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我的泪珠儿 张欣 875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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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有一个女人把嘴巴凑过来说,我不喜欢看上去很脏的女人,咱们去喝杯咖啡好吗?这个人就是惊鸿,她跟一剑不同,凡事不需要过程,一见如故。

进了咖啡厅,惊鸿做的第一件事是叫侍应生把背景音乐的音量调小。女人要仪态优雅,首先说话就不能像吵架一样。她这样对一剑说,坐下来的姿势也赏心悦目。等咖啡上来以后,她就用小勺搅动着咖啡,十指尖尖甚是动人。

她懒洋洋地对着咖啡说,我干吗要跟男人过不去?我又不变态。

一剑道,看来你的家庭生活过得不错。

有什么不错的,我先生是我在工艺美院的同学,后来出去搞室内装修挣了几个钱。当然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他外面又有人了?

有人才不是问题,哪个男人有了钱不想过帝王生活?再说胜利的果实结果总是大家分享。他是一味地想做大,你知道在中国做生意,不大不死。他欠了很多债,现在生活的主要内容就是四处躲债,不能在家住。

为什么不离婚呢?

惊鸿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说成功的男人都不需要婚姻,婚姻从来都是为失败者预备的,反正都是嫁给失败者,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不同。

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女权主义。

不能这么说,我只是随心所欲。

她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家庭因各种因素已变成一团乱麻的女人。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以后她们就不定期地见见面,喝喝咖啡,来一番刺刀见红的谈话。不过这次碰面,她们至少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两个人在同一层楼下电梯,又走向同一间病房,对于两个聪明的女人肯定是心照不宣的。不同的是,惊鸿显得坦然,而一剑有点不知所措。鲍雪并不在病房里,只有一个英俊少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在看《留学指南》,见到她们仍显得熟视无睹。

单人病房里收拾得干净、敞亮,有一面窗台已经摆满了鲜花。地上是各种各样的果篮和价值昂贵的补品。

谢怀朴无力地睁着一双倦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

惊鸿走过去拍拍他的脸颊,你没事吧,她说。

如果最初一剑还有什么怀疑,那么这一举动足以证实惊鸿和怀朴的关系非同一般。她还在一个大花篮上看见了某个女明星的名字。

所有这一切对一剑的打击可以说是难以言表。

反而是最应该有所触动的谢怀朴始终安然若素,他还不能说话,有时闭目养神,这使一剑都有点搞不清自己跟他到底是普通的朋友还是曾经有过亲密关系。有时大病一场的好处就是可以化解平时有可能形成激烈冲突的矛盾。

更荒诞的是,从医院出来之后,一剑还得跟惊鸿面对面地喝咖啡,如果谁不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那才是真正败下阵来的输家。

进来还是朋友,出门已成斗士。这就是我们今天每时每刻都可能产生化学反应的生活。惊鸿语出惊人道:“我不是第一次到医院来,上一次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有一个女孩子在吹箫给他听。”

“我不相信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点难受。”一剑有些刻毒地说。

“可我跟他在一起时也很愉快,说到底,他还是一个优秀的男人。”

“我现在倒觉得他不怎么优秀了,跟他在一起无非是体面罢了。”

“既然是为了体面,就更不必生气了。”

“谁说我生气了?”

“那就是认真了!”

“我不认为对感情认真就很可笑。”

“那你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开始你生活的新篇章?我敢说你连这种想法都没有,你需要的是安全的婚姻,浪漫的爱情。这不是认真,我的小姐。”

一剑盯着惊鸿,觉得她简直不是人而是一个精灵。

惊鸿也用嘲笑的目光看着她:“你还写酷评呢,总该知道好男人是无限风光的道理。”

“什么意思?”

“永远不可能属于一个人。”

惊鸿潇洒地离去了,望着她渐去渐远的背影,一剑隐约感到,她不及这样一个精灵般的女人,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婚姻还不够失败吧。

惊鸿走后,一剑并没有觉得心境有半点的舒缓,反倒是更加憋闷。

原来她从头到尾都错了,一直自鸣得意的唯一只不过是之一而已,以为能改变一个男人的生命轨迹现在看来很可能就是一夜情……这就是她根本没法接受的现实。

可是她又能怨谢怀朴什么呢?惊鸿说得没错,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你会无比愉快,成功男人的标志是乐于付出。有一次她邀请谢怀朴来参加她的生日会,他不仅过问和调整了菜谱,为她订制了顶级水平的蛋糕,还送给她一个新款路易威登的手提包,这个包一剑曾经去看过七次也没舍得买。怀朴在生日会上只逗留了20分钟,临走时悄然无声地帮她结完账才离去。

她和女友想去亚龙湾度假,求助于谢怀朴,他便细心地帮她安排好行程,包括面对无敌海景的客房,可以说每天都有不同的惊喜。成为她一生都不可能忘怀的旅行。

而无论他做过什么,都是不需要回报的。谢怀朴是个不张扬的人,并且不会叫优秀的女人失望。不是每个有钱或者有权的男人都能做得那么好,看来这也是他颇令女人倾心的原因吧,他就像圣诞树一样,身上挂满了耀眼的装饰。

那么,她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无非是她的自尊心被打了折扣,而思来想去能责怪的却只有自己。

为了摆脱病魔一样的烦恼,一剑搭车去了时代广场,以往逛商店是最能缓解她情绪落入低谷的良方,不过她今天不知不觉进了超市,买了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回到家里便开始专心打造。

她忙碌了整整一下午,这是她在家中几乎从不扮演的角色。

学普通人吧,经营好自己的柴米婚姻。

在切青红萝卜的时候,一剑流下了伤感的泪水。

然而,这个晚上并不完美,天色渐晚的时候,和氏璧从学校里打来一个电话,说他碰上几个老同学,不能回家吃饭了。

一剑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答应了一声“好吧。”

她面无表情地把做好的菜原装地倒进垃圾筒,抽了一包烟,上床睡觉。十二点半的时候,她被和氏璧摇醒:“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什么也不是啊……”她昏沉沉地说,然后昏沉沉地伸出两只胳膊,抱住了和氏璧。

谢丹青突然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若干个白天和黑夜,令他反复思考而又没有答案的是同一个问题,那么,我到底是谁?

血亲犹如乡愁,是一种说不清却能产生极大能量的东西。它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灯一样引领着你不顾一切地前行。许多次在梦中,他就是跟随着这束光疯走到惊醒,但即便是在梦里,生命也没有给他任何暗示,那么他来自何方,这已变成巨大的疑团,永无休止的在他心中盘旋。他不是不爱现在的父母,可那已经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感动,一种绵长的恩情。这到底不是一回事。

他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每天还是上课,去图书馆,到医院去,但他开始沉默,对任何事情不感兴趣,也失去了以往了无牵挂的快乐。

他在图书馆的市志里查到本地区唯一的社会福利院,是在一九三三年由一位加拿大天主教徒兴办的,当时取名育婴堂,岁月沧桑,孤儿院也随之多次搬迁,于一九七五年落户龙口,在这之后,另有几家孤儿院合并进来,一九八三年正式定名为社会福利院。

长期以来,这个机构被视为黑暗面,不向社会开放,任何新闻也不许见报,完全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极其封闭的角落。直到一九八四年改革开放之后才开始与国际上同类性质的团体和基金会发生联系,同时接受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募捐和馈赠。

市志上的介绍当然十分有限,丹青决定亲自去一趟,或许可以找到关于自己的来龙去脉,哪怕只是一两行的原始记录。

他决定不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父母亲现在是最脆弱的,他不能有意无意地伤害他们,但是他已经长大成人,很小的时候已显露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和他坚忍、执拗的性格,这就意味着他不可能不做点什么。

这段时间,父亲的病情渐趋平稳,但他还是坚持每天去病房,有时在那里守夜。去福利院的那天,也正是他刚刚从医院出来,身体虽然疲惫,内心却有一股毛血旺一般的激情,他明显的瘦了,可是两只眼睛却像黑夜的灯笼一样,超常的明亮有神。

丹青买了一张本市的地图,找到龙口的位置,坐市区的车还好,等郊线车时就非常辛苦。开始,孤零零的车牌下还只孤零零的他一个人,但后来陆续有一些乡下人担着担子,另有一些民工打扮的人也在等车。显然,做这样的追寻他不会开奔驰或者搭乘计程车前往,毕竟这不是一次心旷神怡的踏青或春游,对于丹青来说,他已经提前进入另一个角色了,他开始觉得周围的一切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真实。

老半天,郊线车才满身伤残地慢悠悠地开过来,人们蜂拥而上,以丹青的优雅固然是抢不到座位的,而且休闲便鞋上被踩满了白花花的脚印。车厢里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虽不是恶臭,但足以叫人窒息,那是一种油汗与劣质香烟混合而成的经久不加清洗才变得日益浓厚的怪味,丹青恨不得立刻逃离这辆车。

这一带的建设和绿化都还不成形,忽而见到有些人在某个建设物上忙碌着,忽而又是一些半成品的房屋似乎已被搁置了很久,人去楼空。一路上自然是绿少黄多,大片的土坡上寸草不生,路边的小树还只是树苗,没有指望地在阳光下呆立。

道路也是好一段赖一段,单调的景致足以叫人昏睡过去。

丹青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急忙问旁边的人到了哪里,结果路才走了三分之一,再睡两觉也不成问题。

在龙口下车以后,他开始东问西问,被无数的人指来指去,才在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木牌里发现了福利院的指示牌,指示牌写得十分潦草,好像不打算被人看清似的。

终于来到一个大铁门前面,铁门外讳莫如深地没有悬挂任何招牌,丹青还是不确定这里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传达室是在离铁门有一点距离的水泥坡度上,看门的老头并没有回答这是不是哪里哪里的问题,而是反问他:“你找谁?”

“我找院长。”

“肯定没有预约吧,他去日本开会还没有回来。”

“可我只不过打听点事,随便找个人接待我一下吧。”

老头显出为难的样子,但他看见丹青的确是风尘仆仆,就抓起电话来找了个女同志负责接待一下谢丹青。

按照老头的指引,丹青见到了他所提到的月亮门,月亮门里出现了这一带少有的浓荫,密密层层的灌木和少有的几棵大树可以说是遮天蔽日,石桌石凳上空无一人,甚至连点声音也没有。一阵清风掠过,竟让丹青感觉到些许寒意,却又清神醒脑,这实在是太神奇了。而月亮门外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一座高楼拔地而起,有一些工作人员和大孩子出出进进,完全是一种日常的状态。

一念之差,丹青没有走进月亮门,没有到工作人员的办公地点去找一个叫阿好的女同志,而是向那座高楼走去。高楼是水泥灰色,进门的左右手都是一尘不染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房间。丹青很自然地往右边走,先是两个大大的盥洗室,有两个身穿白工作服的年轻女人在用皮管冲地,地上有木盆,不知盆里放了什么东西,她们的裤腿卷得老高,脸上是毫无忧愁的神情。再往下走所有的房间,全部是一个一个四周有围栏的铁架子床,每个床上都有三岁左右的孩子,有的在睡觉,有的不知在注视什么,还有的在玩手里的一件什么东西,淘气的就歪歪斜斜地站着,扶着床栏就像是领袖在检阅国庆大典,而有一个孩子旁若无人地在够一个电灯开关。

走廊里偶尔也有人走过,但是没有人对丹青投以好奇或警惕的目光,似乎谁也不会担心有人会到这里来偷东西或推销商品。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这里有些过于的安静和节奏缓慢,完全是与世无争的。

相同的房间一间接着一间,工作人员却是不多的,也有带着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好像还没吃完饭,但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

居然没有什么哭闹声,而孩子的脸上是应有尽有的安详,但这是一种催人泪下的安详。他们的脸色一看就过于苍白了,这就更让丹青感到尤其的不真实,仿佛进了太虚仙境,而任何一个孩子都有可能就是多少年前的自己……这时他可真想童年附体,然后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然而精英教育已经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没有过粗糙的社会经历,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的原始野性,在他身上完完全全被文明所替代,纵情宣泄已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是每一个文明人渴望而又做不到的。

最终丹青也没有去找阿好,他有些神志不清地离开了福利院。

再次出现在这个铁门面前的时间是一个星期之后,看门老头已经不记得见过丹青,院长还是没有回来,丹青只好说他找阿好,这竟然也没有触动老头的记忆。

阿好是一个还算年轻就有些慈眉善目的女人,自称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外出工作过几次,都有些不适应,便仍回到福利院工作,文秘一类的杂事都由她负责。丹青要求她帮忙查找一下有关自己的档案,阿好想了想,显得有些为难但又没有办法拒绝丹青。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福利院从来就没有谢丹青这么一个人。

或者那时他有其他什么名字?

可是无论是什么名字,每个人的去向一栏都有记录,并没有与谢丹青有类似经历的人。“难道你生活得很糟糕吗?”阿好关切地问道。

“这跟现状如何有关系吗?”

阿好微笑着说:“如果过得去,就患失忆症吧,痛苦的事情看得越清楚越没意思。”

谢丹青总觉得阿好的结论不怎么可靠,直到院长出现了以后,他仍怀疑自己的档案在若干孤儿院合并时搞丢了。这位神经高度健全,情绪也异常稳定的院长说:“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任何人都不允许随便查找福利院的存档,我不知道你跟阿好是怎么认识的,但是她已经受到了严肃的批评。”

星期天的上午,大病初愈的谢怀朴在自己的书房处理因住院而积压下来的公务,他看上去消瘦了一些,但精神还好,气色红润,大概是好好休息了一段,补品也跟得上的原故。鲍雪给他送来一杯上好的毛峰,茶香四溢,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

“你把一切都告诉他了?”谢怀朴突然问道。

“是的。”

“你怎么说的?”

“就说是从福利院把他抱回来的……”

“他相信了吗?”

“当然。”

“那从此以后就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鲍雪叹道:“我也希望这样。”

这时丹青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房里的沙发上,鲍雪和谢怀朴互望了一眼,都停下了手上的事看着他。好一会儿,丹青有些无奈道:“妈,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父亲病好出院以后,谢丹青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身世搞清楚,这并不意味着他要做出什么决定。所以他特意在星期六晚上从学校回来,酝酿了整整一晚上,郑重其事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鲍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谢怀朴道:“你妈没有骗你,我们是从福利院把你抱回来的。”

“真的是这样吗?”

“我们为什么要骗你?”谢怀朴语气肯定地说。

丹青盯视着父亲:“那福利院为什么没有关于我的任何记录?!”

当谢怀朴琢磨出这句话的含义时,不禁勃然大怒:“谁叫你去福利院的?你觉得这么做很有意义吗?”

“可是我有权利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什么人。”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如果我们知道,早就告诉你了!”

“爸,你急什么?”丹青突然口气和缓地说,“我只不过想知道我的过去而已,这一点很难理解吗?!”

谢怀朴猛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是啊,他急什么呢!

“爸,我请你相信我,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和你们难道不是血肉相连,心心相印吗?!”

鲍雪的内心突然化作缕缕柔情,她忍不住想对丹青说点什么,然而谢怀朴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告诉你。”

父亲反常的态度,令丹青想到这件事背后巨大的隐情,父母亲本来对他有着胜过血亲的养育之恩,他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把过去的事情娓娓道来?有必要变得这么不近人情和如临大敌吗?

这时的丹青反而平静下来:“爸爸,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的忠告吗?”

这话真让谢怀朴心酸,他至少给过儿子一万个忠告吧?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亲情也跟爱情一样,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丹青能在他病好以后才质问他,已经很慈悲为怀了,真不愧是他们的好儿子。

见他没有回答,丹青继续说道:“你让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要自作聪明。”

“这句话现在对你,也还是个不错的忠告。”谢怀朴冷冷地说道。

丹青变得更加平静:“我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件事情没有真相。”谢怀朴说完便一言不发地走出书房。

他们很容易就谈僵了,不知为什么,他们之间已经演变成男人和男人的较量,而鲍雪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她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还是在她的面前发生了。

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藏蕾就不觉得这件事值得大惊小怪,“我跟着谁长大,谁就是我的父母。”也许女孩子更容易随遇而安吧,在这个问题上,藏蕾一直在劝丹青。

“我承认他们是最称职的父母,我对他们的感情也是不可能改变的,可是我做不到对我的过去不闻不问……”

“你不要再逼他们了,你的亲生父母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我爸爸也证实了这一点,你还想知道什么?难道要像电影故事一样稀奇古怪你才甘心吗?”

丹青叹息道:“有些事情不轮到自己头上,是没有办法体会的。你想过没有,我是一个男孩子,我的根在哪里?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是什么民族?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换了是你,你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吗?”

“可是你这么较真儿,你父母会很伤心的呀。”

“不是我要伤他们的心,我爱他们和我要知道事情的原委这本来就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