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其中最令人难以忍受,远胜于回忆、物品和书本的,是人。”王子躺在尚未被处理掉的沙发里,听书记把刚才口述的内容念出来,听完后他加以补充。人有各式各样,他们在最不恰当的时刻登门拜访,带来烦人的闲话和无聊的谣言。虽然出发点为善意,但他们惟一的贡献就是扰乱一个人的内心平静。他们的关心带给人的是窒息而不是安慰。他们滔滔不绝讲个不停,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事情可以讲。他们告诉你许多故事,只是为了要你相信他们是有趣的人。他们借此展现对你的爱慕,而搞得你浑身不自在。或许这些都是芝麻小事,不过对于殷切渴望做自己的王子来说,他只想与自己的思绪独处,因此每当有这些蠢人来访,带来无趣的闲话和无聊的抱怨后,王子总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办法做自己。“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主张,最最损害一个人自我的,乃是他身边之人。”书记某一回写道。而又有一次写道:“人最大的喜悦,在于使他人看起来像自己。”他曾写出王子最大的恐惧,是在于未来登基之后,他必须与这些人建立起关系。“对于可怜、悲惨、不幸之士的同情,会影响一个人。”王子以前常说。“我们之所以受到影响,是因为与那些平凡普通的人为伍,使我们到头来也变得平凡而普通。”他说,“而那些性格特殊、值得尊敬的人,同样也会影响我们,原因在于我们会不自觉地模仿他们。然而,从各方面来看,这些人是最危险的。”王子说,“不过,别忘了注明我已经把他们全部处理掉了,全部!再补充说,我发起战斗不单是为了自己,为了让我能做自己,而是为了解放成千上万的人民。”
多年来,为了避免受到别人的影响,他发起这场不可思议的生死交战。然而,第十年的一天晚上,他照例在对抗熟悉的事物、他喜爱的香味以及感动他的书本,这时他往威尼斯式百叶窗缝望出去,只见月光照耀在积雪堆积的宽阔花园里,突然间王子明白了,他所发起的战斗事实上并非他个人的战斗,而是几百万苦命人民的战斗,他们把一生的赌注都押在逐渐崩解的奥斯曼帝国上。书记再次把王子的话写进笔记里,在王子一生的最后六年中,这句话不知已讲过了几万遍:“所有没办法做自己的人,所有只会模仿外来文化的文化,以及所有只会从异国故事中寻求幸福欢乐的国家”都注定要衰颓、崩毁与灭亡。于是,在退居小屋等待登基的第十六年,王子决定聘请一位专属书记。一方面,此刻的他已了解到惟有提高声音讲述自己的故事,才能够击败外人的声音;另一方面,他逐渐明白,自己个人的内心争战事实上是一场“历史性的生死交战”、“千年难得一见的最后的战役,关系到是否要脱去外壳、直见本性”、“历史发展中最重要的一个停顿点,后世的史学家将视其为一个转变的关键”。
自从那一夜,皎洁的月光照在白雪盈盈的花园里,让人联想起时间的永恒与可怕,从那时起,每天早上,王子便对着坐在桃花心木书桌前忠实而耐心的老书记,诉说自己的故事和发现。王子终将慢慢忆起,事实上多年前他就已经发现了他故事中“最重要的历史面向”:早在他退隐至小屋前,难道他不曾亲眼目睹伊斯坦布尔的街道每天都在改变,只为了模仿一个不存在的外国城市?难道他不晓得,满街悲苦的民众,通过观察西方游客以及研究随处可见的外国人照片,改变了自己的衣着打扮?难道他不曾听过咖啡店里的闲谈?那群落魄之人夜里聚集在陋巷咖啡店的炉火旁,不是在讲述土耳其的传统故事,而是拿报纸上的垃圾彼此教育,殊不知那些文章是二流的专栏作家从《基督山恩仇记》或《三剑客》中断章取义,把主角的名字改成伊斯兰姓名而成。此外,他难道不曾为了打发愉快的时光,而时常光顾亚美尼亚珍本书商,翻阅他们所出版的这一类集结作品吗?在他毅然决然展开遗世独立的生活之前,王子难道不曾感觉到自己的脸,也正如其他的悲苦大众一样,逐渐失去了从前的神秘意义?也如那些悲惨、穷困、不幸的人民一样,陷入了平庸?“的确,他知道!”书记为每个问题写下答案,深知这是王子想要的写法。“是的,王子感觉到自己的脸也在逐渐改变。”
与书记一起工作的头两年——他把他们在做的事称之为“工作”——王子叫他把一切都记下来:从他孩提时模仿的各种船笛声和狼吞虎咽吃过的土耳其点心,到他做过的噩梦和四十七年来读过的书;从他最喜欢的衣服到最讨厌的衣服;从他得过的所有疾病到他接触过的每一种动物。并且,套用他常说的一句话,他的做法是“依据他所发现的浩瀚真相来斟酌每一个字句”。每天早上,当书记在桃花心木书桌前坐定后,王子便来到他的老位子,往书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或是绕着它踱步,或是踩着通往楼上的双向楼梯一阶阶走,上去又下来。或许彼此都明白王子没有新的故事可说了,然而沉默正是两人所寻求的,毕竟,就如王子常说的,“惟有当一个人不再有话可说时,他才最接近最纯然的自己。惟有当他的叙述抵达终点时,他才能够听见自己内在深沉的静寂,因为所有的往事、书本、故事和回忆全都自动关闭。惟有此时,他才会听见自己的真实声音从灵魂深处涌起,从存在的永恒黑暗迷宫中浮现,让他成为自己。”
在这段等待着声音从故事的无尽深渊缓缓浮出的日子里,有一天,王子终于提到了女人和爱情,由于他视其为“最危险的课题”,所以他从来不曾碰触,直到那特别的一天。接下来将近六个月的时间里,他畅谈自己的旧情人、称不上爱情的感情、他与一些后宫嫔妃之间的“亲密”关系——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回想起她们时他总带着忧伤与悲悯——以及他的妻子。
依照王子的看法,这种亲密关系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就算一个毫无特色的平凡女子,也可能在你没有设防的情况下,占据你的一大片思绪。王子年轻时,结婚后,甚至在抛妻弃子离开博斯普鲁斯畔的宅邸,搬进小屋后的头几年里——也就是说,在三十五岁以前——他从不曾为这件事烦忧,因为那时的他还不曾下定决心“只做自己”,而“不受任何影响”。除此之外,由于“可悲的模仿文化”教导我们每一个人,若能爱一个女人、男孩或真主爱到忘记自我——也就是“融入爱情之中”,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和赞美的事,因此王子也像街上的普罗大众一样,始终以“坠入情网”为荣。
直到他搬进与世隔绝的小屋里,无间断地阅读了六个年头,最终体悟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问题在于能否做自己,这时,王子才断然决定小心处理有关女人的事情。确实,缺少了女人,他感到不完整。然而,也不能否认,每一个他亲密交往的女人都会搅乱他的思绪,在他的梦里流连不去,但此时的他却渴望一切都纯粹属于自己本身。有一阵子他曾经想过,也许可以通过与数不清的女人亲密交往,使自己对爱情的毒药产生免疫。但是,由于他怀着实用的期待来执行,希望从此爱情就如家常便饭,反而使得整日的激情让他心生腻烦,因此,对于这些女人他都不太在意。后来,他慢慢地主要只与莱拉小姐一人见面,心想自己绝不可能会爱上她,因为根据他对书记口述的说法,她是所有女人之中“最平庸、乏味、清白、无害的”。“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阁下深信自己不会爱上她,于是便一无所惧地敞开了内心。”一天晚上书记这么写道,现在他们也开始晚上工作了。“由于她是惟一一个能让我敞开内心的女人,因此我立刻爱上了她。”王子补充道,“那是我这辈子最恐怖的一段时期。”
书记写下那段日子里,王子和莱拉小姐在小屋会面及争吵的情形。莱拉小姐会带着仆人,乘坐马车从她帕夏父亲的宅邸出发,驶上半天的路,抵达小屋。接着两人会坐下来共进晚餐,满桌的餐点就像他们在法国小说里读到的那样,他们边吃边谈论诗词与音乐,就好像小说里那些优雅细致的角色一样。晚餐过后,当她该回家的时候,他们会陷入争吵,就连在虚掩的门后偷听的厨子、仆人、马车夫也摇头叹息。“我们的争执并没有任何具体原因,”王子有一次解释说,“我只是单单对她发脾气,毕竟就是因为她,所以我才做不了自己,我的思想不再纯粹,我再也听不见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事情就这样拖下去,直到她意外过世,而我永远不知道她的死是不是我的错。”
王子口述道,在莱拉小姐死后,他感到很悲伤,但却也解脱了。这一回,总是恭敬、专注、不发一语的书记,一反六年来替王子工作的惯例,好几次主动触及这个主题,企图深入探究这一场生死爱恋,但王子从不予理会,只是依照自己的步调和心情来决定是否要旧事重提。
在他死前半年的某一天夜里,王子解释,倘若就连在小屋里经历了十五年的奋战后,他都依然无法成功变成他自己,那么,伊斯坦布尔也将变成一个“做不了自己”的可悲城市,大街小巷将失去自我特色,城市里的广场、公园和人行道将只能模仿其他城市的广场、公园和人行道,而路上的不幸人群将永远无法达成做自己的目标。从他的言谈中得知,他对伊斯坦布尔的每一条街道是多么了如指掌,虽然他从来不曾踏出过小屋花园外一步,但却在想像中鲜明地刻印下每一盏街灯和每一家商店。他抛掉平常的愤怒声音,改以嘶哑的嗓音说道,从前当莱拉小姐每天会搭乘马车来小屋的那段日子,他常花费很长的时间,幻想着马车穿梭在城市街道的景象。“在那一段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极力渴望做自己的日子里,他经常用上整整半天光景,幻想着一赤一黑两匹骏马拖着一辆马车,从库鲁谢米一路驶向小屋。等两人一如往常用餐完毕、争吵结束后,王子会花上剩下的半天时间,想像马车沿着同样的大街小巷,蜿蜒穿梭,载着泪汪汪的莱拉小姐返回帕夏父亲的宅邸。”书记以他惯有的细腻笔迹,一丝不苟地写下这些。
王子死前的一百天,他又开始在脑中听见了别人的声音与故事,为了压制这些杂音,怒气冲冲的王子列举出潜藏在自己体内的各种角色,无论他是否知情,他们就如同第二个灵魂般一辈子附着在他的体内。他静静地叙述所有的角色,说自己如同抑郁的苏丹被迫每晚变装一样,必须扮演这些不同的身份。其中他惟独偏爱一个角色,因为那个人爱上一个秀发散发着紫丁香芬芳的女人。由于书记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阅读王子口述的字句,六年来的工作,让他一点一滴地得知、了解而取得了王子过往记忆的最细枝末节,所以书记非常清楚,那位秀发散发着紫丁香芬芳的女人,就是莱拉小姐。理由是,他记得自己有一次写下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忘不了紫丁香芬芳而迷失了自我的情人,他永远无法肯定,那位秀发散发紫丁香气息的女子是意外身亡,还是因他犯的错误而死。
带着超越病痛的狂热,王子把他与书记共事的最后几个月,形容为一段“贯注工作,贯注希望,贯注信仰”的时期。这段快乐的时光里,王子清晰地听见脑海中的一个声音,通过这个声音,他从早到晚口述故事,说得越多,他就越是自己。他们工作到深夜,然后书记会乘坐在外头等候的马车回家,无论前一天忙到多晚,隔天一大早,他就会回到桃花心木书桌前的位子上。
王子逐一说故事,关于那些因为找不到自我而崩毁的王国,因为模仿别人而灭绝的种族,因为无法过自己的生活而消失的异域部落。伊利里亚人由于选不出一个国王,能够以坚毅的人格教导人民做自己,因而从世界的舞台退场。巴别塔的崩毁,并非如众人所言,是因为国王尼罗挑战了上帝的权威,而是由于他投注一切来兴建此塔,耗尽了所有使巴别塔得以独树一帜的资源。游牧民族拉比底亚在迈入农村经济之际,受到交易往来的安提坡民族的引诱,投入盲目的竞争,从此失去踪迹。萨珊王朝的灭亡,根据泰佰里的《历史》所述,要归咎于最后的三位统治者(荷米兹、柯苏如和雅兹迪格),他们沉迷于拜占庭、阿拉伯与希伯来文明,一辈子不曾有一天能够做他们自己。利底亚在首都沙迪斯建造起第一座苏锡安风格的神殿后,短短五十年的时间里,辉煌的利底亚王国便衰败灭亡,退出了历史的舞台。瑟比瑞安这个民族,就连今日的历史学家也不复记忆,原因在于他们不只遗忘了自己的过去,而且就在他们的国家即将要被建成一个亚洲大帝国时,大家也跟着淡忘了自己之所以为瑟比瑞安人的奥秘,全国人民仿佛感染了瘟疫一般,一窝蜂地穿上了萨尔玛提亚人的服饰,背诵起萨尔玛提亚人的诗歌。“米提亚人、帕夫拉哥尼亚人、凯尔特人,”王子接着说。书记立刻抢在他的主人之前补充说:“因为无法做自己而灭绝。”深夜里,在精疲力竭地说完了各种死亡与毁灭的故事后,他们听见夜阑人静的屋外传来夏蝉的鸣叫。
秋天来临,深红色的栗子树叶开始落进青蛙低鸣的莲花池,某个风大的日子里,王子受了风寒,卧病在床,但两人都没有太担心。在这期间,王子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倘若他尚无法找到自我就登上了奥斯曼王位,掌握号令天下的权力,那么,居住在伊斯坦布尔陋街暗巷里的市井小民,将要面临如此可悲的生活:“他们将透过别人的眼睛来看自己。倾听别人的故事以支持自己的故事,迷恋别人的脸而非自己的脸。”他们冲泡着从附近菩提树上摘下的花朵,一边啜饮一边继续工作直到深夜。
第二天,当书记上楼去,要替躺在沙发上发烧的主人再拿一床棉被保暖时,他突然仿佛中了魔咒似的意识到,这间桌椅早已被丢弃、门窗被毁坏、装饰被拆除的狩猎小屋,是如此地空荡,空空荡荡。空无一物的房间,墙壁和楼梯间,弥漫着梦境般的一片白。其中一个空荡的房间里伫立着一台白色史坦威钢琴,全伊斯坦布尔只有一台,是王子童年时的玩具,几十年来它没有再发出过声响,被彻底遗忘了。书记望着这一片白,望着白色的光芒从窗口射进小屋,仿佛落在另一个星球上,感觉好似所有的过往都已退色,所有的记忆都已冻结,所有的声音、气味、物品都已消逝,就连时间也停了。手里抱着一条无香味的白棉被走下楼,他禁不住觉得眼前的一切,王子躺卧的沙发、他工作多年的桃花心木书桌、白纸、窗户,都像是迷你娃娃屋里的家具,如此地脆弱、易碎、不真实。当书记把棉被披在王子身上时,他注意到主人好几天没刮胡子的脸上,苍白逐渐扩散。他头边的小茶几上,摆着半杯水和几颗白色的药片。
“昨天晚上我梦到我母亲在远方一座阴暗浓密的森林里等我。”王子躺卧在沙发上口述,“有水从一个紫红色的大水罐里涌出,但非常缓慢,像是奶酒一样。”王子说,“这时我才明白我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我一辈子都坚持做我自己。”书记写道:“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用尽一生等待寂静,为的是希望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和故事。”“等待寂静。”王子重复。“伊斯坦布尔的时钟不该停下来,”王子说,“当我在梦中看着时钟时,”王子开口,书记写下,“他总觉得他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阵沉默。“我羡慕沙漠中的砾石,它们单单只要做自己就好,我羡慕人迹罕至的高山上的岩石,以及不为人知的山谷中的树木。”王子满怀热情地费力地说。“在我的梦中,漫步在我的记忆花园里,”他开口,然后又说,“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书记小心翼翼地写下来。一段很长、很长的寂静。接着,书记从书桌后起身,走向王子躺卧的沙发,仔细端详主人一会儿后,再静静走回书桌后面。他执笔书写:“伊历一三二一年,沙邦月七日[3],星期四清晨三点十五分,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在帖斯威奇耶山丘的狩猎小屋口述完最终遗言后,溘然长逝。”然而二十年后,他又以同样的字迹写下:“奥斯曼·亚拉列丁王子殿下未能活着登上的王位,在七年之后,由小时候被他打过后脑勺的穆罕默德·雷夏特殿下登基,在其统治下,奥斯曼帝国参与了世界大战,最终走向灭亡。”
书记的一个亲戚把这些记事本交付给耶拉·撒力克。而专栏作家死后,众人在他的众多文件中发现了这一篇文章。
[1]1853年,俄国发动克里米亚战争,企图吞并奥斯曼土耳其,在英、法等欧洲国家的援助之下,奥斯曼帝国大败俄军于黑海。
[2]关于这段史实,阿布杜拉·梅西德(1839—1861年在位),死后由其弟阿布杜拉·阿齐兹继位(1861—1876年在位)。接着继位的是梅西德的儿子穆拉特五世(1876年在位),但之后被废,由梅西德另一个儿子阿布杜哈米堤继位(1876—1909年在位),期间,阿布杜哈米堤把自己的弟弟穆罕默德·雷夏特软禁于后宫,直到他死后,穆罕默德·雷夏特才以六十五岁的年纪登基(1909—1918年在位),最后是末代苏丹穆罕默德六世(1918—1922年在位)。
[3]此为伊斯兰历,约为西历1903年。伊斯兰历法以穆罕默德离开麦加,迁至麦地那开始纪年(西历622年),依伊历计算,一年只有354天。沙邦月,等于西历的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