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成为一个好店主。”麦夫鲁特说。他在费尔哈特身边坐了一会儿,从桌下往费尔哈特的柠檬水里加了酒,之后又单独倒了酒。他拥抱亲吻着他的朋友说:“总有一天,咱们要开一家土耳其最好的店铺。”
麦夫鲁特对主持正式婚礼的市府公务员说“我愿意”时,他觉得自己能够放心地将一生交到拉伊哈的手上,同时他也信任拉伊哈的智慧。他知道,在婚礼上什么也不用操心,只管跟着妻子跑—他们的整个婚姻生活也将如此—既可以让自己的人生变得轻松起来,又可以让他内心里的孩子(不是拉伊哈肚子里的孩子,是麦夫鲁特骨子里的孩子)感到幸福。半小时后,犹如一个和所有人亲吻后跟保镖坐到一起的政客,哈吉·哈米特·乌拉尔和手下人入座后,他去亲吻了同一张桌上所有男人(一共有八个人)的手。
礼堂正中摆放着两张为新人准备的沙发椅。麦夫鲁特和拉伊哈在银色边框的红色天鹅绒沙发椅上坐下后,从占据多半人群的男人当中,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多数是他爸爸那一辈的卖酸奶的人。由于挑扁担,他们的肩膀都被压塌了,也都驼背了。因为卖酸奶的营生无以为继,他们中最贫穷、最失败的人,上午就改做别的营生,夜晚和麦夫鲁特一样卖钵扎。某些人之前在城里的偏远街区盖了一夜屋(有时他们会拆掉旧的,盖新的),现在这些地皮值钱了,他们的日子也就好过了,便让自己退休或者回到农村。一些人除了在农村有面向远处贝伊谢希尔湖的房子,还在老的一夜屋街区有房子。这些人抽着万宝路香烟,被报上的广告、实业银行的储钱罐、小学里灌输的知识所蒙骗,把日积月累攒下的钱,成年累月一分分地存进银行,可他们的钱却在最近的通货膨胀中瞬间化为乌有,担心贬值而存到银行家那里的钱也都蒸发了。一些人的儿子就跟麦夫鲁特一样,还在当小贩。麦夫鲁特在(像他爸爸那样的)男人群里发现,很多人做了四分之一世纪的小贩,直到年迈也没能攒下任何钱,甚至在村里都未能拥有一座房子、一个院子。和他妈妈坐一桌的,都是这些生活在农村的年老疲惫的小贩的老婆,麦夫鲁特不忍心看那里。
锣鼓唢呐声响起时,麦夫鲁特加入了在礼堂当中跳舞的男人群里。他一边蹦跳,一边用余光瞄着拉伊哈的紫色头巾。拉伊哈在女人那边的桌子之间,逐个和戴着头巾的女孩、姑嫂、阿姨们亲吻。也就是在瞄着拉伊哈的同时,他发现了从军队赶来参加婚礼的莫希尼。送礼仪式开始前,活跃的人群里出现了躁动,因为柠檬水、嘈杂声和礼堂里的潮湿闷热,人们犹如醉酒般,失去了原有的秩序。“要不是不时地看着乌拉尔他们那桌喝上一口酒,我是无法忍受那么多法西斯的。”费尔哈特说着从桌下递了一杯伏特加柠檬水给麦夫鲁特,他接过来一饮而尽。瞬间,他以为找不到拉伊哈了,随后又看见了她,向她跑去。从通向厕所的门口,拉伊哈正和两个戴着同样颜色头巾的女孩一起走出来。
“麦夫鲁特大哥,看见拉伊哈这么幸福,我真为你俩高兴……”其中一个女孩说,“别介意,在村里时,我没能祝贺你们。”
“那是我妹妹萨米哈,你没认出来吗?”他们坐回到沙发椅上,拉伊哈说,“其实她就漂亮在她的眼睛上。现在她在伊斯坦布尔很快乐。很多人追求她,很多人给她写信,维蒂哈和我爸爸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莱曼:一开始我以为麦夫鲁特很老练地装出了一副镇定的样子。不!麦夫鲁特竟然没认出自己给她写了那么多情书的漂亮萨米哈。
莫希尼:麦夫鲁特和拉伊哈要我在送礼仪式上当书记员兼主持人。我拿着麦克风宣布:“我们的里泽承包商和商人、杜特泰佩清真寺的建造者、乐善好施的哈吉·哈米特·乌拉尔先生阁下,为新郎官戴上一块瑞士手表(其实是中国制造的)!”每当我宣布完一个来宾送的礼物,那些嘴上叼着烟、手里端着柠檬水、无聊至极的人就鼓掌,于是人群中就掀起一阵波澜,人们开始嚼舌嬉笑,而那些妄想给一点钱就能够脱身的吝啬鬼,也知道那样会出丑,只好准备一张更大的钞票。
苏莱曼:在人群里看见费尔哈特,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前,这个家伙用莫斯科的钱,和黑帮朋友一起把我哥他们逼入绝境,还试图清除他们。如果我们知道麦夫鲁特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他变温和了!”而把这个家伙请来,我们还会帮他传信、安排这桩婚事、举办婚礼吗?
看上去费尔哈特同志的锋芒削弱了很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摆出一副刚出狱的共产党人的架势,像钥匙串那样飞快地转着手上的念珠,盯着别人的眼睛,口出狂言地说自己无所不知。两年前的军事政变后,这些共产党同志的大多数,要么被关进了监狱,要么因为酷刑落下了残疾。不愿受折磨的精明之人则逃去了欧洲。我们那只懂库尔德语的费尔哈特同志,向人权主义者们卑躬屈膝,可因为无法在欧洲立足,只好软化自己的信念,留在了这里。就像我哥说的那样:共产党人当中的聪明人只要一结婚,就会忘记他们的信念而忙着挣钱;愚蠢的人则由于这个荒唐的信念,一点钱也挣不到,就找到像麦夫鲁特这样身无分文的人,像费尔哈特那样,把给他们出主意当成自己的职业。
此外我还在想这个问题。我们男人看不起这样一个人:爱上了一个美丽的姑娘而登门去提亲的一个有钱人,刚进门就看见了这个姑娘更漂亮更年轻的妹妹,于是立刻就向姑娘们的爸爸提亲,要那个在一边玩耍的妹妹。我们说这个有钱人是个无赖,但至少我们能够理解这个家伙。那么,长年累月满含热泪写了情书之后,夜晚黑暗中发现自己抢来的女孩不是心爱的漂亮姑娘,而是她的姐姐,却像麦夫鲁特那样一声不吭的人,又让我们如何理解?
让麦夫鲁特感到幸福的另外一样东西,就是拉伊哈纯粹和天真的快乐。对于被别在身上的钞票,拉伊哈发自内心地高兴,不像麦夫鲁特在别的婚礼上看到的新娘那样,矫揉造作地表示惊讶。莫希尼试图更有趣地宣布为新人别上的每一笔钱、每一块金币和首饰的时候,(“卖酸奶的爷爷中最年轻的,随礼五十美元!”)人群中的一部分人就会鼓掌,就像婚礼上常见的那样,一半带着嘲笑、一半出于礼貌。
有一阵,当所有人看着别处时,麦夫鲁特用余光瞄了拉伊哈一眼。他觉得不仅仅她的手、胳膊、耳朵,她的鼻子、嘴巴和脸庞也很漂亮。拉伊哈现在唯一的不足,就是太累了,但随和的样子与她很相称。拉伊哈没有把装满礼物、信封和包装袋的塑料袋交给任何人,而是放在了她坐的沙发椅旁边。现在她那双柔嫩纤细的小手在她的怀里歇着。麦夫鲁特想起了他牵着这双手在山上奔跑的情形,在阿克谢希尔火车站第一次仔细看她的样子。对于现在的麦夫鲁特来说,抢亲恍如很多年前的事情。三个月里,他们无数次做爱、说了无数话、笑了无数次,变得如此亲近。麦夫鲁特惊奇地发现,他对拉伊哈的了解,超过了他对其他任何人。他觉得跳舞时向女孩们做出炫耀动作的男人,是一些对人生一无所知的孩子。除了感觉仿佛早就认识拉伊哈,麦夫鲁特还不时发自内心地感到,其实他的信就是写给像她那样的一个人的,甚至就是写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