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迪菲一进房间就说:“快把你知道的有关‘神蓝’被捕的事情说给我听,他们打他了吗?”
“他们要是打了他的话,就不会派我去他那儿了,”卡说,“他们一会儿就会带我去。旅馆的会议结束以后他就被捕了,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卡迪菲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大街。“现在你得到了幸福,而我的幸福却没有了。”她说,“我们在储藏室里见过面之后,一切都变了。”
卡回忆起了昨天下午他们在217号房间见面时的情景,离开房间之前卡迪菲还掏出枪搜了他的身。他觉得正是那次会面把他们俩联系在了一起。
“这并不是事情的全部,卡迪菲,”卡说,“苏纳伊身边的人使他相信‘神蓝’染指了教育学院院长的谋杀案,而且他们有证据证明伊兹密尔电视台的主持人也是他杀的。”
“他身边的人都有哪些人?”
“几个政府的情报人员……一两个和他关系密切的军人……不过,苏纳伊并没有完全受他们的摆布。他在艺术上有着自己的追求,这是他的原话。今晚他会在民族剧院演一部戏,他也想给你一个角色。别绷着脸,你听我说。到时电视会进行现场直播,整个卡尔斯都将看到这场演出。要是你同意参加演出,‘神蓝’也能说服宗教学校的学生去看演出,而且学生们在必要的时候还会鼓掌的话,苏纳伊马上就会放了‘神蓝’。他会忘掉‘神蓝’所做的一切,谁也不会有事的。他选中了我,让我当中间人。”
“什么戏?”
卡告诉她是托马斯·齐德的《西班牙悲剧》,不过经过了苏纳伊的修改。“就像他在安纳多鲁的巡回演出中把肚皮舞和一些低俗的歌曲掺进高乃依、莎士比亚和布莱希德的戏剧里那样。”
“我大概是要在直播中演一个被玷污的女人,以便能引发血腥的仇杀。”
“不,你演一个叛逆的女孩。你讨厌仇杀,在一次发怒的时候把头巾扔到了地上。”
“在这儿扔掉头巾不是叛逆,戴上头巾才是叛逆。”
“这是演戏,卡迪菲。所以你可以扔掉头巾。”
“我知道他想要我干什么了。就算是戏剧,就算是戏中戏,我也不会摘掉头巾的。”
“卡迪菲,你听我说。两天后雪就会停,路也会通,监狱里的犯人也会落到那些惨无人道的家伙手里,到那时你就再也看不到‘神蓝’了。你好好想过没有?”
“我怕我想了之后就会同意。”
“你可以在头巾下面戴上假发,那样谁也看不到你的头发。”
“我要是愿意戴假发的话,为了上大学我早就和其他人一样戴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你不是要保全自己的面子,而是要救‘神蓝’。”
“‘神蓝’会让我摘掉头巾救他吗?”
“他会的,”卡说,“你摘掉头巾并不会伤及他的面子,因为谁也不知道你们的关系。”
卡迪菲眼神中的愤怒告诉卡,自己触到了她的痛处。紧接着卡迪菲很怪异地笑了笑,这让卡有点害怕。他的心里满是恐惧和猜疑,他生怕卡迪菲会说出什么和伊珂有关、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来。“卡迪菲,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卡说道,“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可以轻松地解决这件事情。多年来我一直过着流放的生活,你听我说:人不是为了原则而生活,是为了幸福而生活。”
“但是没有原则和信仰的人是不会幸福的。”卡迪菲说。
“不错,可在我们这样专制、没有人权的国家里,为了信仰而牺牲自己是不明智的。伟大的理想和原则只属于那些富国的人们。”
“恰恰相反。穷国的人们什么也没有,只有信仰。”
卡并没有像她想像的那样说“他们相信的东西是错的”,而是说:“可你并不穷啊,你是从伊斯坦布尔来的。”
“所以我相信什么就做什么,我可不会口是心非。就算我要摘掉头巾,那也是因为我真心想摘掉。”
“好,那你觉得这样如何:不让任何人进剧院,大家只能看电视转播。那样的话,镜头先拍你在愤怒的时刻把手放到了头上,然后我们进行剪辑,找一个和你相似的女孩,从后面拍她解开头发。”
“这比戴假发更狡猾,”卡迪菲说道,“可大家会认为我是在军事政变之后摘掉头巾的。”
“重要的是宗教的指示,还是大家的看法呢?这样一来,你根本就不算摘掉头巾。你要是担心大家会怎么说的话,在这些荒唐的事情结束以后,我们再告诉大家这些都是电影剪辑。如果那些宗教学校的年轻人知道你是为了救‘神蓝’才这样做的话,他们会更尊敬你的。”
“当你竭尽全力劝说别人的时候,”卡迪菲以一种完全不同语气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说的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想过,但我现在并不这样认为。”
“那么在你成功说服别人的时候,你会因为欺骗了他而自责,不是吗?因为是你让他无路可走的。”
“卡迪菲,你现在并不是无路可走。你是一个聪明人,你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苏纳伊身边的那些人会毫不手软地把‘神蓝’吊死,而你不会希望他们这样做的。”
“如果我在众人面前摘掉了头巾,也承认了失败。可谁能保证他们会放了‘神蓝’呢?我凭什么相信政府的话?”
“你说的对,这一点我会和他们谈的。”
“你什么时候谈?和谁谈?”
“见过‘神蓝’之后,我再去见苏纳伊。”
俩人都沉默了,这表明卡迪菲已经基本接受了卡的建议。不过,为了再度确认了一下,卡还是看了看表,也让卡迪菲看了看。
“‘神蓝’是在国家情报局的手中,还是在军方的手中?”
“我不知道,这大概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吧。”
“要是在军方的手中,他们可能不会对他用刑,”卡迪菲说。她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想让你把这些交给他。”她递给了卡一盒红万宝路和一个老式打火机,打火机的外面还镶着贝壳和宝石。“打火机是我父亲的,‘神蓝’喜欢用它点烟。”
卡接过烟,却没拿打火机。“要是我把打火机给他的话,他就知道我找过你了。”
“那就让他知道吧。”
“那样他就知道我们已经谈过了,他就会想要知道你的决定。但我不会告诉他我先见过了你,也不会告诉他为了救他,你已经同意以这种方式摘掉头巾。”
“怕他会不同意吗?”
“不,你也知道的,‘神蓝’是个聪明人,他会同意你摘掉头巾来救他的。他不能接受的是,这件事我没有先问他,而是先问了你。”
“但这不仅仅是个政治问题。这个问题和我个人也有关,‘神蓝’会明白的。”
“可你知道,卡迪菲,就算他明白这个道理,他也希望是他说了算。他是个土耳其男人,他还是个伊斯兰政客。我不能跑过去对他说‘为了救你出来,卡迪菲决定摘掉头巾’,必须让他觉得是他自己作的决定。我会把你戴假发和运用电视特技的办法告诉他,这些可以让他相信你是在保全他的面子,他也会接受这样的解决方法的。你认为尊严是容不得半点虚伪的,而他认为尊严是现实的,你们俩对尊严的理解不尽相同,他不希望这种差异暴露出来,他也根本不想听你说什么‘如果要摘掉头巾,我就会光明正大地摘掉头巾’之类的话。”
“你嫉妒‘神蓝’,你讨厌他,”卡迪菲说道,“你甚至不愿把他看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你和那些世俗者一样,认为没有西化的人是不开化的、愚昧的、卑劣的,你们只会用棍棒来教育人。你很高兴,我为了救‘神蓝’而向军方低了头。你甚至都无法掩饰你那不道德的喜悦,”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了厌恶,“既然这件事情必须先由‘神蓝’作决定,作为一个土耳其男人,从苏纳伊那儿出来后,你为什么不直接去‘神蓝’那儿,而是先来找我?要我说吗?因为你想先看到我自愿低头,这样可以让你在你所害怕的‘神蓝’面前有一些优越感。”
“我的确害怕‘神蓝’。不过卡迪菲,你说的其他的话就不公平了。要是我先去‘神蓝’那儿,而后像传达命令一样把他的想法告诉你,说你必须为他摘掉头巾的话,你是不会同意的。”
“你已经不是中间人了,你已经是一个与暴政者合作的人了。”
“卡迪菲,我什么也不信,我只知道我要活着离开这座城市。你也什么都不要相信。你已经向所有的卡尔斯人证明了你的智慧、你的自尊和你的勇气。逃离这个地方之后,我就和你姐姐去法兰克福,为了在那儿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也告诉你,为了获得幸福需要做些什么你就做些什么。和‘神蓝’逃离这儿之后,你们可以去一个欧洲城市,在那儿作个政治流亡者,你们会很幸福的。我相信你父亲随后也会去的。所以你必须先相信我。”
提到幸福的时候,卡迪菲流下了眼泪。不过她还是笑了一下(她的笑让卡非常害怕),接着用手快速抹掉了眼泪。“你确信我姐姐会和你一起离开卡尔斯吗?”
“我确信。”卡说道,尽管他根本无法确定。
“现在我不再坚持要你把打火机给‘神蓝’了,也不再坚持要你告诉他你已经见过我了。”卡迪菲像个骄傲而宽容的公主似的说,“不过我想确认一下,是不是我摘掉头巾,‘神蓝’就会被释放。苏纳伊或其他人的保证是不够的。我们都知道土耳其政府是什么样的。”
“卡迪菲,你太聪明了。卡尔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人就是你了!”卡说道。此刻他突然想说“还有一个人就是奈吉甫”,不过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打火机你也给我吧,要是有合适的机会我就给‘神蓝’。不过,你要相信我。”
卡迪菲把打火机递给了他,俩人出乎意料地抱在了一起。卡顿时觉得怀里的卡迪菲比她姐姐苗条多了,也轻多了。他强忍住了心中想要吻她的欲望。就在这时,有人焦急地敲响了门,卡暗自庆幸,“幸亏我把持住了”。
敲门的是伊珂,她说来了一辆军车,是来接卡的。她用温柔、忧郁的眼神良久地望着卡和卡迪菲的眼睛,想要弄明白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卡没有亲吻她便径直离开了房间。走到走廊的尽头处,带着一种负罪感和胜利感转过身来时,他看到姐妹俩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