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夫鲁特和个子高挑的阿里握了手。阿里给麦夫鲁特递了支香烟,是巴夫拉香烟。麦夫鲁特加入了他们。他相信自己是因为仗义才去做这件危险事情的。
在昏暗的小路上,他们慢慢地往前走,没被任何人发现。看见一处合适的地方,费尔哈特立刻停下来,放下手里的桶,用刷子把碱性的糨糊整齐地刷到一面墙上。与此同时,阿里从腋下抽出一张海报,熟练地快速打开并贴到粘湿的墙面上。阿里往墙上贴海报时,费尔哈特手里的刷子则快速地在海报的背面,特别是边角上划拉一下。
麦夫鲁特负责放哨。杜特泰佩下面街区里一对去别人家看完电视说笑着回家的夫妻,还有一个嚷嚷“我不要睡觉”的小男孩,(他们差点就撞到贴海报的人了,但没看见他们。)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贴海报,类似晚上出去当小贩,都是在家里像巫师那样把一些液体和粉末搅拌在一起,然后走进黑暗的街道。只是小贩会发出噪音,摇铃叫卖,而贴海报的人则必须像夜晚一样静默。
为了不经过下面的咖啡馆、市场和哈吉·哈米特的面包坊,他们绕道而行。到达杜特泰佩后,费尔哈特开始轻声说话,麦夫鲁特则感觉自己是一个潜入敌人阵地的游击队员。这次费尔哈特放哨,麦夫鲁特提着水桶用刷子往墙上刷糨糊。开始下雨了,街道变得安静下来,麦夫鲁特闻到了一种怪异的死亡气息。
远处的一声枪响,回荡在山头间。三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麦夫鲁特第一次仔细揣摩着念了海报上的字:杀害侯赛因·阿尔坎的凶手将得到清算TMLKHP-MLC。下面有镰刀铁锤和红旗组成的某种边饰。麦夫鲁特不知道侯赛因·阿尔坎是谁,但他知道,侯赛因、费尔哈特和阿里一样都是阿拉维派,他们愿意被称作左派。麦夫鲁特因为自己不是阿拉维派,既内疚,又有一种优越感。
雨越下越大,街道也愈加安静,狗吠也停止了。当他们在一个篷子下面避雨时,费尔哈特轻声告诉麦夫鲁特,两周前侯赛因·阿尔坎从咖啡馆回家时,被杜特泰佩的理想主义分子开枪打死了。
他们走进了麦夫鲁特伯父家的街道。这个家,自从来到伊斯坦布尔,麦夫鲁特已经去过上百次。在这个家里,他和苏莱曼、考尔库特还有姨妈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时光。然而,此时用一个贴海报的愤怒左派的眼光看这个家时,他认同了爸爸的愤怒。他们一起盖起的这个房子,被伯父和他的两个儿子,也就是阿克塔什一家人,堂而皇之地从他们的手上抢走了。
四周寂无一人。麦夫鲁特在房子后墙最显眼的地方,刷上很多糨糊,阿里贴上了两张海报。院里的狗熟悉麦夫鲁特的气味,摇摇尾巴,一声没响。他们在房子的后墙和侧墙上也都贴上了海报。
“够了,他们要看见了。”费尔哈特小声说道。他对麦夫鲁特的愤怒感到恐惧。做一件违禁的事情所获得的自由感,让麦夫鲁特忘乎所以。浓烈的烧碱灼烧着他的指尖和手背,他已被雨淋湿,但毫不在意。他们在空旷的街道上一路张贴海报,爬上了山腰。
哈吉·哈米特·乌拉尔清真寺面向广场的墙上,写着大大的“禁止张贴海报”,而字的上面却张贴着肥皂和洗衣粉的广告、民族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协会的“神灵保佑突厥人”的海报,以及《古兰经》培训课的通告。麦夫鲁特兴致勃勃地在所有这些纸张上面刷了糨糊,没过多久,他们就用自己的海报把整面墙壁装饰一新了。天井里也空无一人,他们在天井的内墙上也贴上了海报。
他们听到一声巨响,那是门被风吹撞后发出的声响,但一开始他们以为是枪声,撒腿就跑。麦夫鲁特感到桶里晃出的糨糊溅到了身上,但他依然不停地奔跑。他们跑离了杜特泰佩,带着对恐惧的羞愧去了别的山头,一直干到把手上所有的海报贴完。大功告成时他们发现,手上某些地方被强碱烧得火辣辣的疼,已经开始渗血了。
苏莱曼:就像我哥说的那样,该死的阿拉维派在清真寺的墙上贴满了共产党的海报。其实阿拉维派是一些与人无害、安静、勤奋的人,但是库尔泰佩的一些冒险家,用共产党的钱来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些马克思—列宁主义者首先想到的是争取乌拉尔他们从里泽带来的单身汉,想让他们加入共产主义和工会事业。当然,里泽的单身汉们来伊斯坦布尔是为了挣钱,而不是像他们那样做蠢事。他们无意成为西伯利亚劳动营里的俘虏。因此警觉的里泽人挫败了这些阿拉维派共产党的企图。乌拉尔他们向警察通报了库尔泰佩的共产党—阿拉维派人。便衣警察和土耳其国家情报局的人,开始来咖啡馆抽烟(像所有公务员那样,他们也抽新哈尔曼牌香烟),看电视。事情的背后则是,乌拉尔他们认为,阿拉维派库尔德人很多年前在杜特泰佩圈下的地皮是他们的,并且盖上了房子。杜特泰佩的那些老地皮、他们在库尔泰佩盖了房子的地皮,全都是他们的!是这样吗?我的兄弟,如果你没有地契,那就是区长说了算,明白吗?区长里泽人·日扎也站在我们这一边。原本如果占理,你的内心就是坦荡的,如果内心坦荡,你就不会半夜跑来我们的街上张贴共产党的宣传海报、在清真寺的墙上张贴无神论告示。
考尔库特:十二年前,我从村里来到爸爸身边时,杜特泰佩的一半以及其他山头几乎还全都是空的。那时,不仅像我们这些在伊斯坦布尔连睡觉地方都没有的人,就连在市中心有职业的人也跑来掠夺了我们这些山头上的地皮。主路上的那些药厂和灯泡厂,与日俱增的新厂房,需要免费的地皮给他们廉价使用的工人建造住处。因此,对于私自占有国家空地的行为,没人吱声。于是,圈下地皮就归你的消息立刻传开了,很多精明的人,包括市中心的公务员、教师,甚至店主,都跑来我们的山头圈地,指望有一天可以变现。没有官方的地契,怎么能拥有个人的地皮呢?你或者在国家视而不见的一个夜晚,在地皮上盖起房子住进去,或者持枪在那里守着,或是出钱雇人持枪守在那里。这还不够,你还要和他们交朋友,跟他们分享你的吃喝,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为你看守地皮,不至于等到发放地契的那一天,有人说:“官员先生,其实这是我的地皮,我有证人。”这事做的最好的是我们的长者里泽人哈吉·哈米特·乌拉尔。他让自己从村里带来的单身汉在他的工地和面包坊里干活,给他们面包(其实面包也是他们烤的),还让他们像士兵那样守卫他的地皮和工地。其实,在城里把来自里泽农村的这些人立刻当成士兵使唤并非易事。为了培训这些来自农村的朋友,我们马上免费让他们成为协会和阿尔泰空手道和跆拳道馆的会员,让他们知道泛突厥主义的含义是什么、中亚在哪里、李小龙是谁、蓝带的意思是什么。为了不让这些在面包坊和工地上累得精疲力尽的孩子,成为贝伊奥卢夜总会的妓女和左派协会里莫斯科派的诱捕对象,我们带他们去梅吉迪耶柯伊的协会,让他们看适宜的家庭电影。对我们的事业坚信不疑、素质优良的这些年轻人,看到墙上被奴役的突厥人生活的中亚地图,都会热泪盈眶,我把他们吸收为我们的会员。通过这些努力,我们在梅吉迪耶柯伊的理想主义者组织和民族主义者军队,不仅从军事上,也在心智上壮大了起来,并开始向别的山头扩张。共产党很晚才反应过来,他们失去了对我们山头的控制。第一个明白过来的人,是狡猾的费尔哈特的爸爸,麦夫鲁特喜欢和他交朋友。这个野心勃勃、贪得无厌的家伙,为了能够占有圈下的地皮,立刻在那里盖起了一座房子,并举家从卡拉柯伊搬了过来。随后,为了保住他们在库尔泰佩圈下的地皮,他从宾格尔农村喊来了其他的库尔德阿拉维派同志。被杀的侯赛因·阿尔坎是他们村的人,但是谁杀了他,我不知道。惹是生非的一个共产党被杀后,他的朋友们首先游行、喊口号、贴海报,葬礼结束后则四处攻击、打砸。(因为满足了他们肆意破坏的需求,所以他们其实非常喜欢葬礼。)但是,随后当他们明白也会轮到自己时,就马上理智起来,要么逃离,要么放弃共产主义信仰。而我们的思想却这样慢慢地传播开来了。
费尔哈特:我们的烈士侯赛因大哥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我爸爸把他从村里带来,让他住进了我们盖的一处房子。毫无疑问,是乌拉尔他们豢养的人半夜开枪击中了他的后颈。然而,警察调查到最后却指责我们。我知道,在乌拉尔他们的支持下,法西斯们近期会来袭击库尔泰佩,把我们一个个清除掉。但是我既不能跟麦夫鲁特透露(担心他很单纯地去告诉乌拉尔他们),也不能跟我们的人说。左翼阿拉维派年轻人当中的一半是莫斯科派,另一半是毛派。由于观点不同,他们经常相互打斗,因此即便我告诉他们将失去库尔泰佩也于事无补。很遗憾,对于我们的事业,我并不相信,尽管我应该相信。我的想法是日后经商创业,另外,我也渴望考上大学。但是,像多数阿拉维派那样,我是一个世俗的左派,我也非常厌恶杀害我们的理想主义分子和反左派组织。我们的人被杀害后,即便明明知道最终我们会失败,我还是会去参加葬礼,高喊口号挥舞拳头。我爸爸也意识到了这些危险,因此说:“要不我们卖了房子离开库尔泰佩吧?”然而所有人都是他带来的,故而他实际上也离不开这里。
考尔库特:我家的墙上被贴上了那么多海报,我知道干这事的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个认识我们的人。两天后,穆斯塔法叔叔来我家,他说麦夫鲁特根本在家待不住,特别是一到晚上就消失,学校也不正经去。听他这么说,我就更加怀疑他了。穆斯塔法叔叔试探苏莱曼的口风,怀疑是否他们在一起不务正业。但我感觉,是那个叫费尔哈特的混蛋把麦夫鲁特引向了邪路。我叫苏莱曼两天后去把麦夫鲁特骗来我家吃晚饭,过来吃鸡。
萨菲耶姨妈:我的两个儿子,特别是苏莱曼,又想跟麦夫鲁特交朋友,又不停地欺负他。麦夫鲁特的爸爸,既没能正经地攒下钱去把村里的房子修好,也没能把库尔泰佩的那个单开间扩大。有时,我说我去一趟库尔泰佩,把他父子俩生活了多年的像个牲口棚的家整理一下,但我又怕去了会心碎。他爸爸执意把一家人留在村里,我可怜的孩子麦夫鲁特,小学毕业后就只能像个没娘的孩子那样独自在伊斯坦布尔度过一生。刚来伊斯坦布尔的那些年里,每当他想妈妈的时候就来找我。我把他搂在怀里,抚摸他亲吻他,说你真聪明。考尔库特和苏莱曼会吃醋,但我不在意。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同样纯真,我还是想抱他亲他,我知道他也想这样,可他的个头跟骡子似的,满脸青春痘,当着考尔库特和苏莱曼的面他也害羞。我也不再问他的功课,因为看他那样子,我知道他一脑袋糨糊。他一到,我就把他拉进厨房,背着考尔库特和苏莱曼,亲了他的脸颊。“真好,长这么高了,不要因为个子高害羞,把背挺起来。”我说。“姨妈,不是因为我的个子,是因为挑酸奶,这个年纪我就驼背了,我也不想干了……”他说。吃饭的时候,他狼吞虎咽地吃鸡,我的心碎了。考尔库特说,共产党想用甜言蜜语拉拢一些善良、单纯的人。一听这话,麦夫鲁特就不出声了。“听我说豺狼们,你们为什么要去吓唬没娘的可怜孩子。”我在厨房里对考尔库特和苏莱曼说。
“妈妈,我们怀疑他,你别管!”考尔库特说。
“去你们的,你们找了一个无辜的人……麦夫鲁特哪里值得怀疑。他跟那些坏蛋一点关系也没有。”
“为了向我们证明你没和毛派的人搞到一起,麦夫鲁特今晚和我们一起出去写标语。”考尔库特回到餐桌时说,“是不是啊,麦夫鲁特?”
还是三个人,还是其中一人拎着一个大桶,不过桶里装的不是糨糊,而是墨水。每当他们来到一个合适的地点,考尔库特就开始用手里的刷子在他选好的地方写上一句标语。麦夫鲁特一边举着水桶给他送墨水,一边试图去猜测写到墙上的是什么标语。神灵保佑突厥人,这也是麦夫鲁特最喜欢,也是立刻学会的一个祈愿。他在城里的许多地方也看见过。他喜欢这句话,因为它既是一个美好的祈愿,也让麦夫鲁特想起了历史课上学到的东西,提醒自己是世上突厥人大家庭的一员。而其他一些标语则带有一种威胁的口吻。当考尔库特写下杜特泰佩将是共产党的坟墓时,麦夫鲁特觉得这里所指的是费尔哈特和他的朋友们,他希望这些表述只停留在恐吓层面。
从放哨的苏莱曼的一句话里,(“家伙在我哥那里。”)麦夫鲁特还明白了他们带着枪。如果墙上的地方足够大,考尔库特有时还会在共产党前面加上不信真主的。很多时候,由于没调整好单词和字母的数量,有的字母被他写的又小又歪,而最让麦夫鲁特心烦的正是这种凌乱。(麦夫鲁特相信,在手推车的橱窗或是面包圈的盒子上,用歪斜的字母书写所售物品名称的小贩,日后不会有任何出息。)有一次,麦夫鲁特忍无可忍地提醒考尔库特说,一个K字母写得太大了。“你来写给我们看看!”考尔库特说着把刷子塞到了麦夫鲁特的手里。夜更深了,麦夫鲁特在割礼广告上、写有“倒垃圾的是驴子”的墙上、四天前他们张贴的毛派海报上,写上了“神灵保佑突厥人!”
仿佛进入一片黑暗、茂密的树林,他们穿梭在一夜屋、墙壁、院子、商店和狐疑的狗之间。每每写下一句“神灵保佑突厥人”,麦夫鲁特既感到夜的深沉,也感到文字其实是降落在无垠黑夜里的一个暗示、一个标志,而这个标志改变了整个街区。那个夜晚,不仅在杜特泰佩,在库尔泰佩和其他山头上,他发现了之前和费尔哈特、苏莱曼夜晚闲逛时,自己忽略的许多东西:标语和海报覆盖了街区饮水池的每个角落;在咖啡馆门前抽烟守候的人其实是持枪的警员;夜晚所有人都逃离了街道,仿佛他们都躲进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这犹如古老神话般纯净无际的夜晚,做突厥人比做穷人感觉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