腔调演唱的歌声,还把我唱歌时喉结忽上忽下的样子做给我看。这时,大家轮流讲起来各自的恋爱故事。有些姑娘们痴痴地笑着,纳尔迪尼太太两只眼睛溜来溜去,眼神中近乎哀求,并发出多愁善感地叹气声。末了,大家一齐起哄,要我讲我的爱情经历,我没讲伊丽莎白,但讲了我如何同阿格丽哀蒂一道划船,本想表白爱情,结果落得一场空。我自己都莫名其妙,这件事,除去理查德以外,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一个字,而现在,面对着南方狭窄的石头路面的小巷,金红色暮霭笼罩下的小丘,我却讲给翁布里亚心怀好奇的乡下人听了。我讲述时没有多加回想,只是按着古体小说的方式,可是,我的心、我的感情却融在了里面,我暗自害怕听的人会取笑我、嘲弄我。但是当我讲完我的故事时,所有的眼睛都用一种悲伤而充满同情的眼神望着我。
“这么帅的男人!”一个姑娘大声呼喊起来,“这么帅的男人偏偏在爱情上不顺利!”
纳尔迪尼太太用圆滚滚的柔软的手抚摩我的头发,并说:“Poverino!(意大利语:真可怜)”
另一位姑娘把一只很大的梨子送给我当做礼物,于是我请她先咬第一口,她照办了,并且严肃地望着我。我接着要让别人也来吃,这下她不干了。“不行,您自己吃!我可是把它送给您的,因为您把自己的不幸讲给我们听了。”
“您肯定又爱上了什么人。”一个棕色皮肤的种葡萄的农妇说。
“没有。”我说。
“这么说您还一直爱着这个狠心的埃米尼亚?”
“我现在只爱圣方济各,他教导我要爱所有的人,爱你们,爱所有佩鲁贾人,也爱此地所有这些孩子们,甚至爱埃米尼亚爱的人。”
现在,我这田园诗一般无忧无虑的生活变得复杂了,甚至因此而彻底改变了。我察觉到,好心的纳尔迪尼太太一心希望我永远留在那里,娶她为妻。这场小风波把我训练成为一名诡计多端的外交家;既要让她放弃这个梦想,又不伤和气,不破坏我们之间的友谊,能做到这样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另外,我也不得不考虑归去了。如果不是挂念着自己希望写成的大作,如果不是因为即将陷入财务危机,我本来会留在那里的。或许由于缺钱的缘故,我真的应娶纳尔迪尼为妻。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让我下决心离开的真正原因是我仍然希望见到伊丽莎白——她给我留下的痛苦的创伤还没有愈合。
这位丰满的寡妇带着令人意外的善意与和气,接受了这个无法避免的事实,这样也就使我无须因为她的失望而痛苦难受。其实,临行时,我要比她更加感到难舍难分。我在这里所离弃的东西远比我辞别故里时抛下的更多,这么多的人亲切地同我握手告别,之前还从来不曾有过。人们送我水果、红酒、甜烧酒、面包和香肠,让我路上吃。我有一种非同寻常的与朋友离别的感情,对这些朋友来说我是去是留确实与他们息息相关,他们确实在乎这事。同他们分手,我又怎能不动感情呢。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太太在分手时吻了我的双颊,眼睛里充满泪水。
过去我曾以为获得一份无须回报的爱必定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我现在才发现当你无法回报这份爱时是多么痛苦。不过,一个外国女人爱上了我,希望我成为她的丈夫,对此我多少有点扬扬得意。
对我而言,这点不足道的虚荣意味着我正在恢复。我为纳尔迪尼太太感到遗憾,不过我想以后我还是会怀念这段经历的。我也渐渐地认识到快乐幸福与外在愿望的实现,二者之间的关系其实微乎其微。当少年们陷入热恋当中,便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尽管非常痛,却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悲剧性。我不能拥有伊丽莎白这件事让我感到很受伤,但是,我的生活、我的自由、我的工作和思想却完好无损,我仍然可以在远处一如既往、随心所欲地爱着她。这些想法以及我在翁布里亚那几个月过的自由自在、轻松悠闲的生活对我很有好处。我的眼睛总是盯着那些有趣可笑、荒谬无稽的事情,但是我善于讽刺嘲弄的性格却让我无法从我所感知到的东西中享受乐趣。现在,我开始欣赏那些幽默的东西。并觉得越来越有可能屈服于我的命运,并且不再吝惜让自己享受那些生活中的小快乐。
是啊,如果您恰巧也是刚从意大利回来,您也会有那样的感觉。无须理会那些所谓的原则或者偏见,您只要放任自如地大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世界上最精明的生活艺术大师。每过一段时间,您就放任自己在南方轻松而温暖的生活中自由漂浮,并且开始相信即便您回到自己家里,仍然能继续过上这样惬意的生活。我每次从意大利旅行回来,也是这样的心情,而且这一次这种感觉比以往更为强烈。当我到达巴塞尔,却只看到古老沉闷、顽固守旧的生活,它们并没有任何变化,而且也不可改变。我原本欢畅的心情一步一步消退下沉,我习惯了逆来顺受、甘心谦卑同时又气又恼。但是,我在旅途中所获得的某些东西仍有一部分在我的身体里,从此我的小船无论是在清澈的水面上还是在浑浊的污水中漂流时,我都至少要挂上一面明快的彩色小旗,任其大带有挑战意味而大胆地迎风飘扬、充满信心。
在别的方面也是一样,我很多的观点也渐渐地发生了改变。虽然青春华年已逝,自己也日趋成熟,但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关键在于:生活呈现了一段短短的行程,你自己就是一个旅人,这一生游历旅行、最终消失不见,这些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影响。你可以将自己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目标之上,实现你最心爱的梦想,但是你永远不要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就在剩下的时光中时不时地放纵一下自己,如果能躺到草丛中,吹一段口哨小曲儿,无牵无挂地享受眼前的快活,不为未来思前顾后,那么因此耽误一天的行程也无须介意。迄今为止,我虽然从未崇拜过查拉图斯特拉,可我实际上是个优越感很强的人,直到现在我也少不了自我崇拜和对下等人的轻视。然而,我渐渐地越来越认识到,固定不变的界线是不存在的:贫穷的、受压迫的、谦卑的人们的生活跟那些出类拔萃的、受到命运垂青的人们的生活一样丰富多彩,甚至总体来说要比后者更温暖、更真诚、更具有典范性。
除此之外,我回到巴塞尔正是时候,恰巧赶上参加伊丽莎白在她家里举行的第一次社交晚会——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已经结婚了。旅行归来,我的情绪仍然很好,还对我的旅行充满新鲜感,我的皮肤在旅行途中被晒成健康的古铜色,精神抖擞、心情愉快,沿途各种有趣的奇闻异事就在嘴边,信手拈来。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对自己能够在那次迟到的求婚中获得宽恕而暗自欣喜。因为尽管我经历了快乐的意大利之旅,我仍然怀疑女人是不是都要在爱上她们的男人那毫无希望的痛苦中获得残忍的快乐才行。对于这种令人耻辱而且痛苦的状况,我曾在一个五岁小男孩的那里听到一个与之有关的小故事,并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最为鲜活生动的例证。在这个男孩念书的小学里,实行下面所说的这种不同寻常的而且具有象征意义的习俗。一个男孩子如果太过淘气而犯了大过错,就要遭到惩罚。六名小女孩就会被派去抓住他,强迫不断挣扎的男孩摆出接受体罚必要的姿势。抓住男孩这样的差事被女孩们视为最大的快乐和莫大的特权,所以这个具有虐待性的任务总是留给班里最听话、表现最好的六名女生——她们都作为那一刻的道德模范出场。我经常想起这则滑稽可笑而孩子气的逸事,有时这个体罚的场景竟然会偷偷潜入我的梦中。由此我可以得知,即便是在我梦中的经历,也能体现出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的感受是多么的痛苦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