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请进!”
“我就不进去了,就在这里……”
椎名见里子畏缩后退,用比较强硬的口气对她说:
“不管怎么说,你先进来坐下!老板娘马上就把茶端来了!”
不管椎名说什么,半夜三更,一个女人家怎么能进入一个床铺都铺好了的男人的房间呢?正在里子踌躇犹豫的时候,走廊那头传来了脚步声,老板娘端着茶走了过来。
“因为天气有点儿凉,我沏了壶热茶!”
事到如今,里子也没法转身就走,就像被人追着一样进了房间。
傍晚来的时候放在房间中央的那张黑漆茶几被挪到了窗户边上,茶几上面放着晚报和一套茶具。里子和椎名隔着茶几相向而坐,老板娘把端来的茶水和湿毛巾摆在了两人面前。
“两位出去的时候,我给房间里开了空调,您觉得可以的话,可以把窗户打开,上面有纱窗,虫子还不会进来。”
“不好意思,我这就回去了……”
“里子姑娘多待一会儿有什么关系!这个地方很安静,可是大街上还热闹得很呢!虽然近来我很少出门,可是我偶尔出一次门都是晚上一两点才回来。”
老板娘好像为了让里子的心情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了爽朗的笑容。她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不好意思,两位也知道我这里缺人手,这厢我就回去休息了,您回去的时候请从游廊的侧门出去。踩着踏脚石过去就能看到一扇柴扉,出了栅栏门就是通往河滩的路。”
“谢谢!真不好意思!多谢您了老板娘!”
“那我就先告辞了!”
老板娘再次给椎名行礼,关上拉门出去了。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了,里子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椎名喝了一杯茶,转脸看着老板娘刚才离开的拉门那边说道:
“真是个好老板好女人啊!”
老板娘察觉了两人的心情,很爽快地把两人迎了进来,里子很明白老板娘的一番好意,很随意地跟两人说话,然后很识趣地马上离开了,并且在离开的时候若无其事地把栅栏门都告诉了自己。这样的事情若非在花街长大深谙世态人情晓得事体的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今天光拉着您到处跑了!”
“不客气……”
比起疲劳,里子这会儿最难受的是目前尴尬的局面,孤男寡女待在一个铺好床铺的房间里,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洗澡间在哪里?”
“不就在您眼前那里吗!您要洗澡吗?”
“不,这会儿还不用。”
椎名又喝了一口茶,站到了窗边。
“好静啊!真是个安静的地方!”
“……”
“树叶儿在动!”
被椎名的这句话所吸引,里子也站到了椎名的身旁。
好像有点儿起风了,窗户下面马醉木的叶子在轻轻摇动。
“石灯笼竟然在那里!”
刚才从游廊里看的,是正面的石灯笼,这会儿却在右边灌木丛的前面投下一小片光亮。
“这前面就是河吧?”
听椎名这么说,里子凝目细看,但昏暗的庭院前方是无边的黑暗,看上去只是一团漆黑。
“真难想象,这下面就在刚才还因为鱼鹰表演而热闹非常!”
里子点点头,她觉得浑身紧张,精神敏锐如针尖儿,就连一张小纸片落到地上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动!里子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椎名的胳膊慢慢地绕到了她的背后。里子觉得就像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广大而柔软的布温柔地包住了。
在里子的视野里,石灯笼的亮光越来越微弱,与此同时,椎名的脸就像一张剪影越靠越近,轻柔地盖住了她的嘴唇。
里子瞬间觉得自己仰着脸被夺走的嘴唇好像映在了深夜的玻璃天幕上,她想往后撤,但是肩膀和后背已经被椎名牢牢地抱住了。
里子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她只希望此刻时间能停住,在无边的夜色里,微风、树叶和河流都能停住。
不多会儿,里子感到了一种不安,她觉得椎名好像在凝视自己的脸,于是轻轻摇了摇头。
随着兴奋的加剧,此刻的她面带绯红,额头也汗津津的。里子担心这样的表情被椎名看到了。但是,接下来的一瞬间,椎名静静地离开了她的嘴唇,撩开她的秀发,在她的耳边对她喃喃细语:
“我喜欢你!”
里子听他的声音就像从远山吹来的风。
“我不会放你走的……”
耳边再次听到了男人的喘息声,里子觉得自己的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
里子脚尖着地,挺直上半身,被一个劲儿地往前拽,就那样两个人像纠缠在一起一样倒在了床铺上。
自己来这里绝不是为了这个!里子心想必须快点儿爬起来,可椎名热烈索吻的嘴唇夺去了里子想爬起来的气力。
“放过我吧……”
里子抗拒着自己熊熊燃烧的身体哀求道。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椎名好像根本没有想回头的意思,他把过去的温文尔雅和温柔善良都粗暴地扔到了一边,胳膊更加用力,把里子紧紧抱住。
“有人来了……”
里子每次摇头,每次扭动上半身,秀发都越来越散开,腰间的带子也越来越松。这幅情景要是被老板娘看见,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即便慌里慌张站起来也没法解释。
“不……”
里子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气要爬起来,但她越反抗胸襟就越敞开,下摆就越紊乱,自己只会感觉越羞耻。
“您饶了我吧!”
里子最后身体蜷缩成一团苦苦哀求,她的身体缩得不能再缩了。
椎名瞬间松开了,紧接着再次抱紧里子,呼着热气在里子耳边说道:
“我想要你……”
那低沉而执着的声音和耳朵被他的嘴唇轻吻的那种难以言表的惬意舒服,让里子的身体彻底松弛了下来,她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心情。
远处传来了雨后的溪流顺着山路奔流而下的潺潺水声,抑或是雨水顺着雨水管往下流的声音。里子闭着眼睛,侧耳倾听那潺潺的水声。
但是,现在既不是雨停了,也不是河水在枕边流淌,里子此刻正在被窝里,赤裸着全身依偎在椎名的怀里。
莫非,那潺潺的水声是溪流在里子的身体里流淌的声音……
现在的里子就像雨后的山路,焕发了勃勃生机,雨前的阴郁时难以想象出来的一种安适和恬静,溢满了里子的身体。
依偎在一起的椎名上半身略微一动,他那令人很有安全感的厚实的肩膀靠了过来,再次把里子那娇小玲珑的身体拥进了怀里。
这次的亲吻已经没有刚才的那种粗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情和潜藏在里面的些许自信。
里子已经不再反抗挣扎,她反而情不自禁地主动送上香唇,回应椎名的索吻。这动作很像母鸟给雏鸟嘴对嘴喂食,里子忽然觉得好可笑。
“怎么了?”
“没什么……”
里子微微一笑,椎名的手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滑去。
“滑溜溜的,好可爱的屁股!”
一种羞耻心忽然在里子的内心深处复活了。
开始的时候自己挣扎反抗,但到了最后却是自己主动解下了带子。虽说只有枕边纸罩座灯的微弱的光亮,自己脱下了和服,身上只剩下贴身的衬衫钻进了被窝。
那时候,要想反抗到底的话也能反抗到底,要想逃出去的话也能逃出去,要想喊人的话也能喊人。
但是,从中途起,里子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心情。
她虽然觉得那样做不行,但同时又渴望就这样被夺去身子。里子的内心深处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在争斗,最后是贞洁的女人输了,淫荡的女人赢了。
自己的内心深处还有这样一个自己吗……
现在,里子觉得自己很不可思议。难道自己内心有一团火焰让自己如此大胆地投进男人的怀抱,还让自己熊熊燃烧起来?原以为早已熄灭的火焰熊熊燃烧,自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
“我喜欢你!”
椎名在里子的头顶上方再次喃喃细语,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里子享受着他的轻吻,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溪流依然在里子的身体里流淌,那潺潺水声清脆悦耳犹如珠玑在玉盘上滚动。
瞬间,冲天而起熊熊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现在她浑身溢满了潺潺流水般的清爽。
“我也喜欢你!”
里子的眼睛突然溢满了泪水。也不知为什么,泪水一旦流出来就控制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
“你怎么了?”
椎名问她,可里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忍不住掉泪。
“不要哭嘛!”
椎名再次紧紧拥抱里子。里子依偎在他那宽大厚实的胸膛上,不由地哭出声来。
不知道什么理由,现在只是想哭。
哭了一会儿,眼泪哭干了,里子默默地抬起了脸。
在纸罩座灯昏黄的光亮里,椎名的喉结看上去就像一个暗影。里子看着他的喉结,好像自言自语地说:
“我得回去了!”
“……”
“现在几点了?”
椎名扭着身子看了看表。
“两点多一点儿……”
自己家的昏暗的入口、母亲和菊雄的脸这会儿在里子的脑海里慢慢复活了。
这么晚回去还是第一次。菊雄是不是已经睡了?其实比起菊雄,关键的问题在母亲那里。母亲睡觉很浅很容易惊醒,听到动静,说不定会醒来。
“我回去了!”里子小声说道。
她内心里却在期待男人说“不要回去”,但椎名什么也不说,里子逼着自己爬起来,四下里看了看。
在纸罩座灯的昏黄的光线里,里子看到自己的带子和贴身衬衣随便在地上扔着。
“我要捂上你的眼睛!”
里子用一只手捂住椎名的眼,用另一只手把衬衣拽过来披在了肩上。
椎名按照里子的要求一直闭着眼睛。里子确认他确实闭着眼睛之后,把和服和细腰带都捡起来,跑着进了浴室。
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看自己,头发乱了,妆也掉了,简直就像夜叉一样。但是,眼神很柔和,满面春色,很有光彩。
“成了这个样子,我可怎么办?”
里子问镜子里的自己,可镜中人也是愁眉不展什么都不回答。
里子换了一下心情,摘下发卡,把头发重新盘了起来。
不管再怎么急,盘头发、穿和服至少需要三十分钟。即便这样,发髻也不能恢复原样。出门的时候虽然没看见母亲,可她如果看见这乱蓬蓬的发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在什么地方弄乱的。
一不做二不休,在这一个意义上,干脆回去晚点儿说不定更好!
里子如此自我安慰,重新盘好了发髻,穿好了和服,回到房间一看,椎名已经穿好衣服坐在那里了。
“本应该我来整理的!”
看到自己疯狂后乱糟糟的床铺已经被整理好了,里子很是慌乱无措,椎名掐灭烟头对里子说道:
“我送你出去吧!到桥那边应该就有车了吧?”
“我一个人就行!”
“那怎么能行!走吧!”
里子再次恋恋不舍地环顾了一下房间,拿起了包。
“记得老板娘说过往这边走有一道栅栏门……”
从游廊的侧门到了外面,忽然发现浓浓的夜色从四面八方直压过来,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暗中只有白色的踏脚石泛着点点白光。
“大家好像都已经睡了啊!”
堂屋那边虽然有灯光,但不像有人起来的样子。沿着踏脚石往前走五十米左右往右拐,再顺着有路灯的甬道往前走,就到了那道栅栏门。随着低沉的吱吱嘎嘎的响声,柴门开了。
“明天……”
到了山路上,椎名问道。
“我给你打电话!”
“还能再见面是吗?”
“是的……”
现在里子没法说得再清楚了。
“今天的事情我忘不了!”
“我也是……”
嗅着夜里树木散发出来的芬芳气息,里子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里子在离家几步远的地方下了车,一路小跑向着通往后门的栅门跑去。
这一带周围被高台寺和灵山观音等寺庙大院环绕,静得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唯有印着茑乃家家徽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曳。
从岚山的旅馆出来的时候将近三点了,这一会儿或许已经是三点半了。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在没有月亮的天幕下,只有盖着被子横卧在那里的东山浮现出黑黑的轮廓。
里子四下看了一眼,轻轻地推开了栅门。
深夜的院子静悄悄,鸦雀无声,树丛前方,熄灯之后的茑乃家的本馆看上去就像朝着夜空展开了翅膀的一只大鸟。
里子弯着腰,穿过低矮的松树丛到了堂屋前面。
出门的时候悄悄地把入口的钥匙塞进了手提包里,可里子发现入口根本就没上锁。
里子往上提着拉门轻轻地拉,这会儿要是被母亲发现了就全完了。
小心翼翼地总算拉开了五十厘米,里子侧着身子从五十厘米宽的缝里闪了进去,然后慢慢地把拉门关上了。
玄关的灯亮着,下面摆着母亲、菊雄和领班阿元的鞋子。
里子在一溜鞋子的头上脱下了草屐,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
二楼是里子夫妻专用的,上了楼梯,左边是起居间,里面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和卧室。
起居室的灯平常都是关了以后才去睡觉的,但今天灯没关。
或许菊雄已经睡下了,卧室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里子径直走进了里面的和式房间,解下了带子。把和服和贴身衬衣挂在衣架上,把带子叠起来,换上浴衣,里子觉得今天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要是平时的话,里子这会儿应该先洗澡再上床睡觉,但她今晚却不想洗澡。
好不容易被心爱的人抱在了怀里,里子不想抹去和男人云雨欢爱的那种痕迹和余韵。她想把这种余香留在身上去睡觉。
回到起居室的时候是四点了。
悄悄瞅了一眼卧室,发现菊雄正盖着毛巾被躺在双人床的正中间,右腿从毛巾被里伸了出来。在枕边的床头灯的灯光下,菊雄正微微张着嘴呼呼大睡,那是一种高枕无忧、什么烦恼都没有的睡相。看清楚了卧室里的情形,里子又回到了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现在这个样子,里子根本没有心情睡在丈夫的身旁。那是对椎名的背叛,也是对自己的冒渎。
现在的里子不愿看见菊雄的脸,也不愿意被他碰一下。即使不被他触到身体,单想象一下和他睡一张床,就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里子从和式房间的壁橱里拿出毛巾被,关了灯,用沙发靠垫当枕头躺下了。
“晚安!”
黑暗中,她自言自语地小声对椎名说。
“晚安……”
椎名的低低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畔。
突然,他的嘴唇轻吻自己的耳朵的那种感触又被唤醒了,里子觉得浑身开始发烫。
“亲爱的……”
里子小声说着在椎名面前没能说出来的话,为了让欲火焚身躁动不安的自己平静下来,她双手按住了自己的两只越来越坚挺的乳房。
第二天从早晨就开始下雨。明明才八月末,可那雨就像秋雨一样冷飕飕的。
里子恍恍惚惚的,天快亮的时候才稍微睡着了,但也就睡了一个小时左右,七点的时候就醒了。
身体里还留着昨夜的余韵。里子在沙发上躺着,还在追寻品味那种美妙的感受,这时候菊雄起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在这里躺着?”
“昨天晚上好像没睡好,一直在看书。”
“可是,你回来的时候一定很晚了吧?我一直等你到一点钟,后来就困得不行了。千鹤来了个电话,说你陪着客人东一家西一家地喝到很晚!”
里子正要爬起来,菊雄打了个手势不让她起来。
“你那么累还忙着起来!你到那边床上去睡吧!”
“都七点了,我还是起来吧!”
“你那么硬撑可是对身体不好啊!”
妻子三更半夜才回家,回来也不到丈夫床上去,他难道不觉得这件事情可疑吗?作为一个丈夫,难道不应该训斥晚归的妻子,盘问为什么三更半夜才回家吗?
男人应该有那种志气,可他对妻子的解释一点儿也不怀疑,妻子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竟然还让妻子好好休息!
心地善良是件好事,但看到他那幅老实巴交的样子,里子感到的已经不是什么可怜而是一种愤怒了。
里子像斗气一样爬了起来,去了和式房间,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妆容。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吧!里子觉得有点儿轻微的头晕目眩,脸色也不太好。她听到母亲已经在楼下和走街串巷卖东西的女人说话了。
从窗户里伸出头去一看,雨还在下,位于低处的京都的街巷笼罩在蒙蒙烟雨中。
那个人已经起来了吗……
里子的心思自然而然地飞向了椎名身边。
他还在睡觉?还是和自己一样从那个宽敞的房间里凝望雨中的庭院?
里子那样想着,非常想见椎名。如果可能的话,现在马上就想飞奔过去。即便不能去,哪怕只听听电话里的声音也好。但是,对着话筒,自己第一句话说什么才好呢?
说“早上好!”还是“昨天晚上……”?
想着想着,里子忽然觉得有些羞耻。
昨天夜里,开始的时候只是跟着他去了房间而已,最后竟然接纳了他。她想把心中的火焰压下去,可是根本压不住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记得最后自己甚至小声叫了出来。
莫非他一边抱着自己一边看到了那一切?莫非他觉得自己是个淫荡的女人?
希望他不要那么认为……
里子闭着眼睛默默祷告。
但是,里子对卯月的老板娘更是感到羞耻。
昨天晚上,竟然做出了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情,最后还是从老板娘告诉的后面的栅栏门出来的,也不知道老板娘是否察觉了。
一个老字号料亭的小老板娘,半夜三更进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
要是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说那种闲话的话,里子就没法在京都待下去了。不光如此,说不定在自家料亭也没脸到宴会上去陪客人了。
里子觉得卯月的老板娘不至于把那件事情说出去,可是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大胆的事情呀……
大脑清醒过来回头再看,里子对自己当时的鲁莽和不计后果非常震惊,这会儿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那时候并没觉得自己在做什么大胆不羁的事情。自己当时虽然觉得这样做太厚颜无耻了,可当时自己安慰自己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自己昨夜竟然能变得那么大胆,莫非是昨夜做了什么梦?抑或是因为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心醉神迷,所以才变得那么强大无畏?
但是,那个梦境到了天亮好像也没有消失。过了一夜之后,想见那个人的心情别说平静下来,反而像一团火越烧越旺了。
“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吧!”
菊雄隔着隔扇又在那里嘱咐。
里子就像反抗他的话一样,穿上和服拉开纸拉门走了进来。
“我给你揉揉肩吧!”
“不用,我身体好得很!”
好像要把走近前来的菊雄赶走,里子手脚麻利地把带子系紧了。
“我看你脸色有点儿不好啊!”
“那个先别说,昨天晚上家里没有什么事儿吗?”
“对了!金善的掌柜来了,说是一直在找你!”
“金善”是五条大街上的绸缎庄,是多年的老主顾了。
“还有。内山说是要辞职,问他为什么要辞职,他只说是快上年纪了,就是不肯明说什么原因!”
内山秋子已经在茑乃家做了五年服务员了,说是上年纪了其实也就四十五六岁,看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
回头得仔细问问她怎么回事儿,但现在实在是没那个心情。
“今天要去什么地方吗?”
“中午想去趟木屋町。”
他可能又是和那帮学小曲的朋友见面喝茶吧!他爱和谁见面和谁见面,里子根本不感兴趣。说实话,丈夫不在家反而更好。
“这雨看样子不会停啊!”
里子敷衍地点点头,她脑子里这会儿想的全是椎名的事情。
快八点了,他或许已经起来了。他说过今天傍晚之前回去就行,至于白天的安排,说好是由里子给他打电话商量决定。
“后厨那边的东西采购没问题吧?”
“这会儿在下雨,过会儿再说吧!”
菊雄迟迟没有要出门的样子,里子断了念头,收拾完房间就下楼去了。
里子在水泥地上随便趿拉上一双木屐正要到外面去,忽然看见母亲打着伞回来了,可能是已经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儿了吧。
“早上好!”
里子慌忙低头给母亲行礼,阿常却站在那里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里子说道:
“早上好!看你一脸憔悴……”
“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有点儿太晚了。”
“客人虽然也很重要,可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分寸,事事都要适可而止才行啊!你昨天夜里几点回来的?”
“大家兴致都很高,就是不放我回来,我想回来的时候应该两点左右了吧!”
“昨天夜里莫名地憋闷难受,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我到后厨那边去看看!”
里子像逃跑似的从呆呆站着的母亲身旁钻了过去。
这场雨让大地久旱逢甘霖,吸满了雨水的院子焕发出勃勃生机。本馆那边时间还早,只有后厨的一角有人影晃动。
里子从那前面目不斜视走过去,进了门窗紧闭的昏暗账房,终于喘了一口气。
虽然没有被明言训斥,可里子一眼就看出来母亲很不高兴。母亲最后说的那句“睡不着觉”,或许是暗示自己昨天半夜回来的时候,她还没有睡。
这样的话,今天白天或许就不能出去了。
外面的光线透过门窗缝隙构成一道道明亮的横条纹,里子站在账房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拿起了桌子上的电话。
从这里往外面打电话的话,就不用担心被别人听到。
里子拨通了记在纸片上的卯月的电话号码,立即有一个年轻的女性接起了电话。
“一大早打扰很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给我叫一下住在那里的椎名先生?”
要是老板娘的话自当表示感谢,可对方是别的女性,所以里子就那样沉默不语等着。
“请您稍候!”
过了片刻,椎名接起了电话。
“是我!”
里子的口气很有些迫不及待,椎名有些吃惊地小声“噢”了一声。
“你昨天晚上没事儿吧?”
“嗯……昨天晚上您休息得好吗?”
“睡倒是睡了,就是一直迷迷糊糊的。”
“我也是……现在在下雨是吗?”
“是的,你那边呢?”
“这边也在下。您好不容易来趟京都……”
“不过,雨中岚山也很静谧很有情趣啊!今天能见面是吗?”
里子正要点头答应,忽然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现在答应了,可自己真的能出去吗?如果去不了的话,又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您已经吃早饭了吗?”
“还没有,这会儿去吃。”
“那么十一点……”
能不能去先不管它,现在不约好的话就见不着面了。
“见面的地点选哪里比较好呢?我哪里都能去!”
“帝都酒店您知道吧!我们就在酒店大堂见面吧!”
“明白!十一点是吧?”
里子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叨念,不管今天下雨还是下刀子,自己一定要出去!
都过了九点了,可雨还在下。
准备好早饭,里子心不在焉地打扫着房间,脑子里想的全是出去的事情。
如果十一点在帝都酒店和椎名见面,那么十点半就得出门。
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怎么有过这么早就出门的情况。
上午一般忙于打扫卫生、做饭和洗衣服这些家务杂事,醒过神来发现已经是中午了,然后就是准备晚上客人的宴席,和服务员及领班开碰头会,听听她们的愿望和不满,接下来去美容院,不知不觉间就到晚上了。
虽说是白天,悠闲的时间几乎没有。
里子很羡慕去了东京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赖子和槙子。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要留在老家里,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呢?每每想到这些,里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但是,事到如今,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当务之急是找个出去的借口,应该拿什么当做出去的理由呢……
当然平时也是这个样,菊雄这边想办法总能蒙骗过去,关键问题是母亲。自己昨天晚上半夜三更才回家,母亲今天显然很不高兴。
怎么才能逃过母亲的眼睛呢?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说去美容院,可是现在去美容院有点儿太早了,而且时间也不够用的。说是去了美容院,连头发都没做好的话,谎言马上就露馅了。
里子也想到了拿去亲戚家或朋友家做幌子,可是既然说去就得有去的理由,母亲若是打电话到亲戚家或朋友家确认的话,一下子就全都露馅了。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说去看和服展示会,但那样说的话,母亲有可能会说她也要去。
“怎么办呢?”
里子站在窗边小声自言自语。反正是要见面,里子就想来个利索的,先去美容院做头发,和服也花上足够的时间,让人帮着仔仔细细穿好了再出去。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时针就过了十点了。
“啊……”
里子不由地发出了一个近乎尖叫的声音,菊雄听到她喊,连忙走了过来。
“什么?你喊我了吗?”
“我……我现在要出去一下。”
“去哪儿?”
“去美浓吉先生店里,我想也到了看秋天器皿的时候了。”
“你要说料理器皿的话,家里不是还有很多吗?”
“你说的倒也是,不过,店里的那些器皿款式都过时了,而且大部分都有缺口了不是吗?前些日子我从美浓吉店前走过的时候被社长叫住了,说是已经备齐了最新款式的货,让我务必过去看看新货,他说过这话以后我一直还没去呢!”
“可是,无论如何也用不着这么个大雨天出门啊!下次再去不就完了嘛!”
“你说得倒轻巧!下次什么时候能去还不知道呢!另外,不是还需要买些送给客人的东西吗?”
“那好吧!我中午正好要去木屋町,我俩一起出门吧!”
“我想早去早回,昨晚没干活儿,今天要使劲儿干!”
“你可真是不辞辛苦……”
菊雄点点头,脸上是愕然的表情。
虽说刚才的这番谎话幼稚又可笑,但因为轻松地骗过了丈夫,里子的心里忽然涌出了勇气。
就这样出发吧……
至于穿什么衣服去,刚才给椎名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
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去美容院了,里子干脆把头发束在后面,穿了一件蓝底碎白点花纹的和服,宽松地系了一条白纱的带子。
穿好衣服的时候,已经是十点过十分了。
“好了!我这就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前后吧!”
回答完正在看电视的菊雄,里子头也没回就走出了房间。
第一道关口总算过了,可楼下还有一道关口等着自己。
怎么才能把母亲蒙混过去呢?母亲直觉很灵敏,或许不能用哄骗菊雄的那一套来对付母亲。
里子拿着一件薄纱雨衣,横着身子悄悄地一阶一阶地下楼梯,终于下完了楼梯,为了不出动静,小心翼翼地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灰绿色的木屐,然后拿起了一把蛇眼伞(伞面为红色或蓝色,中间有一个白环,撑开后呈蛇眼状)。
母亲应该在一楼里面的八叠间里,看样子没有觉察到什么动静。里子调整好呼吸,悄无声息地拉开门,侧着身子一出去就迅速把门关上了。
出了门,马上把雨伞撑开,一路小跑穿过了院子。
出了通往后门的栅门,里子终于站住了。
到了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
里子总觉得自己好像是从牢狱里逃了出来,举目四望,清晨的山麓还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雨势虽然小了可一直在下,雨水顺着石板坡道的两侧哗哗地往下流。平时的话会提前叫辆车,可里子担心被母亲知道,所以没敢叫车。
里子下了坡,走到通往円山公园的大路上时,叫住了一辆空车。
“请去帝都酒店!”
看样子,勉强还能赶上约定的时间。
昨天夜里悄悄地从栅门进去,刚才又悄悄地从栅门出来了。这样的话,自己简直就成了一只贼猫。
不管怎么说,在菊雄面前那谎撒得还是蛮顺溜的。“美浓吉”的社长确实说过秋季的器皿都备齐了让自己去看,但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脱口就说了出来。
或许应该叫穷极生智吧!撒谎的时候面不改色心不跳,自己都被自己的高明惊呆了。
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就慢慢变成了一个撒谎的人。
“这一切都怪你啊!”
里子惊讶于一天比一天坏的自己,很想对椎名说句埋怨的话。
到了约定的酒店的时候刚刚过了十一点。
里子下了出租车,顺着正面大堂的台阶上去,已经到了的椎名站起身来向她招手。
里子轻轻低头行礼,手里拿着雨衣就跑了过去。
“来晚了,很抱歉!”
“早上好!”
两个人就那样四目相对,椎名满面笑容地对里子点点头。
“那么请坐!”
两人再次相向而坐,昨夜的羞怯又被唤醒了。
但是,椎名好像什么都忘了似的说道:
“你喝点儿什么?”
“我来杯咖啡吧……”
就在刚才,还一直想着对椎名说句怨言,这会儿却满面笑容地回应对方。
“吃早饭了吗?”
“还没吃,不过肚子不饿!”
里子就想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上一会儿,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她想切切实实地品味一下那种实感。
不一会儿,女服务员就把咖啡端来了,放在里子的面前转身就走开了。
“那家旅馆我特别喜欢!临走的时候老板娘出来了,我对她表示谢意,她说欢迎下次来的时候再住她家的旅馆!”
“老板娘要是那么说的话,她一定是很中意您了!”
“旅馆当然很好,那位老板娘给人的感觉确实不错!”
“昨天夜里的事情她说什么了吗?”
“她不是说那种话的人吧?”
里子点点头,忽然想起来还没有对老板娘表示感谢,心里有些放不下。
“今天到几点有时间?”
“椎名先生呢?”
“看你的情况,我们去个什么地方吧!”
椎名这么说,里子反而心里很难受。见她默不作声,椎名看着窗外说道:
“雨中的京都也很美啊!”
里子忽然想和椎名一起去美浓吉店里看看。
既然那么对菊雄说了,不去也不好,而且,在下雨的日子里和心爱的人一起去看看陶器或许也不错。
“您喜欢陶瓷器吗?”
“具体的知识不太懂,去看看陶器也不错啊!”
“那好!您能和我一起去吗?”
里子说出了美浓吉的名字,椎名马上表示赞同。
定下了去的地方,两个人站起身来,走到酒店前面打了一辆车。
在河原町三条大街下了车,里子撑开了紫色的蛇眼伞,路上的行人纷纷回头看。
为了不让人看到脸,里子把伞撑得很低,这对雨天幽会的两人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到了美浓吉,社长不在,是一个叫野村的专务把两人领进了店里。
“这位是从东京来的先生!”
里子简单地把椎名介绍给专务,然后在店里转着看。
社长说起的秋季的器皿在二楼上,都是白瓷上面绘着秋草和月亮的图案。透明的质地配上鲜艳的色调倒也赏心悦目,只是上面的图案有点儿差强人意。
或许是因为里子昨天在吉兆看过那些水晶器皿的缘故吧!比起这些陶瓷器,她更心仪那些水晶器皿。
“这个怎么样?”
里子拿起一个捷克制的高脚杯问椎名,杯子的下半部分被绞成了百褶裙的褶子的样子。椎名看着那个杯子点点头说道:
“日本人虽然喜欢石头或木头那些天然材料,可我有时候觉得,那些东西表情有点太丰富了反而有些沉闷。在这一点上,水晶玻璃虽然冷冰冰的没有表情,但那种冰冷和沉默寡言反而愈发让人觉得清爽舒服。”
说得有道理!里子点头称是,心想原来他也有这种看法啊!但她忽然来了心情想捉弄一下对方。
“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椎名先生就是水晶玻璃喽!”
“为什么那么说?我有那么冰冷吗?”
听椎名那么一本正经地问,里子却很难回答。她总觉得椎名身上有一种冰冷而清醒的地方,无论多么靠近他都难以捕捉。那或许是存在于椎名内心深处的一种孤独的阴翳,这种阴翳和善良怜恤等感情毫无关系。
“我也说不清楚。”
里子虽然说不清楚,还是决定买下那个玻璃杯子。
“我认为这个玻璃杯子就是椎名先生!”
椎名笑了笑,里子却是认真的。
从美浓吉出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雨终于停了,缭绕的烟霭渐渐散开,已经到了东山的半山腰。
里子想起菊雄说过,中午要去木屋町,虽然和这里隔得很远,但说不定会在中途碰上。
“走一会儿吧!”
椎名说完,朝着河原町大路走去。
里子这会儿该回去了,十点多一点儿从家里出来,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了。
菊雄先不用管他,瞒着母亲出来这事儿还是让里子放心不下。
“一起吃个饭吧!”
里子还是没有食欲,可她又不愿意和椎名分别。
“我还是只知道酒店这样的地方!”
椎名走进了面向河原町的一家酒店,在二楼餐厅点了法式黄油烤舌头鱼和色拉,里子也跟着他点了同样的东西。椎名让服务生拿来了葡萄酒,端起酒杯和里子碰杯。
“这次京都之行很愉快!这次的事情我永远忘不了。”
“我也是!”里子小声说道。
酒杯相碰发出了轻而脆的响声。
里子喝了一口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里只有两个人的话,说不定自己主动投到椎名怀里去了。和昨天夜里一样,她想接受他雨点般的热吻,想让他紧紧拥抱自己。
“你今后不来东京吗?”
“我去不了!”
也不知什么缘故,里子回答得很干脆。与其说那是说给椎名听,莫如说是对身不由己的自己的一种焦躁。
就那样,两人几乎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继续吃饭。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里子知道和椎名分别的时刻正分分秒秒地逼近。
吃完这顿饭就得分别了。
昨夜的事情就让它在昨夜结束好了!里子不想继续纠缠给喜欢的人增添负担。她想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地和他分别,就像水晶玻璃一样冰冷而无表情。
等最后的咖啡端上来的时候,里子说道:
“我送您到车站!”
走到外面,里子自己招手叫住了一辆出租车。
“麻烦去京都站的八条口!”
里子故意表现得格外心情爽朗,可椎名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到了七条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小声说道:“我会再来!”
“……”
“我来见你可以是吗?”
里子点点头,表情变得很僵硬。
这个人或许觉得忽然不说话的女人很不可思议,但是,此刻从他嘴里听到如此柔情的话,里子已经无限地接近崩溃了。她根本不能控制住自己,只是强装不高兴守住自己而已。
出租车很快就到了八条口。
“谢谢你!你不用下来了!”
椎名说完,自己先下了车。
“那么,你多保重……”
听椎名隔着车窗给她道别,里子点点头,马上对司机说道:
“请去高台寺!”
出租车开动了,椎名站在那里的身影掠过视野的一角消失了。
出租车穿过站前的停车场往左拐。到了这里里子慌忙回头看,但是已经看不到椎名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