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 子(2 / 2)

影绘:某少年爱与性的物语 渡边淳一 20689 字 2024-02-19

在男女同校的高中里偶尔会发生异性间的不正当交往和怀孕风波,此时社会上的有识之士就会发声批评,将那些事件归咎于允许年轻男女相互接近的男女同校制度。即使并没有那么严重,可就连轻微的风纪混乱和礼仪缺失的问题也都归咎于男女同校制度。

每当听到或在杂志上看到这种意见,伸夫都会心生不快。

他们往往只是抓住负面现象,却忽视了男女同校带来的正面效应。例如,由于施行了男女同校制度,校园的清洁度确实今非昔比,课堂上和课间休息时的气氛也变得平稳和谐。在以前的纯男生时期,男生们总是一味地紧绷神经,对女性也是一本正经,而现在都已经能轻松自如地跟女性交谈了。他们学习也更加努力,而且通过相互交流更深地了解了对方。最可喜的是,他们认识到女性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与男人没有太大的差异。在男女同校之后,或许风纪问题确实有所增加,但正面效应也应该完全可以弥补。

如果现在对男女同校进行问卷调查的话,高中生中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表示赞成。

事实上,没有男女同校的高中生也都向往于此,而且事到如今伸夫他们也不想再返回男子高中了。这与在女生中有没有人气毫无关联。

坦白地说,伸夫现在已无法想象只有男生的学校,那种高中只能给人一种纯粹由乌鸦聚集而成的沉闷印象。

大人们对男女同校吹毛求疵,是不是因为他们没能享受到那种乐趣而心怀嫉妒呢?

不过,伸夫虽然作出了这样的推测,但不可否认,他在心底角落里还是向往男子高中。

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想法只是在独自一人时忽然掠过脑际。

我做这种事情妥当吗?给女孩赠送礼物、去女生家参加圣诞节晚会,这样做是不是过于轻浮了呢?男人是不是应该更加定力十足和坚韧不拔呢?

心中突然涌起硬派的情感,伸夫又觉得男子高中生那乌鸦般的黑色群体顿时变成了坚定勇敢的硬汉群体。

特别是在进行棒球和篮球等对外比赛时,那种情感就愈加深厚。

在男女同校的高中里,当运动场看台上响起男生“某某君,加油”的呐喊声时,其中理所当然地也夹杂着女声。与此相对,在男子高中的看台上,就只有“坚持、坚持”的号子声和男生们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了。

听着那种呐喊声,既觉得男子高中的学生挺可怜,又觉得虽然没有女孩参与却仍在奋斗的他们才像硬汉,性格特别豪爽。

男子高中的学生们当然也会注意到这方面的现象,当女生的尖叫声太强时就会起哄地喊“三垒,别娘娘腔哟”“软派游击手要投可怕的地滚球啦”,有的选手就会因此而接球失误。

不可否认,出现这种失误就是因为男生对花哨的女生拉拉队很难为情。

与选手们相同,伸夫他们也会因为借女孩拉拉队之力赢球而心怀愧疚。

他们会感到有人在对他们说“比赛是纯爷们儿之间的事,要靠真本事赢球”。

这种愧疚感还会在走路和乘电车时忽然涌上伸夫的心头。己方有女生参与,而对手却只有男生,因此腰杆自然挺不起来。虽然并非有人盯着自己,可还是会像做错了事似的缩在角落里。

伸夫这种对男子高中的向往,也许跟从小学时代一直接受男孩式教育不无关联。“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古训已在大脑中扎根,再加上以前学校就是因为拥有清一色的男生而成为名校,所以不能不说他对此怀有一种乡愁。

虽说事到如今伸夫并不愿意恢复到只有男生的高中,但偶尔也会心生不安,担心学校和自己都会很快失去男子汉气概。

当然,尽管如此,要是问到“男子汉气概”是什么的话,伸夫也未必能够说得清楚。他虽然也能想到“坚韧不拔”“英勇顽强”这类词语,但要想描绘出具体的形象却很不容易,顶多也就是“不对女孩黏黏糊糊”这种模糊概念。

“不过,我可不是对女孩黏黏糊糊那种人哦!”

伸夫自我安慰以求宽心。

同班同学当中有些家伙只要有空就凑到女生身旁,呶呶不休地说些无聊的事情。从这一点来看,虽说他去参加了女生家的圣诞节晚会,但还有其他伙伴,而且只不过是应邀赴约而已。但他仍有一点担心,就是给村井麻子送过礼物。幸亏这件事还无人知晓。

从表面上看,伸夫既说不上是硬派,但也说不上是软派。

不过,今后还会脚步不停地走向软派的预感却在他心中卷起漩涡。这一点确切无疑。

他虽然现在轻蔑软派那帮人,但在心底却也有向往的成分。

他虽然对硬派也是同样的心情,但现在却对软派兴趣更大。他之所以害怕自己变成软派,认为自己不可以那样,无疑就是因为倾向软派的意念过强。

在现阶段能够止住脚步吗?还是会被一鼓作气地拖入软派群体呢?他虽然知道这取决于自己的定力,但又预感到只要稍有机遇就会立即崩溃。

“你可要坚定啊!”

伸夫口中嘟囔着,同时对心中潜藏的另一个自己感到了几分恐惧。

北国的漫长寒假结束,在第三学期开始的第一个星期五,伸夫收到了一封信。

当然,虽说是信,其实只是在稿纸上端潦草地写着:“明天,星期六,放学后我在图书室等你。时任纯子。”

伸夫看完信后朝斜前方纯子的座位瞅了一眼,却不见她的身影。

时任纯子在某个圈子内被称为天才少女画家,她的作品曾入选北海道画展和女画家展,常常外出旅行写生或参加相关活动。再加上据说肺部有病,所以她常常早退或请假。

因为上午确实看到过她,所以她可能是在午休时间把信放进伸夫桌斗后就早退了。

但虽说如此,伸夫以前跟纯子只是站在走廊里说过两次话。第一次是在夏初,还是在通向图书室的走廊里相遇时,伸夫谈起了前一天的课外活动,说的是因为老师只对纯子一个人迟到早退采取宽容态度,所以同学们对此表示了不满,提意见说“至少早退时应该向老师请示批准”。由于那次活动是伸夫担任主持人,所以虽然感到这个角色不好当,但他还是坦率地向纯子转达了同学们的意见。

纯子一声不吭地聆听,然后双眼直视伸夫。

“我明白啦!你要说的只是这件事吗?”

“希望你不要误解,我并不是想埋怨你,只是觉得你以前的做法有点儿不妥而已。”

“好吧!那下次我休息时就请假呗!”

“我倒不是想叫你休息,只是想向你转达一下同学们的意见。”

“谢谢你的忠告。”

伸夫原先并不想转达这件事情,只是因为偶然在走廊上相遇,看到纯子故作姿态地走过来,就突然想说出来。不可否认,在他这个念头的背后也有对纯子的反感,因为她平时总是以天才画家自居,做事任性随意。

另一次是在物理考试的第二天放学之后。在考试中,时间才过了一半,纯子就第一个交了卷。后来大家都十分惊讶地议论:缺了那么多课还这么早交卷,真不愧是秀才!

“你心眼儿好坏哦!”

伸夫一时搞不懂纯子为什么这样说。纯子瞪着大眼睛直视着他。

“昨天考试,我明明不会,你还不告诉我呀!”

由于物理是选修科目,昨天纯子偶然坐在了伸夫旁边,可伸夫并不知道她不会做题。

“你是不想让我看见,所以才那样把胳膊肘撑起来的吧?”

“可你不是第一个交卷的吗?”

“可我交的是白卷呀!这都怪你哦!”

纯子如此讹赖确实令伸夫不堪忍受。

“我前一天晚上必须完成一部画稿,哪儿能顾得上复习嘛!”

“既然画画儿那么重要,你去美术学校不是更好吗?”

伸夫见纯子把一切都归罪于他人,就愤怒地向她反问。

“原来你就是这样的人啊!”

纯子只说了这一句就快步扬长而去。

伸夫与纯子单独交谈仅此两次,而且两次都不愉快。从那以后,伸夫就一直躲避纯子,而纯子也无视伸夫的存在。

就是这个纯子,今天给他的课桌里塞进一封约会邀请信。

“这是真的吗?”

伸夫感到难以置信,再次看看那封信,上面写着纯子独特的圆润字体,稿纸一端印有她姐姐——诗人时任兰子的名字。

她为什么给我这种东西?是艺术家常有的心血来潮,还是讽刺?如果是真的,她或许是想把自己叫去横加指责。

不过,自己也不妨好好听听那个任性女人说些什么。

望着那封信,伸夫产生了另一种好奇心。

说老实话,伸夫以前跟纯子交谈时总像是处在下风。可能是因为他把对方看成天才画家,刚一见面就萎缩了。

不过,这次可是对方提出了见面要求。既然是对方主动邀约,自己完全可以落落大方地赴约。

第二天放学之后,伸夫按照信上所指,从主楼经过连廊去了图书室。寒假刚刚结束的图书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个学生在书架前浏览,但也是很快就离开了。

室内只剩伸夫一个人了,于是他开始翻阅摆在角落里的杂志。

又过了几分钟,伸夫感到身后有人就转身一看,只见纯子走近前来。她身向前倾压低脚步声,就跟上课早退时悄悄溜出教室时的姿势一样。

“抱歉!等了好久?”

听到她的第一句话,伸夫觉得不可思议:纯子此时的语调与以前不同,含有几分亲切感。

“找个地方吧?”

“找个地方?”

“去咖啡馆吧?”

伸夫以前别说去咖啡馆了,就连咖啡都没喝过。在那个时代,普通家庭连买粮钱都凑不够,能享受喝咖啡那种优雅气氛的人极为有限。何况高中生带伙伴去咖啡馆,那更是绝无仅有。

“四丁目不是有家‘米蕾特’吗?去那儿怎么样?”

伸夫从来没去过,所以即使问他“怎么样”也是一无所知,而且衣袋里只有很少的零钱。

“这太突然了……”

“不要紧,我很熟。”

伸夫没再说什么,穿上大衣就出了门。

整个上午都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开始飘雪,寒气似乎也因此而有所缓和。伸夫穿着藏蓝色的旧短大衣,而纯子则身穿鲜红色的大衣、头戴贝雷帽。路上行人频频回头看她,其中还有人认识她,低声说出她的名字。

在这样的目光中,跟在纯子身后的伸夫既感到很难为情,又感到自己高贵了许多。

“虽然给你写了信,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纯子边走边说,伸夫在她身后拉开半步跟着。

“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讨厌我吗?”

“不……”

伸夫刚开口又沉默不语了。

此前他确实在躲避纯子并无视她的存在,可那是针对任性随意的纯子,而不是像今天这样温顺的纯子。

“你到底还是喜欢麻子同学那样温顺的人吧?”

村井麻子的名字突然出现令伸夫深感意外,而纯子却依然双手插兜满不在乎。

“那个人真有女人味儿啊!”

纯子表面像在夸赞村井麻子,但其话语中却似乎含有轻微的侮蔑之意。

不过,伸夫对纯子如此了解村井麻子感到十分惊讶。即使说到此前与村井麻子约会,也只是在放学回家路上交谈过几次而已。虽然在圣诞节前给村井麻子送过礼物,但那也只是两人之间的秘密。

可是,纯子怎么会知道村井麻子的情况呢?难道是在教室里从村井麻子偶尔说出三言两语的态度上推测出来的吗?

天才少女的直觉果然比常人更敏锐吗?

不过,无论直觉怎样敏锐,能够有这种感觉,或许就是因为她对他两人的关系很感兴趣。

如此看来,纯子果然是真心关注自己吗?

想到这里,伸夫浑身开始冒汗,这个以前从远处观望的女人突然有了几分亲近感。仅仅想到她在关注自己,伸夫就产生了腾云驾雾般魂不守舍的感觉。

但是,不知纯子是否觉察到伸夫激荡的心情,她依然十分平淡地款款前行,不久便推开了米蕾特的厚玻璃门。

在一瞬之间,眼前的雪景就变成了飘溢着温馨的咖啡味和香烟味的咖啡馆。从中间往里面还有空包座,在他们朝里走的过程中,几个男人向纯子举手或点头。而且,在纯子坐下之后,还有两个男人过来说“上次那个很好嘛”“下一幅插画要抓紧点儿哦”。

看样子他们都在报社或出版社工作。

伸夫看到纯子跟他们对等交谈,再次对她的交际之广感到惊讶。

“咖啡要哪种啊?”

“要哪种……”

“有摩卡啦蓝山等各种品牌,普通的可以吗?”

“好……”

在纯子的面前,而且是在咖啡馆里,伸夫就像是个幼童。他只能随声附和,同时发现自己几乎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

“你常来这儿吗?”

“是啊……每天至少来一次吧。”

看样子,纯子所栖居的世界与伸夫他们截然不同。

没过多久,咖啡端上来了,而伸夫却不知道该怎么喝。纯子先放入砂糖,再放入少量牛奶并搅拌几下。伸夫看过之后如法操作,然后喝了一口。

咖啡竟是一种既甜又苦的奇妙味道。

这种东西怎么会好喝呢?真不知道那些喝得有滋有味的人是怎么想的。

“打扰一下,可以吗?”

像是看准了时机,另一个男人走过来搭话,可能是要协商晚上聚会的事情。此番交谈结束之后,又有个梳着大背头貌似画家的男人过来,说了两三句话把纯子逗笑。然后,又有个貌似报社职员的男人过来。他们都只跟纯子交谈,完全无视伸夫的存在。

看样子,纯子是在这里跟他们边聊天边谈工作,并收集各方信息。

过了半个小时,伸夫喝完咖啡正百无聊赖,纯子开口发问。

“回去吧?”

“好……”

伸夫还在琢磨收费的事情,而纯子已迅速拿起账单朝收款台走去。

两人来到外边,只见雪下得更大了,人们都把脸颊埋在大衣领中。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

伸夫郑重其事地俯首致谢,纯子满面笑容地点了点头。

“不必啦!我是大款嘛!”

纯子的绘画作品好像已经相当畅销,并且在为报纸和杂志画插图。虽然难以想象她的画作价值几何,但伸夫他们肯定无法与之相比。

“那就在这儿告辞吧?”

两人从米蕾特向北走到一个路口,纯子就停下了脚步。

“难得的星期六还把你拉着到处跑,请原谅!”

“哪里……”

虽说是拉着到处跑,但跟着引人注目的纯子倒是特别拉风,还第一次进咖啡馆喝了咖啡,伸夫已相当满足。

“还想跟我见面吗?”

“真的吗?”

“这个,你过后看看吧!”纯子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信封,“我写了一首诗,是为你哦!”

纯子递来信封,伸夫像接过炸弹般小心翼翼。

“好啦,再见!”

纯子只说了这些就翩然转身,朝两人刚才喝过咖啡的米蕾特原路返回。

伸夫等红大衣消失在雪中人群之间后,向前走了五十多米,来到一小片空地拆开了信封。

信封里装着与昨天同样的稿纸,打开后看到同样圆润的笔体写着如下内容:

我知道

你怨恨我

我明白

你厌恶我

可是

在怨恨中隐含着温存

在厌恶中隐含着挚爱

想必你已发现

有怨恨有厌恶

远远胜过无动于衷

纯子

大片雪花落在稿纸上,伸夫一边留意不让融雪弄湿稿纸一边重读纯子的诗。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纯子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可是,这并不像表示愤怒或憎恨的文字。虽然真意不明,但似乎多少隐含着某种好感。

在认识时任纯子之后,伸夫感到自己好像突然成了大人。

虽说如此,这并非等于了解了纯子的一切,只不过是偶然应邀去咖啡馆里喝了咖啡、简短地谈论学校和家里的事情而已。两人本来就是同班同学,所以记住姓名和长相纯属理所当然。

不过,这回却增加了单独会面的条件。

以前同班同学中尚未有人与纯子单独约会。本来纯子比较早熟,感觉她好像在跟画家和记者之类的中年男子交往,却没有一个关系较近的高中生。男生们虽然都对纯子心怀好奇和景慕,也只不过是把她作为远离自己的存在隔空遥望而已。

伸夫就是跟这样的女性一起走在大街上。

而且,主动发出邀约的是纯子。伸夫自己并没有这种愿望,是对方主动向他搭话的。

而且,两人一起去的是咖啡馆,伸夫在那里第一次喝了咖啡,并了解到那里是各种身份成年人聚集的场所。

不仅如此,纯子还在分别时把自己写的诗交给了伸夫,虽然内容尚未完全搞清楚,但她对自己有好感这一点已确切无疑。

对于伸夫来说,与纯子度过的时光虽然短暂,但整个过程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体验。他似乎借此窥见了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若能做到,伸夫很想把此事告诉别人。

如果告诉同学“我跟纯子一起去咖啡馆啦”,他们肯定会惊讶不已、羡慕不已。

跟纯子约会之后,伸夫感兴趣的对象完全为之改变。

这并非是指每天的生活为之改变,他每天早晨还是两点一线、上学回家,晚上有作业就做,没有作业就读书听广播。

虽然在表面上生活节奏似乎一如既往,但大脑的某个角落里却总有纯子的身影。虽然在跟同学交谈和专注于体育活动时也会暂时忘记,但在其他时间里却总是挂念着纯子。

她今天会不会来学校上课?如果来的话会不会认真听课?她那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早退。她什么时候还会发出约会的邀请?她不再去旅行写生了吗?伸夫的想象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

虽然只约会过一次,可自己却如此思绪万千——伸夫感到匪夷所思。以前总是轻蔑地想“时任纯子那种人……”,那或许都是自己徒然虚张声势而已。

不过虽说如此,跟纯子约会确实充满了刺激。

第一次约会就突然被带进咖啡馆令伸夫深感意外,但后来她也约他去了不曾预料到的地方。

第二次约会先是在伸夫从未进过的商厦画廊里碰头,然后一起去了钟塔后面的荞面屋。对于以前在外面只吃过拉面的伸夫来说,纯子为他点的蘸汁凉荞面真是稀罕风味。伸夫等她先开始吃,然后才学着她的样子做,但纯子皱着眉头小声提示:

“伸夫,别把太多面条放在蘸汁里呀!”

从第二次约会开始,纯子就直呼其名了。同班女生直呼其名这是第一次。不过,因为是纯子,所以伸夫心里并未产生什么反感。非但如此,伸夫觉得这是双方关系亲密的证据,反倒因此而十分高兴。

实际上,由于约会时总是以纯子为主导,所以被她直呼其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NO、BU、O……”

纯子在呼唤伸夫时,最后一个音节“O”总是向上挑起,比母亲的呼唤听着温馨,还有几分发嗲的感觉。

伸夫按照纯子的提示,夹起一小撮面条放在蘸汁里。

“阿姨,来碗面汤!”

把面汤倒在剩下的蘸汁里喝掉,也是伸夫此时才听说的常识。

当时还特别稀罕的巧克力和冰淇淋,也是在跟纯子一起去的咖啡馆里初次品尝到。

不过,最具刺激性的还是跟纯子一起喝的酒和抽的烟。

伸夫以前不曾知晓,据说纯子从高一时就开始抽烟了。

伸夫初次看到她抽烟是在第三次约会的时候。依然是在那家画家们聚集的咖啡馆里,纯子在跟中年男友们交谈时,从大衣袋里掏出了香烟。红色包装盒正面印着“光”字,符合外表华贵的纯子的风格。

纯子从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夹在指间,正在跟她交谈的男子十分自然地凑上打火机。从这个情景来看,周围的男性对还是高中生的她抽烟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异样感。

实际上她抽烟的架势已算得上登堂入室。那么浓烈的烟团,伸夫只是看看都感到会呛着,而她却能精彩地吞云吐雾。

伸夫看得入迷,纯子就把香烟递了过来。

“抽一支试试?”

“不……”

伸夫慌忙摇头,纯子莞尔一笑。

“是啊!你是优秀生嘛!”

“倒也不是……”

如果被辅导委员老师看到自己在这种场所抽烟,真不知道会受到什么处分。

“不会的啦!乌鸦哪能进这里来呀?”

由于多数辅导委员老师都穿着暗色西装,而且会带来令人厌恶的消息,所以学生们称其为“乌鸦”。

“这里的人都会保护我们哦!”

确实如此,咖啡馆里聚集的顾客多数都戴着贝雷帽留着长发,颇具艺术家范儿,看样子会抵制乌鸦们的管制。而且,即使被乌鸦们发现了,但由于纯子是艺术家们的伙伴,或许会得到宽容。

“你不抽吗?”

纯子再次询问,伸夫就叼上了一支。可是,他刚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起来。

“很快就能习惯啦!”

纯子看到伸夫呛得难受,反而露出开心的样子。

与抽烟相同,初尝威士忌也是在跟纯子一起去的酒吧。那里也与咖啡馆相同,貌似与纯子熟悉的艺术家顾客很多。这家酒吧只有一张L形吧台,店主是个叫“阿泽”的中年男子。

“你喝加冰威士忌吗?”

听纯子这样问,伸夫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也还是点了点头。

以前只是在过年时跟父亲喝过屠苏酒,那也只是四五盅而已。父亲说声“差不多行了”,他就顺从地放下酒盅,而且他自己也没想多喝。

端上来的威士忌酒加了碳酸感觉就像汽水,但喝下去却相当有劲。

“我一般都是喝两杯,喜欢浑身稍稍发热的感觉。”

纯子似乎已经完全习以为常,把玻璃杯中的冰块晃得叮当作响。

“再来一杯怎么样?”

伸夫就顺从地追加了一杯。因为连同龄女孩都满不在乎,所以伸夫羞于自甘落后,于是他振奋精神端起了酒杯。

三杯威士忌酒下肚之后,伸夫去厕所时就感到腿脚有些发软。

“你可要挺住哦!”

伸夫一边鼓励自己一边对自己酒量太小感到气恼。

平心而论,纯子在所有的方面都比较早熟。

看样子,无论是去咖啡馆还是荞面屋乃至酒吧,对于纯子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虽然班里也有不良少年和软派的团伙,可他们也未必能像纯子这样豪放,即使抽烟喝酒也是在厕所或公园的角落里,提心吊胆显得有些猥琐。

与他们相比,纯子的姿态却落落大方毫不露怯,毫不忌避周围的目光,悠然自得地与周围气氛和谐相融。

那或许是自诩艺术家的信念使然,但换个角度来看又像是破罐破摔的感觉。哪里还像个高中生——虽然招人颦蹙侧目,但纯子的态度就像是在享受作恶,像是在挑衅那些道貌岸然的成年人。

然而奇妙的是,老师和周围的成年人都对纯子十分宽容,明明知道她每夜抽烟喝酒却无人指手画脚。

那孩子特殊——纯子的身边已经营造出这种氛围,于是她就利用这种特殊的待遇乐在其中。

虽说如此,纯子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呢?伸夫感到不可思议。

即便伸夫说“我来付钱”并想拿起账单,可纯子却微笑着说“不用啦,我是大款”。

听纯子这样一说,伸夫就像着了魔似的哑然无语了。

看样子,纯子确实靠自己的画作和插图获得了不少收入。

“我在这里都是记账,你就别操心了。”

在喝威士忌酒的酒吧里,听到此话的伸夫既惊讶又激动:上高中的女孩可以在酒吧里记账,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伸夫望着纯子的侧脸,再次惊叹于她的神通广大。

总而言之,只要跟纯子在一起,完全没必要担心钱的问题。此事乍看似乎令人感激,但伸夫心里却不是个滋味。身为大男人却让女人付钱——伸夫无法从这种负疚感中解脱出来。

在跟纯子接近一个月之后,伸夫决定就在学校的图书部活动室里跟她会面。

所幸的是,图书室就在由连廊相接的副楼里,一层是阅览室,二层分为书库和课外活动室。

从男女同校开始,伸夫就分属于图书部。但由于高年级前辈从寒假结束后开始专注于高考复习,所以伸夫实际上相当于图书部的负责人。

虽然图书室里有位年轻的女馆员,但图书部成员都把称呼“阿姨”的“阿”字去掉直接叫“姨”。在午休和放学之后,成员们总是集中在活动室里,围着“姨”聊天说笑度过欢乐时光。他们就这样从五点一直待到将近六点,有时还会待到勤杂工进来把炉火清理掉。

不管怎么说,二楼的图书部活动室里有种密室般的氛围,是成员们绝佳的聚集场所。

伸夫知道,那个房间在勤杂工清理炉火之后就不会再有人去了。

“我们六点钟去那儿见面吧!到了那个时间就没事儿啦!”

因为伸夫保管着活动室的钥匙,所以两人进去后只需把门反锁就没问题了。

“大家都回家后就不会有人去了。”

虽然咖啡馆和酒吧倒也不错,但周围总有纯子的朋友。说起来是约会,但实际上那些男人常来打扰,伸夫实在难以平心静气。此外还得花不少钱,而且说不定哪天就会被辅导委员老师发现。

当然,即使钻在图书部活动室里,也未必能够保证不被老师发现。虽说这里是副楼,但因为还是在校内,所以值班老师当然会来巡查。

不过,他们都几乎只是巡查到楼门口,确认上锁之后就会离开。因为有楼门和活动室这双重门锁,所以只要待在室内不出声就不必担心被发现。而且,即使万一被发现就说是在整理图书,这个理由也完全可以成立。

“这里离你家近,很快就能到吧?”

所幸从纯子家到学校用不了两三分钟。因为距离很近,她在冬天有时不穿大衣就直接跑进学校里来。

“虽然没有炉火有点儿冷,但多少还会有些余温。”

可能是因为爱冒险的纯子觉得好玩,所以她立即点头同意了。

约会那天,成员们照例在“姨”的下班时刻五点钟全都撤了。

伸夫也暂时跟大家一起放学离校,但走到半路又原路返回,并在勤杂工室要了楼门钥匙前往活动室。

一月的下午五点多天色已暗,炉火也已被清理,室内寂静无声。伸夫望着大雪已停的窗外等候,只听门声轻响,纯子出现了。

“没事儿吧?”

纯子点了点头,随即像猫一般溜进室内。伸夫见状把一层的楼门和活动室门都上了锁。

“已经不会有人来啦!”

“果然挺冷啊!”

“那你穿上这个吧!”

伸夫想把自己的大衣披在纯子身上,纯子摇了摇头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来喝这个吧!”

那是小瓶装的威士忌酒。伸夫从格架上拿来玻璃杯,纯子就把威士忌倒上。

“干杯!”

两人对视一下喝了一口酒,伸夫立刻就被呛住了。

“兑点儿水就好啦!”

伸夫按照纯子说的给自己的酒杯里加了水,给纯子的酒杯里也加上水。

“真安静啊!”

“简直不像学校,是吧?”

“我可以抽烟吗?”

“当然,没问题呀!”

纯子叼上一支“光”牌香烟并擦着了火柴,黑暗中瞬间浮现出她白色的脸庞旋即消失,只有香烟的火光在黑暗中微微颤动。

“因为亮灯就会被发现里边有人哦!”

“这样就挺好呀!”

白雪反光和窗外附近的街灯微微映出纯子的脸庞。

“以后就在这儿见面吧?”

“是啊!”

纯子点点头把酒杯放在桌子上,然后把面孔正对伸夫。

“伸夫,吻我吧!”

伸夫一时怀疑自己的耳朵,虽然就在眼前听到,却仿佛刮向远方的风声。

“伸夫……”

听到再次呼唤,伸夫坐正了姿态。

“可以吗?”

纯子没有答话,坐在原处不动。在已经适应了黑暗的视野中,可以看到纯子闭着眼睛微微翘起下巴。

仿佛受到那片白色的吸引,伸夫来到纯子面前。

简直难以想象,纯子的脸庞就在眼前。伸夫以前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女人的面孔,尽管没有开灯,但轮廓姣美的鼻梁、柔润的嘴唇乃至脖颈下面都历历在目。

可是,伸夫还在迟疑。真的可以就这样接吻吗?这会不会是纯子式的游戏呢?如果真的凑过去,她会不会立刻躲开呢?

若是放过了眼前的机会,恐怕永远都不能接吻了。既然是男人就应该大胆向前——伸夫就像听到魔咒般闭住了眼睛。

这样看不到纯子的脸庞,伸夫就稍稍放大了胆量,随即把嘴唇慢慢地凑近了纯子。

不过,尽管对方没有抗拒,可接吻却意外困难。伸夫的嘴唇先碰了一下纯子的鼻尖,他稍稍向右错开才终于到达。

不可思议的是,初吻的感触却是凉冰冰的。先前曾听说过热烈甜蜜的接吻之类的形容,但实际感触却相当不同,只是接触到某种柔软物体,并没有什么切实的感觉。

这样就行了吗?伸夫半信半疑继续闭着眼睛,纯子忽然把嘴唇移开。

“行了吧?”

“……”

“来,喝酒吧!”

纯子的嗓音意外清醒,伸夫闻声慌忙睁开眼睛。纯子轻轻地叹息一声,然后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又端起了酒杯。

“喝吗?”

伸夫用兴奋之余的沙哑嗓音询问,同时对纯子刚才发出的叹息有几分介怀。

“来,多倒些!”

伸夫慌忙用衣袖擦擦嘴唇,随即往纯子的酒杯里倒上了威士忌。

“你也喝吧!”

伸夫顺从地给自己的酒杯里也倒上了威士忌。

这回纯子只是默默地端起酒杯,伸夫随之也把酒杯轻轻向前凑一下,然后喝下一口纯威士忌酒。

虽然威士忌酒如同火团般从嗓子灌下,但这回却感觉特别痛快。

“这个我曾经一晚上喝光两瓶呢!”

纯子的嗓音十分爽朗,像是已经忘掉了刚才接过吻。

“那么多……”

伸夫点点头并有些纳闷:刚才的接吻对她来说似乎无所谓。

“只喝一瓶不在话下,要是两瓶就晕乎啦!”

“你真能喝那么多吗?”

“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呢!虽然晕乎乎的,但自我感觉却并没有醉哦!”

“那你能回家吗?”

“真是不可思议呀!我都记不清是怎么回到家的,可醒来后却发现躺在自家的被窝里。”

伸夫耳听纯子说话,心中却依然在想刚才接吻的事情。

初吻的感触冰凉而虚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美妙,距离梦境般的快感也相当遥远。不过,接触纯子嘴唇的实感似乎还存在。

不管怎么说,眼前那对嘴唇就是自己亲吻过的。每当纯子说话和喝威士忌时,自己所亲吻过的嘴唇就会张合跃动。

“我还曾经喝醉酒倒在雪地里了呢!”

“听说在雪地里睡着了会很危险。”

“是啊!不过,喝醉酒后雪花落在脸上感觉特爽哦!”

“那可不行啊!报纸上常常报道,有人因为喝醉酒而在外面冻死了呢!”

伸夫不想让纯子做出那种事情。

“不要超过一瓶!”

可是,纯子就像没听见,把双手合在胸前不停地跺脚。

“还是有些冷啊!”

“你把这个穿上吧!”

伸夫把自己的大衣披在纯子肩头,突然感到允许他接吻的纯子更加可爱了。

随着与纯子越来越亲密,村井麻子渐渐从伸夫的心中淡出了。

以前伸夫在上学放学路上和课间休息时总会挂念村井麻子,可现在心里却已经放不下纯子了。他明知放学后走哪条路能与村井麻子相遇,却觉得没必要特意转弯。早上明知稍稍绕路就能碰到村井麻子,结果却选择了近道。

不过,这并不等于他对村井麻子产生了厌烦情绪,依然觉得她是个既不显眼又内敛的可心女孩,但他却不愿勉强地去与村井麻子相见。

在这种心理的背后,还存在着与纯子亲近的负疚感。如果见到了村井麻子,她也许会追问自己与纯子的事情。这种心理已经成为负担,所以伸夫总是在回避村井麻子。

不过,与村井麻子疏远的最大原因就在于纯子的位置更加重要。

纯子所做之事的规格远远大于以前的高中生。

突然有女孩送来情书,还带他去了艺术家聚集的咖啡馆和能记账的酒吧,深夜在学校的图书部活动室里密会,喝了威士忌酒还接吻——这些对伸夫来说都是初次体验,充满了新鲜的刺激感。

与跟纯子的隐秘接触相比,跟村井麻子的约会简直幼稚可笑,只是在放学回家路上若无其事地相遇交谈而已。唯一堪称成年人所做之事,就是在圣诞节前夕赠送过小小礼物。

在认识纯子之前,伸夫对此已很满足,觉得这已经足够刺激的了。

但是,在更大的刺激面前,那种小刺激立即黯然失色。

在与纯子亲近之后,跟村井麻子做的事情就显得像幼童一样。自己居然那么容易满足,简直太滑稽了!

不过,那当然不是村井麻子的责任。虽说约会的过程没什么情趣可言,但那也是由伸夫自己造成的。如果伸夫主动邀请村井麻子去咖啡馆的话,她或许会欣然前往。伸夫之所以没有那样做,都怪自己无知和怯懦。

伸夫对村井麻子的负疚感,都来自这种缺乏男子气概的怯懦心理。

但即便如此,纯子的所作所为刺激性也过度强烈。对于身体发育成熟、充满了好奇心的高中生来说,她的举动简直是魅力无穷。

看样子,村井麻子似乎已经觉察到伸夫开始回避自己,在午休中视线相遇时,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怨恨。

但虽说如此,在放学回家路上偶然相遇时,村井麻子也不会责备伸夫,仍像以前那样漫无边际地聊起学校和家里的事情,仍像以前那样不会兴致高涨,分别时也还是只说一句“回见”。

虽然村井麻子似乎还想进一步问些什么,但总是欲言又止。这一点既是她的可爱之处,同时也是她的不足之处。

不过,仔细想来,村井麻子却也没有理由埋怨伸夫。

两人确实常常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相遇,圣诞节前夕伸夫也给她送了礼物,但伸夫并没说过“我喜欢你”。而且,实际上同学中也无人认为他俩是明确的恋人关系。

即使如此,伸夫仍然担心村井麻子已经知道了他跟纯子的事情。虽然即便被村井麻子知道倒也没有什么,但还是感觉不太好。也许这样想有些自以为是,但伸夫不想因为这种事伤害她。

不过,村井麻子应该已经觉察到伸夫正在向纯子倾斜。

虽然村井麻子给人的印象是性情温顺、稍显迟钝,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其实她也具备了少女所特有的敏锐感。

尽管如此,纯子的态度未免过于大胆,在两个班一起上日本史和地学课时,她就会满不在乎地坐在伸夫旁边。而且,她几乎不听老师讲课,要么就画老师的素描,要么就看法国的翻译小说。另外,她在下课后还会满不在乎地招呼说“伸夫,今天有空儿吗”。

纯子本来就不太顾忌周围。

伸夫虽然对纯子的大胆言行总是胆战心惊,但另一方面却未必没有自豪之感。他甚至想对老师说“众所瞩目的天才少女都在向我靠近呢”。

即便不是村井麻子,别人也当然会感到伸夫与纯子的关系非同寻常。

“时任同学挺不错吧?”

在第三学期快结束的三月初,村井麻子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此时,在二月末天气异常持续飘落的积雪也开始融化,马路两侧出现了积水。

时隔多日归途中偶遇村井麻子,两人照旧漫无边际地聊天。就在此时,村井麻子突然提出了那个问题。正因为异常突兀,所以使人感到她已经思前想后终于还是一吐为快。

“哪儿有……”

伸夫只说半句话就沉默了。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他以为被村井麻子看透了心思。但是,村井麻子并没有继续追问。

虽然村井麻子问到纯子只有这一次,但正因如此,她或许就在这仅仅一次的提问中寄托了复杂的情思。

从那以后,村井麻子对伸夫的态度骤然转冷。虽然这一点很难具体说清楚,但仍能感到这并非偶然。

例如,以前在归途中相遇时,村井麻子总是露出温和的笑容,但从那以后她就视而不见地扭开脸去。即使伸夫偶尔主动搭话,她也只是应付几句,从不主动跟伸夫交谈。虽然两人并非因为争吵而分手,但她以前那种亲切的表情和态度却已完全消失。

以前从村井麻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温顺和文静现在已经形影皆无,取而代之只有生硬的表情。

伸夫虽然对此深感失落,但也无意做出辩解。

实际上,即使现在做出辩解,但因为满脑袋都是纯子,所以肯定会显得极不自然。

融雪季节到来,伸夫的心绪更加倾向纯子。

当然,纯子照旧为旅行写生和个展频频缺课,即使有时来学校上课,也会以有约稿为由早退。

伸夫无奈只好等待纯子有空闲的时候。不过,纯子每周仍有一次会向伸夫打招呼说“今天有空儿吗”。

伸夫当然没有异议,但会面时间几乎都在晚上。

纯子似乎为了照顾伸夫,尽量约在五点或六点见面,但有时也会在七点或八点。在这种时候,伸夫就先回家吃过晚饭,然后说声“去见同学”就出来了。

母亲虽然对伸夫最近常常晚归和饭后外出有些疑惑,但伸夫每次都会说出同学的名字蒙混过关。

“我一会儿就回来!”

伸夫每次出门时都会打声招呼,但从不说明去什么地方。

两人碰头之后,去的都还是艺术家聚集的咖啡馆或纯子常去的酒吧。

伸夫初尝咖啡时连怎么喝都不知道,而现在已经能够悠然自得地品出几分滋味,进酒吧也不会慌乱无措,已经能坦然自若地坐在吧凳上自己要加冰威士忌了。

虽然纯子递给他香烟时抽得还不够老练,但喝了威士忌和白兰地鸡尾酒的微醺感觉确实很好。

不过,令伸夫心跳加快的还是两人在图书部活动室里见面的时候。

虽然在咖啡馆和酒吧里也能跟纯子在一起,但周围总有认识她的人。虽然那些人对伸夫并未表示反感,却也没把他当作纯子的“他”刮目相看,好像从最初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随着逐渐习惯,伸夫对他们产生了亲近感,但也确实感到还是没有他们在周围更好。

与此相比,夜晚在图书部活动室里则完全是二人世界。他虽然也会担心被值班的老师发现,但只要待在室内,纯子就确确实实属于自己。

在黑暗中说着悄悄话,情绪渐渐高涨时与纯子接吻。在这种时候,伸夫心中充满了独占纯子的幸福感。

在幽会之后,纯子有时会送伸夫回家。

伸夫家在离繁华街三公里远的西山脚下,两人就溜达着走到那边。

最初跟纯子会面时,街道上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而到他习惯了接吻的阶段,积雪已经越来越少,街道两旁开始出现积水。

进入三月,风中已有几分春意,并发现夜间积雪也在融化。

纯子有时把伸夫送到家,有时送到半路。

总让纯子送自己,伸夫感到过意不去,于是说“我再把你送到家吧”。纯子每次都会微笑着回答“不用了,这边有我的熟人”。

伸夫对纯子与自己约会后又去见别人有些不满,但姑且当作她是为了工作,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再见!”

纯子每次分别时都这样说,而从来不说“晚安”。

伸夫在约会多次后不免对此有些介怀,但他还是没说什么。

“这个、过后看看吧!”

纯子常常会在告辞时交给伸夫自己写的诗歌,用的还是写有姐姐名字“时任兰子”的红线稿纸。

谁先说“再见”

谁就是胜者

谁留在最后

谁就会最惨

虽然我最懂

眼下说再见

实在太心痛

读了几首纯子的诗之后,伸夫写了回信。

他一口气写了三张信纸,第二天重读之后实在羞惭不已。过了两天重写一遍,到第三天才夹在书里交给了纯子。

那封情书被班主任老师交还伸夫是在十天之后。

“高村君,这种东西可不能丢啊!”

在被叫到教师办公室看到自己写的情书时,伸夫顿时有些晕。

“那个……”

他想说那个不是自己丢的而是纯子丢的,可即便这样说了,情书是自己所写这个事实也不可能被推翻。

“捡到它的人立刻上交,所以还算幸运……”

因为在情书的最后写着“伸夫致纯子”,所以可能就是依此判明这是伸夫所写。

不过,班主任老师并没有提到情书的内容,最后只补充了一句话:

“有两个错字,我帮你改过啦!”

伸夫鞠躬并接过情书,逃跑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他立刻返回教室去找,可纯子不在,像是已经早退。伸夫无奈只好等到第二天,早上抓住纯子一问,纯子竟爽快地点了点头。

“那果然是丢了吗……”

伸夫难以捉摸纯子的真心。自己搜肠刮肚地想了三天才写出来的情书,她怎么能轻易丢弃呢?这简直就是向全校宣告了两人的关系。

“对不起!”

纯子诚心道歉,但看样子并不像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

她的态度像在说“如果有人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吧”,但仔细想来,当时正是跟纯子关系最为密切的阶段。

不,准确地讲,也许后来去修学旅行时才算是顶峰。

伸夫他们学校由于高考的关系,按照惯例在高三那年的春天组织修学旅行。目的地是京都和奈良,游览之后再去东京,前后总共六晚七天的行程。因为当时还没有客机,全程乘坐火车,所以堪称强行军之旅。

全班当中大概八成人要去,而纯子因为在东京有女画家展就没参加。纯子本来就很少参加运动会和春游等学校组织的例行活动,所以她不参加修学旅行谁都不会觉得奇怪。

伸夫为纯子不能同行感到失落,但纯子已跟他约定自己先行进京,等伸夫到达东京时再相会,这样伸夫已经很满足了。

游览过京都和奈良之后,到达东京时大家都已筋疲力尽。但是,伸夫想到能与纯子相会,反倒精神振奋起来。

伸夫他们就住在后乐园附近的本乡区。第二天是自由活动时间,男生们几乎都去后乐园观看棒球比赛,而伸夫则去上野的美术馆跟纯子会面。

伸夫按照纯子在出发前的提示,在接待处报上姓名并要求通报,没过多久纯子就出现了。

令伸夫意外的是,纯子身穿水手服,头发也没烫而是理了娃娃头,把前额遮住了一截。

“刚才报社的人来拍照啦!因为名目是女学生入选,所以要求这种装束。”

纯子说明了自己穿水手服的原因,随即在樱花初开的公园里款款前行。

“饿了吗?”

“不……”

伸夫摇了摇头。他担心,要是被纯子带到东京这种大都市的餐厅里去,自己恐怕又要慌乱无措了。

“那,我常住的旅馆就在附近,我们去那儿吧!刚好我也想换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