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这些事的这段时间里,我再也没去拜访过那位教授。只去过伊丽莎白家寥寥数次,而为数不多的几次聚会都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拘谨而强颜欢笑,对于那不温不火的对话我茫然不解。现在再去这两家,发现两家都是大门紧锁。原来大家很早之前就都到乡下避暑去了。我这时才惊讶地发现,与木匠一家的友谊以及对那个孩子病情的全身心的投入与关心,使我完全忘记了这个夏季的炎热、忘记了要去度假。换到过去,要我在七、八两月待在城里,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于是暂时同这一家人分手,进行一次穿越黑森林的徒步旅行。途中我的心情难得的高兴,我每到一处美丽的地方,就把所有当地风景的明信片寄给木匠的孩子们,并想象着回去后如何向孩子们以及他们的父亲描述我看到的每一件东西。在法兰克福,我决定额外停留几天,接着去了阿沙芬堡、纽伦堡、慕尼黑和乌尔姆。我怀着新的乐趣欣赏了古代艺术作品。最终我还是在苏黎世短暂地逗留了一段时间。这几年来,我一直刻意避开这个城市,好像它是一座坟墓一般。如今,我漫步于熟悉的街道上,重访旧日的小酒馆和露天啤酒花园,回想起我在这里度过的美好岁月。
女画家阿格丽哀蒂已经结婚。有人给了我她的新住址。一天晚上,我去拜访她。我看到大门上写着她丈夫的姓氏,抬头仰望窗户,我犹豫起来。这时,以往的岁月在我心中变得鲜活而生动,带着一丝温柔的疼痛,旧日的爱情从蛰伏沉睡的状态中苏醒。我转身离去,不想让我爱的田园诗般的情景遭到不必要的破坏。走着走着,我来到当年艺术家们举行消夏晚会的那座湖边花园,又找到我住过的那座小房子,抬头望了望我度过短暂而美好的三年时光的那间阁楼,从这条记忆的长河中,伊丽莎白的名字突然跃出我的嘴唇。毕竟,新的爱情比之前的倾慕、迷恋更为强大,也更为宁静、没有那么多的苛求,更让我心怀感激。
为了保持这种良好的心情,我租了一条小船,轻快地划起来,悠然自得地掠过温暖闪亮的湖面。夜晚在即,一片孤零零的雪白的云朵挂在天空中。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友好地向它点头,因为我回想起童年时代对云的爱,想起伊丽莎白,以及她站在那幅塞甘蒂尼画作前面凝望的那片云,我看到那一刻的她是那么美、那么着迷而入神。我之前还从未感到我对她的爱——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一句不当的言辞或低贱的欲望而使它失去光泽——简直如同白雪一样纯洁又高尚。看着这片云,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回顾往昔,对我生命中每一件美好的事心存感激,不会再因为困惑与混乱而陷入麻烦,再也没有青春期狂乱的激情,经历过古老的渴望,却用一种更为成熟而宁静的方式。
合着船桨拍打水面的节奏,我总是喜欢唱上一曲或者轻声哼着小调。此刻我也为自己轻声唱起歌来,唱着唱着我才发现,我是在吟诗。我把这首诗记住并在回到住处后写在纸上,作为在苏黎世湖上度过的这个美好夜晚的纪念品:
就像白云
挂在天边,
闪亮美丽难以企及,
伊丽莎白,是你。
当你向它张望,
浮云就会飘往远方。
但是在夜晚的黑暗中
它又会溜进你的梦,
它如此幸福地漂浮又闪光,
你永远会为白云心痛,
同时怀着甜蜜的渴望。
回到巴塞尔,我收到一封从阿西西寄来的信,是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太太写来的,带来的全是好消息。毕竟她已经找到第二个丈夫!但是我想我还是直接引用这封信的全文比较好:
尊敬可爱的彼得先生:
请允许您忠诚的女友给您写信的自由。上帝开颜,为我降下好运。如果您能于十月十二日参加我的婚礼我将感到非常高兴。夫家姓梅农蒂,他钱不多,但是非常爱我,而且对水果生意很是在行。他很帅,但是不及您那么强壮俊美,彼得先生!往后,我照看店里的生意,他就去市场卖水果。可爱的玛丽哀塔——您记得她的,就是我们的邻居女孩——也要结婚啦,但只嫁给我们村外的一个石匠。
每一天,我都非常想念您,我已经跟很多人说起您的事迹。我非常喜欢您,并且在圣方济各面前供奉了四支蜡烛为您祈福,以此纪念。如果您能光临我们的婚礼,梅农蒂也会高兴的。如果到时候他对您不友好,我自会教训他的。不幸的是,小马泰奥·斯皮内利果真被我说着了,他就是个坏蛋。他经常偷我的柠檬。现在他被抓走了,因为他偷了他的父亲——那位面包师傅——十二里拉,还因为他毒死了乞丐吉安吉亚科莫的狗。
愿上帝和圣徒保佑您。我十分想念您。
您忠诚的而乐于奉献一切的女友
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
附言:
今年收成一般。葡萄极糟,梨也没有多少,柠檬倒是收获了一大堆,所以我们只好将其贱卖。在斯佩罗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惨案:一个小伙子用铁耙子杀死了他的哥哥。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一定是出于嫉妒,尽管他们是亲兄弟。
虽然这次邀请有莫大的吸引力,可惜我不能应邀前往。我写了一封信,送上我的祝福,并答应她明年春天一定会去拜访她。然后我带着从纽伦堡带回来给孩子们的礼物到木匠家去。
我一进门就发现那里发生了出乎我意料的巨大变化。在桌子和窗户之间狭小的空间里,有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就在一把类似于婴儿坐的有挡胸横木的高椅子里蜷缩着。他是木匠妻子的弟弟,名叫博比,一个可怜的半瘫痪的驼背,对于他来说没有地方可去,因为不久前,他年迈的母亲去世了。木匠非常不情愿地暂时收留了他。这个残疾人的存在就像一块沉重的死亡砝码,压在这个孤独荒凉的家庭之上。大家对他都还没有习惯,孩子们害怕他,他的姐姐虽然出于好心同情他,但又未免觉得尴尬,木匠则很明显地把不高兴挂在脸上。
博比没有脖子。他那一对儿丑陋的驼背支撑着巨大的尖尖的脑袋,长着大鼻子、宽额头,一张嘴巴倒是很美,充满渴望。他的眼睛清澈而沉稳,但是有些惧色,一双小巧的手掌苍白而静止不动,平放在窄小的胸脯上。
我也感到很尴尬,觉得这个可怜的不速之客妨碍了我们。听木匠叙述这个残疾人的身世,与此同时他就坐在同一间屋子里,这很让人不舒服。残疾人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我们俩谁都没跟他搭话。他生下来就有残疾,可是仍然完成了小学教育。他还能用稻草编织用品,借此使自己多多少少还有些用处,这样持续了很多年。后来关节炎一再向他脆弱的身体发起进攻,最后终于导致他半身瘫痪。
很多年以来,他不是躺在床上就是依靠垫子枕头支撑身体,坐在他那把怪异的椅子里。木匠妻子说她记得以前他还常常自己唱歌,歌声优美,不过只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已经好几年没再听到他的歌声了;而且自从搬进这里以后,他也从未唱过。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儿,眼睛直直地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我感到不自在,没待多久就告辞了,而且好多天都没再来过。
我这辈子总是身强体壮,甚至从未得过什么严重的病,所以对于病人,尤其是残废人,总怀着同情心但也多少带着轻蔑。现在木匠家也不适于我去拜访了,我在这个家里悠闲从容而快活愉悦的生活被这样一个残缺的造物给破坏了。他让我不安。因此我一再推迟下一次的拜访时间,并且徒劳地试图想出让这个残废离开这个家的办法。一定能用什么不算昂贵的方法就把他送进医院或者护理院去。但是我又对自己主动去做这样的事而心存犹豫,对于见到这个残疾人我有种孩子般幼稚的恐惧心理。一想到还要跟他握手,就让我的心立刻被一种厌恶的情感填满。
然而我就是这样不情愿地同博比握了握手。木匠的情绪很坏,所以他建议一起出去走走。在路上时,木匠说他已经受够了这种不幸。我高兴地发现他有这个想法,这样他就能接受我的建议了。木匠妻子想要陪博比一起待在家里,但是他请她跟大家一起去。他说让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没什么问题。如果能给他一本书并在他能够得着的地方放上一杯水,他们就可以放心地锁上房门把他留在家里,完全不需要担心什么。
我们把他锁在家里出来散步,而且都自觉是高尚且心地善良的好人。我们玩得很开心,跟孩子们逗笑取乐,在秋天美丽的金色太阳下感到心情舒畅愉悦。我们把那个残疾人独自留在家里,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可耻或有丝毫的担心。恰恰相反,我们都乐于摆脱他。带着一种解放的感觉,我们尽情呼吸着干净清新、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空气,并且表现出一个健康向上的家庭应有的样子,欣赏并享受着上帝赐给我们的星期天,心中满是理解和感激。
我们没有一个人提到博比,直到我们来到一家露天酒店,大家在一张圆桌周围就坐之后。木匠才开始抱怨这个外来寄居者简直是个沉重的负担,唉声叹气地诉苦,说他又要供养家庭,而花销还在增加,最后他苦笑起来,说道:“算啦,至少我们在这儿还能快活一小时,而没有他来打扰我们!”
这句轻率的话让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残疾人博比是如此无助,他恳求着、忍受着,我们仍不爱他,都想方设法摆脱他,他现在就独自一人悲伤地坐着,被锁在屋里。很快,天就要黑了,而他没有能力点亮灯火或移到更靠近窗口的位置。他只能无助地放下手中的书,坐在黑暗中等待,没有人和他说话,或者陪他度过这段无聊的时光。而与此同时,我们却喝着酒、有说有笑、享受着快乐。我突然想起在阿西西时曾给左邻右舍讲过圣方济各的事迹,并且自吹自擂地说他教给我如何去爱所有人。为什么我要去研究这位圣人的生平、用心学习他爱的圣歌,还尝试沿着他的足迹穿越翁布里亚山区呢?为什么我现在却能允许一个可怜的无助的人瘫在那里,忍受痛苦,尽管我有能力去帮助他?
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出于羞愧与伤痛,我将他粉碎并且开始浑身发抖。我知道上帝现在有话要对我说。
“你爱这一家人,”他说,“在那里人们对你很好,在那里你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就在我要在这间房子里显出圣迹让它荫泽我的恩惠的这一天,你却逃跑了,还想用阴谋将我赶出门外!好一个圣徒!好一个先知!好一个诗人!”
我感觉就好像在一面光洁而绝对正确可靠的镜子前面盯着我自己一样,在这面镜子里,我看到我是一个骗子,是个吹牛大王,是个胆小鬼,还是个发假誓的坏蛋。这种感觉使我难受,它这么苦涩、这么使人蒙羞、这么可怕。但是,这些伤害我、让我受尽折磨的巨大痛苦以及这令我疼痛的挣扎应该立刻被终结和毁灭才行。
我唐突地站起身来,匆匆离开,酒或面包都没吃完,而是向城里飞奔而去。我不仅激动,而且被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折磨着,我害怕博比会发生什么意外:房间有可能失火;他或许从自己的椅子上摔了下来,正躺在地板上忍受着痛苦,或许他即将死去。我简直能看到这个样的情景:他躺在那儿,我就站在他身旁、被迫承受着这个残疾人责备的目光。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那所房子,横冲直撞地上了楼梯,这时我才想到门是锁着的而我没有钥匙。但是就在那一刻我一直提心吊胆的情绪突然平息了,因为我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了里面的歌声。这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我的心颤抖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阴暗的楼梯平台上,听着残疾人博比在里面唱着歌。慢慢地,我恢复了平静。他温柔而优雅地唱着,多少有些浅吟低唱的意味。那是一首流行的情歌:“花儿啊,有的粉红有的白。”我知道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唱歌了,而现在他却借此打发这段平静而孤独的时光,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短暂地快乐一下。我被他深深地感动了。
事情就是这样:生活就喜欢把严肃深刻而感性的事情放在一个幽默的环境当中。我立刻明白此刻的处境是多么的令人羞愧又荒谬可笑。我没有理由的惊慌失措地跑了好几里路,到头来却发现我没带钥匙。现在我既不能离开又不能冲里面大喊,让自己的声音穿过两道门表达我对他的同情以及要陪他打发时间的好意,与此同时他坐在屋里,对我的存在浑然不知,只是唱着自己的歌。如果我现在敲门或大声喊叫来吸引他的注意,无疑会吓到他。
所以我别无选择,只好走开。我在大街上星期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闲逛了一个小时,这才发现他们一家人已经回来了。这一次我主动同博比握了手而没有一点勉强的意思。我坐在他身旁,同他交谈,好让他有事可做,我问他刚才在读什么书。我乐意为他提供一些读物,他也表示感谢。当我向他推荐耶雷米亚斯·戈特赫尔夫的书时,却不料他对这个作家几乎所有作品都很熟悉。尽管如此,他没看过戈特弗雷德·凯勒的书,于是我便答应借给他几本凯勒的作品。
第二天,我给他送书去。木匠妻子正要出门,木匠则在作坊里干活,于是我得到了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现在我坦白地告诉他昨天把他一人留在家里我是多么地愧疚,并且对他说:如果他能允许我有时就待在他的身边,和他交个朋友,我将深感欣慰。这个残疾人把他的大脑袋稍微朝我这边转过一点,望着我,说了声“谢谢”。仅此而已。但是即便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也要做出极大的努力;这就像我从某个健康人那里得到十个拥抱那样有意义。他的目光是如此明亮、如此纯洁,不禁映得我出于羞愧而满脸通红。
现在我要面对更艰巨的使命:我要同木匠谈谈。我以为最好的办法便是把我昨日的担忧和羞愧向他和盘托出。可惜他并不理解我真实的想法,但是至少他乐于跟我探讨这件事。最终他接受了我的建议:这个残疾人的生活由我们两人共同负责,这样我们就可以分担为了留下他而多出的那部分微不足道的开销,而我也获得允许,任何时候只要我乐意就能过来拜访博比。这样我就可以轻松地把博比当做自己的兄弟对待了。
那一年的秋天异乎寻常地漫长,却格外美丽而温暖,这就是为什么我为博比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买了一辆轮椅,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每天推着他外出走走,大部分的时间还有孩子们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