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先放了‘神蓝’,”苏纳伊说,“我们怎么才能相信卡迪菲会遵守诺言上台表演呢?”
“卡迪菲是图尔古特先生的女儿,而图尔古特先生曾经把尊严和事业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因此,我觉得她的话至少要比‘神蓝’的可信一些。不过就算你现在告诉她已经放了‘神蓝’,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晚上去不去表演,她也有非常冲动的一面。”
“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知道你们之所以要进行军事政变不仅仅是为了政治,也是为了艺术和美,”卡说,“从苏纳伊先生一生的经历中,我也知道苏纳伊先生是为了艺术才从政的。现在要是您只想做个普通政客的话,那您就不要冒险放了‘神蓝’。不过您也知道的,卡迪菲在卡尔斯所有人面前摘掉头巾既是艺术,也是影响深远的政治。”
“她要是摘掉头巾的话,我们就放了‘神蓝’,”奥斯曼·努里·乔拉克上校说道,“我会把全城的人都集中起来看晚上的演出的。”
苏纳伊拥抱他的老战友,吻了吻他的面颊。上校走了以后,苏纳伊说,“我要你把这些也告诉我的妻子”,然后他便拉着卡的手,把他带到了里面的房间。这个房间很冷,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取暖用的电炉子,冯妲·艾塞尔正坐在里面朗读着手里的剧本,表情十分夸张。其实她已经注意到卡和苏纳伊正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不过她仍然若无其事地继续朗读着。卡根本就没有留意她读的是什么,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眼眶涂了眼影,嘴唇上涂了厚厚的一层口红,低胸装都快要露出她那丰满的乳房了。
“是齐德的《西班牙悲剧》里被强奸的女主人公所作的悲情演讲!”苏纳伊骄傲地说道,“这是我充分发挥个人的想像力,根据布莱希德的《四川好人》里的相关内容改编而成的。今天晚上当冯妲说到这段的时候,卡迪菲女士会用她还没摘掉的头巾去擦眼泪的。”
“卡迪菲女士要是准备好了的话,那我们就开始彩排吧,”冯妲·艾塞尔说。
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渴望,这不只让卡感受到了她对戏剧的热爱,同时也让卡想起了企图从苏纳伊手中抢走阿塔图尔克这个角色的那些人,他们曾宣称冯妲是个同性恋。苏纳伊的神情更像是个骄傲的戏剧导演,而不是革命军人,他告诉冯妲,卡迪菲参加演出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此时传令兵进来报告说《边境城市报》的老板塞尔达尔先生已经带到。看到那家伙站在自己面前,卡顿时很受刺激,甚至都想照着他的脸给上一拳。不过苏纳伊把他们都请到了餐桌上,很明显这是早就精心备好的一桌酒菜。于是他们便坐到了桌边,就像是早已习惯决定别人命运的统治者一样,自信、平静、冷酷地一边品尝着美酒佳肴,一边谈天说地。
应苏纳伊的请求,卡又对冯妲·艾塞尔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关于艺术和政治的言论。冯妲听过之后很是兴奋。见冯妲对这番话如此感兴趣,塞尔达尔便要把它记下来,不过苏纳伊粗鲁地呵止住了他。苏纳伊先是让他在报纸上澄清那些关于卡的谎言。塞尔达尔先生答应在报纸的头版上发表一篇文章,让卡尔斯那些健忘的读者尽快忘掉对卡的坏印象。
“可头版应该写我们今晚的演出。”冯妲·艾塞尔说道。
塞尔达尔先生保证会按要求把演出的消息登在报纸上。不过他说自己对于古典戏剧和现代戏剧知之甚少,要是苏纳伊先生能亲口告诉他晚上的戏里都要演些什么的话,那明天的头版就不会出错了。然后他很体面地提醒大家,他干记者这行这么多年,很多事情还没发生之前他就已经知道该怎么写了。他说因为局势的原因,报纸付印的时间改到了下午四点,所以这项工作还有四个小时可以去完成。
“我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的。”苏纳伊说道。苏纳伊刚才坐下来的时候,卡就看见他干了一杯酒。当他喝第二杯的时候,卡看到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一种痛苦和激情。
“记者,开始写!”苏纳伊像是威胁似的盯着塞尔达尔先生喊道,“标题:舞台上的死亡”。他想了一会儿,“下面是副标题,用小一点的字号:著名演员苏纳伊·扎伊姆在昨晚的演出中被打死。”
苏纳伊说得很快,这让卡很是佩服。他神情严肃、认认真真地听苏纳伊说着,当塞尔达尔有不明白的地方便解释给他听。
苏纳伊口述完整篇文章(包括标题在内)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当然这中间也包括他犹豫和喝酒的时间。多年之后,我去卡尔斯的时候在塞尔达尔先生那儿看到了这篇文章的全文:
舞台上的死亡
著名演员苏纳伊·扎伊姆在昨晚的演出中被打死
<sub><small>昨晚,民族剧院上演了一部具有历史意义的戏剧。演出中,戴头巾的女孩卡迪菲带着向往文明的火热激情,摘掉了头巾,而后她把枪对准剧中扮演坏人的苏纳伊·扎伊姆,朝他开了一枪。电视机前观看现场直播的卡尔斯人顿时惊恐万分。</small>
<sub><small>三天前,苏纳伊和他的剧团来到了卡尔斯,他们在舞台上表演了极富革命精神和创造精神的戏剧,给卡尔斯人民带来了光明。昨天晚上,他们的第二场演出再度震惊了卡尔斯。这部戏根据英国作家齐德的作品改编而来,齐德这个名字大家可能不太熟悉,不过就连莎士比亚都深受他的影响。二十年来,苏纳伊凭着他对戏剧的热爱,一直在安纳多鲁那些被人遗忘的小镇上,在那些空荡荡的舞台和茶馆里为大家演出。在昨晚的演出中,苏纳伊终于结束了他对艺术的追求。这部现代剧有着法国和英国激情主义戏剧的痕迹。演出中,戴头巾女孩的领袖人物卡迪菲突然在舞台上摘掉了头巾,然后在全卡尔斯人惊讶的目光中,她把手中的枪对准了扮演坏人的苏纳伊·扎伊姆,朝他开了一枪。两天前的演出中用的就是真枪,对此仍记忆犹新的卡尔斯人再度受到了惊吓。观众们十分清楚人们通常会通过戏剧来摆脱世俗和宗教的压力,不过他们始终也没能弄明白倒在血泊里的苏纳伊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不会忘记他临终前所说的话,也不会忘记这位把生命奉献给了戏剧的艺术家。</small>
塞尔达尔先生把苏纳伊修改过的稿子又给在座的人读了一遍。“我一定会按照您的要求把这篇文章登在明天的报纸上,”他说,“我有很多的新闻稿都是在事发之前写的,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祈祷自己的稿子不要成为现实。先生,您不会真死的,对吧?”
“我要让自己的作品成为真正的艺术,成为一个传奇,”苏纳伊说,“再说,等到明天早上雪化了,路通了以后,我死不死对卡尔斯人来说将不再重要。”
他和他的妻子对视了一眼。他们看对方的时候是如此的深情,卡都有点嫉妒了。他在想,自己和伊珂也能这样幸福地生活吗?
“记者先生,您现在就走,去准备印报纸吧,”苏纳伊说,“你去传令兵那儿拿我的照片底版,好把我的照片登在这期具有历史意义的报纸上。”见他这样说话,卡还以为他已经喝多了,可塞尔达尔一走,他便恢复了常态,说道:“我接受‘神蓝’和卡迪菲提出的条件。”然后,他对冯妲·艾塞尔解释道,按照卡迪菲的要求,要让她摘掉头巾的话,他们就得先放了“神蓝”。
“卡迪菲女士是个一言九鼎的人,我相信彩排的时候我们会配合得很默契的,”冯妲·艾塞尔说。
“你们一起去找她,”苏纳伊说,“不过必须先放了‘神蓝’,等他躲起来以后,告诉卡迪菲女士他已经安全了。这也需要时间。”
苏纳伊并没太在意冯妲希望马上和卡迪菲进行彩排的请求,而是和卡讨论起释放“神蓝”的事情来。我从卡的笔记里发现,他在这一点上还是比较相信苏纳伊的诚意的。在卡看来,苏纳伊并没有打算在放了“神蓝”以后再派人跟踪他,找到他的藏身之处,然后等卡迪菲在舞台上摘掉头巾以后再把他给抓起来。所有这些都是那些想把奥斯曼·努里·乔拉克上校拉向自己一边的情报人员们策划的,到处都是他们的窃听器和间谍,他们在了解到相关的情况以后便策划了这些。这些情报人员没有足够的军事实力,他们没法从苏纳伊和上校的手中接管卡尔斯,但是他们也试图通过种种渠道去限制苏纳伊的疯狂行为。因为塞尔达尔先生在登报之前就已经通过无线电把自己在酒桌上记下来的那篇文章念给他们听了,所以他们非常担忧,他们认为苏纳伊疯了,认为他不可信。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对于苏纳伊打算释放“神蓝”的意图了解多少。
不过,今天我认为这些细节对我们这个故事的结局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所以我也不会过多地去描述“神蓝”是如何被放的。苏纳伊和卡决定把这件事交给苏纳伊的锡瓦斯籍传令兵和法泽尔去办。从情报人员那儿了解到法泽尔的住处以后,苏纳伊便派军车把他给带来了。法泽尔看上去有点害怕,这一次他没再让人想起奈吉甫。当他和苏纳伊的传令兵一起去卫戍部队总部的时候,为了摆脱身后的密探,他们走的是裁缝铺的后门。尽管国家情报局的人怀疑苏纳伊会干出点什么荒唐的事情,不过他们并没有作好一切准备,也没有在所有的地方都派上自己的人。之后,“神蓝”被法泽尔他们从卫戍部队总部的牢房里带了出来,在被转达了苏纳伊“不要耍花招”的警告之后,他登上了军车。锡瓦斯传令兵按照法泽尔先前说的,把车开到了卡尔斯河上的铁桥边。随后“神蓝”下了车,按照法泽尔告诉他的,走进了一家橱窗上贴满了塑料球、洗衣粉和香肠广告的杂货铺,然后他在后门上了一辆马车,躲到了篷布下,顺利到达了藏身地。至于马车把“神蓝”带到哪儿去了,只有法泽尔才知道。
做完所有这些事情总共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三点半左右的时候,野橄榄树和栗子树的树荫开始模糊起来,夜幕像幽灵一样开始笼罩在卡尔斯空荡荡的大街上。这时,法泽尔给卡迪菲带来了好消息:“神蓝”已经躲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站在旅馆厨房的后门口,法泽尔像是在看一个来自外太空的人一样,呆呆地看着卡迪菲,不过卡迪菲就像没有注意到奈吉甫一样也没有注意到他。听到这个好消息,卡迪菲高兴地都呆住了,随后她便朝自己的房间跑去。这时,伊珂在楼上卡的房间里已经呆了一个小时了,她正准备要离开。在这一个小时里,我那亲爱的朋友非常幸福,他得到了爱人的爱情誓言。我想在下一章的开头再来讲这一个小时里所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