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麦夫鲁特在村里时 这个世界要是说话,会说些什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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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莱曼:尽管我的爸爸和穆斯塔法叔叔是亲兄弟,但我们两家用不同的姓氏。依照阿塔图尔克的指令,在所有人开始为自己选择姓氏的那些日子里,从贝伊谢希尔来了一个牵着毛驴的人口登记员,他用毛驴驮来了很多大本子,把每个人一一选出的姓氏在最后一天登记到大本子上。轮到我们的爷爷时,他想了很久后说,就用“阿克塔什”<small>1</small>吧。爷爷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也是一个受尊敬的人,一生没离开过贝伊谢希尔。他的两个儿子,和往常一样正在他身旁打架。“请您把我的姓写成卡拉塔什<small>2</small>。”穆斯塔法叔叔固执地说道。当时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当然,无论是爷爷还是登记员都没搭理他。固执且叛逆的穆斯塔法叔叔在多年以后,在让麦夫鲁特去伊斯坦布尔上中学之前,去了一趟贝伊谢希尔,让法官把他们的姓氏改成了卡拉塔什。这样一来,我们的姓氏还是阿克塔什,麦夫鲁特他们的就变成了卡拉塔什。我叔叔的儿子麦夫鲁特·卡拉塔什非常渴望这个秋天能来伊斯坦布尔上学。但是,无论是在我们村还是周围的村庄,那些以读书的名义被带去伊斯坦布尔的孩子里,至今还没有一个能够高中毕业。在我们那将近一百个村县里,只有一个孩子考进了大学。后来这个戴眼镜的“老鼠”去了美国,之后就杳无音讯了。很多年以后,他们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了他的照片,但因为他改了名字,所以他们也没法确认他是不是那个戴眼镜的“老鼠”。依我看,这个混蛋早就变成基督徒了。

夏末的一个傍晚,麦夫鲁特的爸爸拿出一把生锈的锯子,这把锯子麦夫鲁特从小就认识。他把儿子拉到老橡树下,他们一起慢慢地、耐心地锯下了手腕粗细的一段树枝,长长的树枝稍微有点弯曲。他爸爸先用面包刀,随后又用小刀把树枝上的小叉枝一根根削干净。

“这将是你当小贩用的扁担!”他说。他从厨房拿来火柴,让麦夫鲁特点起了火。他在火上用烟慢慢地熏烤节疤,让扁担弯曲变干。“一次不行,一直到夏末,你都要让它晒太阳,还要在火上慢慢转动着把它烤弯烤干。这样,它就能够像石头一样坚硬,还像天鹅绒那么光滑。来看看,跟你的肩膀是不是服帖?”

麦夫鲁特把扁担放到肩上,他恐惧地在后颈和肩上感到了扁担的坚硬和火烫。

夏末,去伊斯坦布尔时,他们随身带了一小麻袋塔尔哈纳<small>3</small>和干红辣椒,好几袋碾碎的干小麦和薄煎饼,好几篮子核桃。碾碎的干小麦和核桃是他爸爸准备拿去送给一些公寓楼看门人的,为的是让他们对自己友好一点,允许他乘坐电梯。他们还带了要拿去伊斯坦布尔修理的手电筒、他爸爸爱用的带回村里的茶壶、准备铺在家里泥土地面上的草垫,还有另外好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那些被塞得满满的塑料袋、篮子,在一天半的火车旅途中从堆挤的角落里散落出来。麦夫鲁特沉浸在眼前车窗外的世界里,想念着他的母亲和姐姐,可他还得不时在车厢里追赶捡拾那些从袋子里滚落的鸡蛋。

在窗外的世界里,麦夫鲁特看见了无数倍于自己在十二年生命里看到过的人、麦田、杨树、公牛、桥梁、毛驴、房子、山脉、清真寺、拖拉机、文字、字母、星星和电线杆。不断扑面而来的电线杆有时让麦夫鲁特头晕目眩,他把头靠在爸爸的肩膀上睡去。醒来时,他发现窗外的金色麦田、阳光下的麦垛消失了,一切全都被包围在紫色的岩石之间。在他之后的梦里,他看见的伊斯坦布尔就是一座由这些紫色岩石组成的城市。

就在那时,他看见了一条绿色的溪流和好些绿树,他感觉自己灵魂的颜色也随之改变了。他想,这个世界要是说话,会说些什么?有时火车仿佛没有一丝移动,窗外的整个世界在麦夫鲁特看来,犹如列队行进中的画面一闪而过。每次看见一个站名,他都兴奋地大声念给爸爸听,“哈马姆……伊赫萨尼耶……多埃尔……”当他被车厢里浓重的蓝色香烟烟雾熏出眼泪时,就像醉鬼那样摇摇晃晃地走去厕所,艰难地打开锁扣,透过金属蹲便器的排污口注视铁轨和石子。从排污口传来车轮有力的嗒克嗒克嗒克声。回去的时候,他一直走到最后一节车厢,麦夫鲁特喜欢看车厢里熟睡的女人、啼哭的孩子、玩纸牌的人、让整个车厢充满蒜味的吃蒜肠的人、做礼拜的人、拥挤的人群。

“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你在厕所里干啥了?”爸爸问道,“厕所里有水吗?”

“没有。”

经停某些车站时,年少的小贩上车来卖东西。他们从一个城市上车然后在下一个车站下车。他们叫卖葡萄干、鹰嘴豆、饼干、面包、奶酪、杏仁和口香糖,麦夫鲁特盯着他们看,随后吃妈妈仔细放进包里的烙饼。有时他发现,从很远处看见火车的小羊倌和他们的狗从山坡上跑下来,还听到小羊倌们为了用走私的烟草卷烟而大喊“报纸”。火车从他们身边疾驶而过,让麦夫鲁特感到一种奇怪的自豪。就在那时,开往伊斯坦布尔的火车在草原上临时停车,麦夫鲁特想,世界其实是一个多么寂静的地方。在仿佛没有尽头的等待中,他看见窗外一些在自家小院里采摘西红柿的女人、顺着轨道踱步的母鸡、在抽水机旁互相蹭痒的两头毛驴、不远处躺在草地上睡觉的一个大胡子男人。

“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啊?”在其中一次漫长的临时停车期间他问道。

“耐心点我的儿子,伊斯坦布尔不会跑掉的。”

“啊,咱们走了。”

“不是咱们,是旁边的火车。”爸爸笑着说。

为了搞清楚他们在地图上的什么位置,一路上,麦夫鲁特都在努力地激活脑子里那张带有国旗和阿塔图尔克头像的土耳其地图。在他上小学的五年时间里,那张地图一直被老师挂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火车还没到伊兹密特,他就睡着了,直到进了海达尔帕夏火车站,他都一直没醒。

由于他们随身携带了太多东西,包括那些沉甸甸的袋子和篮子,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走下海达尔帕夏火车站的台阶,坐上开往卡拉柯伊的渡轮。麦夫鲁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那里看见了大海。在暮色里,大海如梦境般幽暗,如睡眠般深沉。凉爽的晚风裹挟着芳香的海藻味迎面拂来。对岸,城市的欧洲部分灯火阑珊。不是大海,是这第一次看见的灯火,让麦夫鲁特永生难忘。

到了对岸,因为他们携带的大包小包,市政府的公交车不让这对父子上车,于是他们花了整整四个小时,才走到金吉尔利库尤后面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