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在真主看来,奴仆的意愿是最重要的。”苏莱曼皱起眉头说,“挨饿不是他找不到面包,而是他有意愿把斋,因此真主接受这类人的斋戒。因为一个是有意愿的,另一个没有。”
“在真主的眼里,麦夫鲁特和拉伊哈都是好奴仆。你不用操心。”我说,“真主会保佑他们的。真主喜欢那些幸福、知足、有度的奴仆。真主爱他们,所以他们幸福,不是吗?如果他们幸福,就轮不到咱们说三道四,苏莱曼,我的孩子,是不是啊?”
苏莱曼:如果拉伊哈真相信那些情书是写给自己的,那她为什么不让麦夫鲁特去向她爸爸提亲?他们没必要私奔就可以马上结婚,因为没有别人提亲。对此,他们会说,歪脖子·阿卜杜拉赫曼会要很多钱……那样的话,拉伊哈就嫁不出去,他也就不能卖真正漂亮的小女儿萨米哈。就这么简单。(最后大家知道,那个最小的女儿也没给他赚来钱。但那是另外一个话题。)
阿卜杜拉赫曼: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去了远在城市另一头的加齐街区,去找我的小女儿。苏莱曼还在耿耿于怀,因此我做出一副真要回村的样子,没说要去萨米哈和费尔哈特那里。我和维蒂哈抱头痛哭,犹如我说不定会死在村里而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我拎着包,在梅吉迪耶柯伊,坐上了去塔克西姆的公交车。交通拥堵使公交车寸步难行,车上又人满为患,赶上又遇堵停车时,挤得快要窒息的乘客为了下车纷纷叫道,“司机先生,开门。”而司机则回答道,“还没到站呢。”拒绝开门。我观望了这些不时出现的争吵。在我随后换乘的公交车上,人们还是像罐头里的鱼那样被挤扁了,到了加齐奥斯曼帕夏下车时,我被挤成了一张纸。我在那里坐上一辆蓝色小公共,天黑时才到达加齐街区。
城市的这头似乎更加阴冷黑暗,这里的云团也似乎更加低矮可怕。我快步爬上大坡,原本整个街区就是一个大坡。周围空无一人,我闻到了城市尽头的森林和湖泊的气味。幽灵般的房子之间,透出秃山的静谧。
我拥抱了为我开门的漂亮女儿,不知怎么的,我们都哭了。瞬间我意识到,我的女儿萨米哈是因为愁苦和孤独而哭泣的。就连那天晚上,她的丈夫费尔哈特也是半夜才到家的,像个死人瘫床上就睡着了。夫妻俩那么辛苦劳作,夜晚坐公交车回到这个偏僻的家里相聚时,他们早已身心俱疲。费尔哈特终于念完了电大,他给我看了安纳托利亚大学的毕业证书。但愿此后他们会幸福。但从第一夜开始我就失眠了。这个费尔哈特不能让我可怜的萨米哈,我那漂亮、聪明的女儿幸福。你们别误会,我责怪这个男人,不是因为他抢了我的女儿,而是他竟然让她去做用人。
然而,萨米哈还不承认她不幸福的原因是做日工。早上,丈夫去上班后(不管做什么都行),萨米哈做出一副对生活很满意的样子。她为我请了假,给我煎了鸡蛋,在后窗指给我看她丈夫圈下的那块发出磷光的地皮。我们走出盖在山顶上的一夜屋的小院,周围的山头全都布满了犹如一个个白盒子的一夜屋。远处,在雾气和工厂浓烟笼罩下的城市轮廓,就像一个横卧在烂泥里若隐若现的怪物,依稀可辨。“你看对面那些山头。”萨米哈说,她指着周围满眼的一夜屋,发冷似的浑身一颤,“五年前我们刚来这里时,亲爱的爸爸,所有这些山头都是光秃秃的。”萨米哈说完便哭了起来。
拉伊哈:“晚上你们跟爸爸说,外公阿卜杜拉赫曼和姨妈维蒂哈来看你们了,但别说萨米哈姨妈来了,好吗?”我对女儿们说。“为什么?”法特玛用她一贯的自以为是的口吻问道。就像我失去耐心时揍她们那样,我皱起眉头稍微摇了摇头,法特玛和菲夫齐耶全都不出声了。
爸爸和萨米哈来后,她们一个爬到了外公身上,另一个坐到了姨妈的怀里。爸爸马上坐下和怀里的法特玛玩起了“女孩跑了”,“谁是猪,谁是神父?”一类的手指游戏,他拿出口袋里的镜子、怀表、打不着的打火机,开始问谜语。而萨米哈紧紧地拥抱了菲夫齐耶,还不停地亲吻她。我立刻明白,妹妹要想减轻孤独的痛苦,应该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生三四个孩子。她一边亲吻着我的两个女儿,一边不时说,“她的手怎么长这样,她的痣怎么长这样!”每当她这么说时,我就好奇地去看一下菲夫齐耶的手和法特玛脖子上的痣。
维蒂哈:“快让萨米哈姨妈带你们去看后面那棵会说话的树、有仙女的亚述人教堂的院子。”我说。她们走了。正当我要对拉伊哈说,不用害怕苏莱曼,博兹库尔特和图兰变乖了,她可以带着女儿去我家时,爸爸却说起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我们都对他很生气。
阿卜杜拉赫曼: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对我生气。一个父亲一心只想着女儿们的幸福,不是再自然不过的吗?萨米哈带着孩子们出去后,我对拉伊哈和维蒂哈说,她们的妹妹在城市的另一头过着孤单不幸福的生活,单开间的一夜屋里只有寒冷、悲伤和幽灵。只在那里待了五天,我就再也无法忍受,决定要回村了。
“别说是我说的,但是你们的妹妹需要一个能够让她幸福的真正的丈夫。”
拉伊哈: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竟然那么生气,脱口说了让亲爱的爸爸伤心的话,我自己也大吃一惊。“爸爸,别破坏她的婚姻。”我说。我们谁也不是出售的商品,我说。可话又说回来了,我也觉得爸爸其实没错,可怜的萨米哈甚至已经无力去隐藏她的不幸了。我还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在我们整个童年和青年时期,萨米哈一直都是人们口中的那个“你们中最漂亮、最让人动心、世上最美丽的女孩”,而现在她却没钱、没孩子、没幸福。相反,我和麦夫鲁特现在很幸福,这难道是真主为了考验我们的信仰而设置的一场考试吗?或者这便是它在这世上的公平?
阿卜杜拉赫曼:维蒂哈竟然说了,你是什么父亲啊。“哪有父亲去毁孩子家庭的,难道你要卖了女儿换礼金吗?”这话太重了,也许最好当作没听见,但我做不到。“太不像话了!”我说,“我吃了这么多年苦,受了这么多委屈,不是为了卖了你们挣钱,而是为了找到让你们过上好日子的丈夫。问那个想娶他女儿的男人要钱的爸爸,只是想要回他养育女儿、送她上学、给她吃穿、让她成为一个好母亲所花费的开销。钱的数目,既反映了女婿人选对新娘身价的评判,其实也是社会上人们为女孩的养育拨出的唯一一笔钱。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在这个国家,所有父亲,即便是最现代的,都为了得到一个男孩,去许愿、请教长施巫术、走遍一个个清真寺向真主祈求。而我的每个女儿降生时,和那些灵魂肮脏的男人相反,我不都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吗?我动过你们一根手指头吗?甚至对你们吼过一次、说过一次让你们伤心的难听话吗?我提高嗓音在你们玫瑰般的肌肤上留下过一块瘢痕吗?现在你们不爱爸爸了吗?那样的话还不如让我去死呢!”
拉伊哈:女儿们在院子里指给她们的萨米哈姨妈看有魔咒的垃圾箱、里面有蚯蚓火车穿越的破花盆、白口铁宫殿以及打一下就会抖两下眼泪汪汪哭着回答问题的白口铁公主。“如果我是一个把女儿关在笼子里藏起来的坏父亲,那她们怎么能够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在我眼皮子底下和坏蛋通信联络呢?”爸爸说。
阿卜杜拉赫曼:所有这些丑恶的话语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有尊严的父亲来说当然是太重了。晡礼的宣礼声还未响起,我就想喝拉克酒了。我起身去开冰箱门,“亲爱的爸爸,麦夫鲁特不喝酒。”拉伊哈说着抵住了冰箱门。“要不我去给你买一瓶新拉克酒牌子的拉克酒吧。”她关上了冰箱。
“我的女儿,你的冰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萨米哈的冰箱更空。”
“我们冰箱里的东西主要是麦夫鲁特卖剩下的鹰嘴豆鸡肉饭。”拉伊哈说,“因为钵扎容易坏掉,所以晚上我们把钵扎也放冰箱里。”
我的脑海里仿佛闪现出一个奇怪的记忆,我眼前一黑,头昏眼花一屁股坐进了旁边的沙发里。我睡着了一会儿,梦见自己骑着白马穿过一片羊群时发现羊群其实是云朵。突然我的鼻子,就像我骑着的白马的鼻孔,开始在疼痛中变大,我惊醒过来。法特玛在拽我的鼻子。
“你们在干什么啊!”拉伊哈嚷道。
“亲爱的爸爸,走,咱俩去杂货店买一瓶拉克酒。”我亲爱的女儿维蒂哈说。
“法特玛和菲夫齐耶也跟咱们去,让她们给外公带路去杂货店。”
萨米哈:爸爸驼着背,他的个子显得更矮小了,一手牵着一个孩子向杂货店走去,我和拉伊哈看着他们的背影。走到狭窄的街道尽头向坡上转弯时,他们忽然感到了在窗口张望的我们,便转身挥了挥手。他们走后,我和拉伊哈就像儿时那样,面对面坐下,一句话也不说,却感觉说话交流了一般。儿时,我们有时取笑维蒂哈让她生气,听到责骂后就闭上嘴用眉眼交流。但我知道,现在我们再也无法那么做了,那些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拉伊哈:萨米哈第一次当着我的面点燃了一支烟。她说这个习惯来自她打工的富人家里,而不是费尔哈特。“你们别担心费尔哈特。”她说,“他有大学文凭,在区政府收电费的部门里有亲戚,他已经去上班了,我们很快就可以松快起来,你们不用为我们担心。也千万别让爸爸回到那个苏莱曼的身边。我很好。就这些。”
“你知道那个疯子苏莱曼上次跟我说什么吗?”我说着从针线笸箩里拿出那沓绑着丝带的信,“这些信,就是麦夫鲁特服兵役时给我写的……他说,麦夫鲁特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你的,萨米哈。”
没等她开口,我就从那沓信里抽出几封,随意打开信封,拿出信纸念起来。在村里,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有时我也拿出这些信,念一两句给萨米哈听,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但念了一会儿后我发现,我俩都不像是能够笑出来的样子。恰恰相反,当我念道“你的每一只乌黑的眼睛,都是一个悲伤的太阳”时,我以为自己会哭出来,而且没忍住,我立刻意识到把苏莱曼散布的谣言告诉萨米哈是个错误。
萨米哈一边说“别胡说八道,拉伊哈,怎么可能呢?”,一边用好似信以为真的眼神看着我。我念信的时候,萨米哈显得很自豪,好像麦夫鲁特就是在说她,我感觉到了这一点。我也不念了,我想念我的麦夫鲁特了。我知道,萨米哈在那个遥远的街区对我们大家,甚至对我生气了。我说麦夫鲁特过一会儿就回来,换了一个话题。
萨米哈:拉伊哈提到她的丈夫,说他过一会儿就回来……维蒂哈看了我一眼说:“我们和爸爸本来现在也要走……”这些话先伤了我的心,随后让我不开心了……现在,我在开往加齐奥斯曼帕夏的公交车上,坐在窗边,黯然神伤。我用头巾的一角擦去了眼里的泪水。坦白地说,我感到他们希望我在麦夫鲁特回家前离开。就因为麦夫鲁特的那些信其实是写给我的!我为什么就成了有错的人?如果我把这些话全说出来,他们定会异口同声地说:“你说什么啊!”随后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伤感说,“萨米哈,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全都很爱你!”他们又会自然地把我的这种敏感,和费尔哈特无论如何挣不到钱,我去做女佣,以及我们没有孩子联系起来。其实我不在意,我爱他们。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了好几次,麦夫鲁特的那些信真有可能是写给我的。我甚至对自己说:“萨米哈,别这样,别想,丢脸。”但我想了可不止几次。就像她的梦,一个女人也根本无法管控她的思维。就像趁黑潜入房里不知所措的小偷,我的思维一会儿跳到这里,一会儿又跳到那里。
夜晚,在希什利富人家窄小的用人房里,听着栖息在公寓楼黑暗小天井里的鸽子发出的一声声长叹,我想如果费尔哈特知道了会说什么。我也想到,也许亲爱的拉伊哈是为了让我感觉好一点才把这事告诉我的。一天夜晚,我坐着疲惫不堪的公交车精疲力竭地回到家,看见费尔哈特像具尸体那样坐在电视机前,我要不等他睡着马上摇醒他。
“你知道拉伊哈前些时候说什么了吗?”我说,“麦夫鲁特不是给拉伊哈写过很多信嘛……其实麦夫鲁特是想着我写的那些信。”
“从一开始吗?”费尔哈特问道,他把目光从电视转向了我。
“是的,从一开始。”
“一开始给拉伊哈的那些信不是麦夫鲁特写的,是我写的。”
“什么?”
“麦夫鲁特哪里知道怎么写情书……服兵役前他去找我,他说他爱上了一个人,我就帮他写了那些信。”
“你是写给我的吗?……”
“不是。麦夫鲁特自然是让我写给拉伊哈的,”费尔哈特说,“他不厌其详地跟我说了对她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