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信不信由你”专栏里,耶拉提过无数则君王以为自己是别人的故事,比如中国皇帝为了假扮成别人,放火烧掉自己的宫殿,或是苏丹由于微服出游成瘾,连续好几天弃宫中事务于不顾。在一篇像是追忆往事的随笔中,卡利普读到,某个单调乏味的夏日里,耶拉以为自己分别是德国数学家莱布尼兹、著名的大富豪谢福得先生、穆罕默德、一个报业大亨、法国讽刺作家法朗士、一个成功的大厨、一个布道广受欢迎的阿訇、鲁宾逊、巴尔扎克,以及另外六个名字被划掉的人物——耶拉之所以划掉这六个名字,想必是因为觉得难堪。他瞥了一眼仿照鲁米纪念邮票及海报所绘的讽刺漫画,发现上面被人笨拙地画了一个小方块,里头刻上“耶拉·鲁米”的字样。另一方面,有一篇未发表的专栏,第一句就开门见山说:“鲁米的《玛斯那维》,被视为他最伟大的作品,但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剽窃来的。”
根据耶拉的说法,就像那些无法忍受长久扮演自己的人,惟有假冒另一个人的身份,才能得到慰藉,鲁米也是一样,当他在讲述一则故事时,也只能重述别人已经讲过的故事。而且,对这些抑郁的灵魂而言,说故事能够巧妙地让他们逃离自己可厌的身心。《玛斯那维》的结构杂乱而没头没脑,正如《一千零一夜》,第一个故事还没结束,第二个故事已经开始,第二个还没讲完,第三个早已展开——无穷无尽的故事,还没告终就被遗落在一旁。卡利普随意翻开《玛斯那维》的一册,看见某些地方的页边空白处画了线,标示出有情色含义的故事,有几页被冠上愤怒的绿色问号、惊叹号,或被直截了当地删掉。草草读完遍布污渍的书页上头的故事后,卡利普恍然大悟,青少年时代他所看到的许多篇专栏,本以为是原创的故事,其实都是耶拉从《玛斯那维》中抄下来,拿到现代伊斯坦布尔的背景中使用。
他回想起许多夜晚,耶拉长篇大论地解释念赞诗这项宫廷艺术,也就是以已有的诗为范本填写的新诗,并透露说这是他惟一会的技巧。而如梦也在一旁,把他们在路上买来的酥饼打包好,听着耶拉说他许多专栏,或许全部的专栏,都是借别人的帮忙而写成的。他宣称他所有的专栏都取材于别人的作品,他还补充道,关键不在于去“创造”新的东西,而是去撷取过去千百年来、成千上万个知识分子努力发展出来的惊人杰作,将它巧妙地加以改变,转化成新的东西。然而卡利普之所以沮丧,之所以对房里物品和桌上文件这些平凡现实失去乐观的信心,并不是因为他得知多年来他深感着迷的这些故事,其实是耶拉从别处参考来的,而是因为这项发现暗示了别种可能性。
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除了这栋公寓里这个复制二十五年前模样的房间外,也许在伊斯坦布尔的另一处,还有另一栋公寓里的另一个房间,也是这里的翻版。如果那里没有一个耶拉,坐在一模一样的书桌前,说故事给一个如梦开心地聆听,那么那儿想必有一个苦闷的卡利普的翻版,坐在一模一样的书桌前,阅读各式各样的旧专栏,以为自己能从中寻找到失踪妻子的蛛丝马迹。他还想到一点,就好像物品、照片、塑料袋上的标识都是符号,指涉着别的东西,就好像耶拉的专栏每读一次都能得到另一种解释,同样地,他的人生在每一次回顾后也都可能有不同的意义,而他或许将会迷失在这些如火车车厢一般紧连不断的众多意义之中。外面天色已暗,屋内弥漫着一片幽微的光晕,让人联想到在一个蛛网披垂的阴郁地窖里,那湿霉与死亡的气息。陷入这地底冥府噩梦的卡利普试图挣脱,为了逃离这片鬼魅之境,他扭开台灯,却发现除了继续用酸涩的眼睛往下阅读外,没有其他的选择。
于是他回到刚才搁下的地方,贤姆士的弃尸地点,那口布满蜘蛛网的深井。故事的后半部分,诗人为自己失去的“挚友”和“挚爱”悲伤得难以自拔,他不愿意相信贤姆士被人杀害扔进井里,甚至,他不但怒斥那些想带他去那口近在眼前的井边查证的人,更编造出各种借口到别处去找寻他的“挚爱”:贤姆士会不会又向上一次他失踪那样,去了大马士革?
就这样,鲁米前往大马士革,开始在大街小巷搜寻他的挚爱。在每条马路,每个街角,酒馆和客栈,他翻遍了每一块石头寻找他。他拜访了爱人的老朋友、彼此共同认识的人、他最常出没的老地方、清真寺和神学院,慢慢地,经过一段时间后,寻找的过程变得比结果更为重要。读到这里时,读者才发现自己沉浸在一团鸦片烟雾、蝙蝠、玫瑰香油之中,坠入神秘主义和泛神论的异域。在这里,寻找者和被寻找者互换位置,最重要的并不是找到,而是不断地前进;最根本的并不是爱人,而是“爱”,爱人只是一个借口。诗人在街道上所遭遇的各种冒险,就等同于苏菲之道上的修行者,为了获得启发而必须克服的各个阶段,文章中也简单列出如此的对照:发现爱人失踪时的疯狂场景后,他启程踏上考验之路,正如“否认,或违逆自然秩序”的阶段;之后他与爱人的老友和旧敌会面,调查爱人出没的地点,并检视那些令人心碎的个人物品,这些都反映出各种阶段的苦修“考验”。倘若妓院的场景代表了“融入爱情”,那么各种化名——比如说在哈拉智[2]死后,从他屋里找到的密码信件上的署名——与文体技巧、包含着文字游戏的作品,便意味着迷失在天堂与地狱,或者,如同阿塔尔[3]所言,迷失在奥秘之幽谷。就好像深夜的酒馆里,说书人轮番讲述一则取材自阿塔尔《群鸟之会》中的“爱情故事”,同样地,诗人在街道、商店、橱窗的周围充满神秘色彩的漫游,也是出自同一本书,这种漫游便是“与真主结合的纯粹狂喜”或“空无”的最佳例子,因为这“诱发”他逐渐领悟,他其实是在卡夫山上寻觅自己。
耶拉的文章以古典诗韵体的俗丽词句作为修饰,模仿其他苏菲作家,探究寻找者和被寻找者的身份,并引用鲁米在大马士革历经一个月的寻觅后,颓丧之余所道出的著名诗句,憎恶译诗的耶拉甚至加以白话文补注:“若我就是他,”有一天,沉溺于城市奥秘中的诗人说,“那么为何我依然寻寻觅觅?”最后耶拉用一个高潮点作结,提出梅列维信徒始终骄傲背诵的文献事实。到了游戏的这个阶段,鲁米不再把他最优秀的诗作署上自己的名字,而把它们集结到大不里士的贤姆士名下。
这篇专栏之所以让卡利普小时候第一次读到就被深深吸引,是在于追根究底的特色,以及利用了警方的侦查技巧。在这里,耶拉得出一个结论,想必将再一次激怒他“虔诚的”读者——在此之前他写了好一阵子苏菲教派的东西安抚他们——但必然能取悦他“世俗的”读者:“计划杀害贤姆士并弃尸井中的人,当然就是鲁米自己。”耶拉之所以能如此断言,是沿用了土耳其警方和检察官常使用的一个方法,1950年代初期他在跑贝尤鲁地方法院新闻时,与这些人相交甚笃。以一种小镇检察官指控罪行时的自信,耶拉暗示从贤姆士的死亡中获益最多的人就是鲁米,因为这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从原本平凡乏味的神学导师晋升为一位苏菲派诗人。所以,他声称,鲁米便是最有谋杀动机的人。至于动机和执行之间的模糊界线,这个在基督教小说中特有的关注重点,耶拉则草草交代过去,只提出一些反常的行为,比如说显而易见的罪恶感,否认此人已死等业余凶手惯用的伎俩,陷入彻底的发狂,以及拒绝低头看井底。紧接着便跳到另一个话题,把卡利普推入绝望的深渊:犯下谋杀案后,被告来到大马士革,月复一月地在街道上搜寻,翻遍了整座城市,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卡利普推断耶拉花在这篇专栏上的时间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多,根据一些线索——耶拉在笔记本中写下的注记、他收藏以前的足球赛门票(土耳其3—匈牙利1)和旧电影票根(《血红街道》、《回家》)的盒子里找到的大马士革地图。地图上,一只绿色的钢珠笔描绘出鲁米在大马士革的搜索路线。
天黑很久之后,卡利普找到了一张开罗的地图,和一本1934年的大伊斯坦布尔市区电话簿,收在耶拉存放零星杂物的一个盒子里,盒里物品的年代都是同一个时期,正值他发表专栏探讨《一千零一夜》中的侦探故事(《阿里的冒险》、《聪明的小偷》等)那时。如卡利普所料,开罗地图上用绿色钢珠笔标上箭号,作为《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参考。他看到市区电话簿中的地图上也标了箭号,若不是出自同一支笔,必然也是同样的绿墨水。他顺着绿色的箭号走入伊斯坦布尔电话簿里复杂的地图,仿佛看见了自己过去几天在城市里穿梭的路径。为了说服自己确实看走了眼,他提醒自己,绿箭头所指的商业大楼、清真寺和陡坡路,他都不曾去过。然而,他的确曾经来过毗连的商业大楼、附近的清真寺,爬上另一条通往同样山丘的街道。这意味着,无论地图上如何标示,整个伊斯坦布尔其实挤满了同路的人!
于是,依照几年前耶拉在一篇灵感来自爱伦坡的专栏中的提议,卡利普决定把大马士革、开罗和伊斯坦布尔的地图并排摆放。他从浴室里找来一片刮胡刀片,上面残留的毛发证明它曾经划过耶拉的胡子,然后把地图从市区电话簿上割下来。他把三张地图排在一起,但由于大小不同,一开始他搞不清楚该怎么看那布满线条和符号的纸张。接着他把地图叠起来,贴到客厅门的玻璃上,透着门后的台灯光加以研究,就好像他和如梦小时候拿一本杂志来勾勒图片的轮廓那样。层层相叠的地图中,他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形状,恰似一个老人的风霜老脸。
他瞪着那张脸良久良久,以致他以为自己很早以前就认识它了。熟悉的感觉和夜晚的沉寂带给卡利普一种平和、安详的感觉,接着是一份自信,早已准备好、小心酝酿的沉稳自信。卡利普诚心相信是耶拉在引领着他。耶拉曾写过许多文章探讨面孔,但此时浮现在卡利普脑中的片言只语,都是关于耶拉觉得当他凝视着某些外国女明星的脸孔时,内心涌起的一股平静。因此,卡利普决定从箱子里翻出耶拉年轻时写的影评来看。
在这些影评中,耶拉带着痛苦的殷盼,谈到了某些美国电影明星的脸,就如同半透明的大理石雕像,或星球背后的丝缎表面,或是来自遥远国度那如梦似幻的传说。字里行间,卡利普感觉到他和耶拉共享的所爱,并不只是如梦和小说,而是这样的殷盼,和谐而宁静,好似依稀可闻的一缕乐音。他热爱他与耶拉共同由阅读地图、脸孔和文字所发现的一切,但也惧怕它。为了捕捉那段音乐,他本打算更深入钻研其他关于电影的文章,然而他迟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耶拉从来不曾以同样的角度谈论土耳其演员的脸。土耳其演员的脸让耶拉联想到半个世纪前的电报,如同电报中的密码,脸上的意义已经遗失,被人忘记。
此刻,他明白了为何刚才吃早餐时,以及刚往书桌前坐下时,包围着他的乐观离开了他。八小时的阅读后,耶拉的形象在他心里已全然改观,而他自己也变成了另一个人。早上的时候,他对世界充满信心,天真地以为只要耐心努力,便能解开这个世界隐瞒着他的关键秘密,那时的他一点都不渴望成为别人。不过现在,这个世界的秘密远离了他,房间里面他自以为熟知的物品和文章,全部转变成为来自异域的难解符号,成为他不认识的脸孔地图。卡利普只想挣脱这个陷入绝望和疲惫中的自己。此时城里已经是晚餐时间,窗户里,电视机闪耀的蓝光逐渐映照在帖斯威奇耶大道上。为了寻找最后的线索以厘清耶拉与鲁米及梅列维教派的关系,卡利普开始阅读几篇触及耶拉过往回忆的专栏。
耶拉对于梅列维教派一直很感兴趣,不单是因为他知道读者对此题材有一种莫名的投入,也因为他的继父是一名梅列维信徒。梅里伯伯从欧洲和北非返家后,便与耶拉的母亲离婚,享受他自己的天伦之乐。耶拉的母亲靠着做裁缝过生活入不敷出,于是改嫁给一位在亚伍兹苏丹区一座拜占庭水池边参加梅列维静修的人。通过耶拉愤世嫉俗、伏尔泰式的讽喻,卡利普才逐渐看清楚这位“讲话带着鼻音”、参加秘密仪式的驼背律师。文章中写道,耶拉住在继父屋檐下的那段时间里,他为了赚钱,曾经在电影院里当带位员;不时在黑暗拥挤的戏院里和人打架或被打;中场休息的时候他兼卖汽水,而为了增加汽水的销量,他还与面包师串通好,要他在辫子面包里加入大量的盐和胡椒。卡利普把自己投射到带位员、嘈杂的观众和面包师身上,最后——一如他这样的好读者——他把自己投射到耶拉身上。
就这样,他继续跟踪耶拉的回忆,辞去了色扎德巴斯电影院的工作后,他接着在一家弥漫着胶水与纸张气味的小店里,替一位装订商工作。这时,有一行句子抓住了卡利普的视线,似乎是一则早已写好的预言,用以解释他此刻的处境。那是一句很老套的句子,出自热情有余的自传作家之笔,这种人总为自己编造一个赚人热泪的过去——“我只要拿到什么就读什么。”耶拉写道。卡利普很清楚,耶拉不是在谈论自己在装订商那边的日子,而是在暗示卡利普只要拿到有关耶拉的文章就会往下读。
一直到凌晨他离开前,每当想起这句话,卡利普都会觉得它证明了耶拉知道他——卡利普——此时此刻正在做什么。所以,他认为过去五天的考验,并非他个人在追寻耶拉和如梦的踪迹,而是耶拉(或许还有如梦)为他设下的游戏。由于这种想法正好符合了耶拉私底下遥控人们的欲望——通过布下小陷阱、模棱两可的情境、虚构的故事——卡利普不禁要想,他在这间俨然如博物馆的公寓里所做的调查,并非出于他的自由意志,而是遂了耶拉的愿望。
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不仅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了这股窒息的感觉,和长时间的阅读带来的眼睛酸痛,也由于厨房里他找不到东西可吃了。他从衣帽间里拿出耶拉的深蓝风衣穿上,如此一来,假使门房以斯梅和他太太佳美儿还醒着,将会在睡眼蒙眬中想像走出大楼的是耶拉的风衣和双腿。他摸黑走下楼梯,看见门房的一楼窗户里并没有渗出光线,从那扇窗他可以瞥见外头的大门。由于他没有大门的钥匙,他没办法把门锁好。就在他走上人行道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冷颤:他一直刻意不去想的那个人,电话里的男人,随时可能从某个黑暗的角落冒出来。在他的幻想中,这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手里握有的,并非一场新军事政变阴谋的证据资料,而是某种更骇人而致命的东西。然而,街上没有半个人。他假想自己看见电话里的男人在街上跟踪他。不,他没有模仿任何人,而是他自己。“我弄假成真。”经过警察局时,他自言自语道。站岗的警察手擎机关枪,站在警局前,朦胧的睡眼狐疑地打量着他。为了避开墙上的海报、嗞嗞作响的霓虹广告牌以及政治涂鸦,不去阅读上头的文字,卡利普低着头行走。尼尚塔石所有的餐厅和快餐柜台都打烊了。
走了好一段时间之后,沿着人行道穿过一排排七叶树、柏树和梧桐树,融雪顺着排雨管滴落,发出凄凉的声响,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和邻近咖啡店传来的喧哗。来到卡拉廓伊后,他在一家布丁店用汤、鸡肉,和糖浆煎饼把肚子填饱,在一家全天营业的蔬果店里买了水果,从快速点餐柜台买了面包和奶酪,接着,他便返回“城市之心”公寓。
[1]梅列维,苏菲教派的一支,由诗人鲁米所创,追求冥想与苦修,通过伴随着音乐不停旋转跳舞的仪式来接近真主,其僧侣故而有回旋舞托钵僧的称号。
[2]哈拉智(alHallaj,858—922),苏菲教派的殉道者,因宣称“我是真理”而被视为异端,最后被肢解并钉死在十字架上。
[3]阿塔尔(Farid udDin Attar,1119?—1220?),土耳其诗人,其作品影响了鲁米及许多苏菲派诗人,最重要作品为《群鸟之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