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到还应该给钵扎店起个名字。照着麦夫鲁特的想法,就用大大的字母写上“钵扎店”就行了。然而为贝伊奥卢的现代店铺提供招牌服务的一个聪明人说,这样的一个名字从商业角度来说将是失败的。他询问了两个合伙人的经历,聊天时得知他们娶了两姐妹,于是他立刻为店铺取名为:
连襟钵扎店
时间一长,这个名字就变成了连襟店。就像他们在加齐街区喝酒的那顿午饭上谈好的那样,费尔哈特投入本金(一家在贝伊奥卢、无需交电费和租金的闲置店铺),麦夫鲁特投入运营资金(一周去买两次钵扎、糖、鹰嘴豆、肉桂粉),以及自己和拉伊哈的人力。两个老朋友平分利润。
萨米哈:做了那么多年用人后,费尔哈特现在却不让我去麦夫鲁特的店里干活。“好了就这样,去钵扎店干活不行。”有时他这么说,而这也让我伤心。但头几个月,好些晚上他挂念店铺,跑去给麦夫鲁特帮忙,很晚才回家。我也挂念,就瞒着费尔哈特去店里。但是没人愿意从两个戴着头巾的女人那里买钵扎。于是,不久我们也成了类似伊斯坦布尔上千家快餐店中的一个,男人在前面柜台上招呼顾客、收钱,女人在后面负责看管炉灶和洗涮。但是我们卖钵扎。
连襟店开张十天后,我们终于离开了加齐街区,搬进了费尔哈特在楚库尔主麻租下的一套带暖气的单元房。房子周围有旧货店、沙发修理店、医院和药房。站在窗口,我可以看见色拉塞尔维莱尔大街的一部分和来往于塔克西姆的人群。下午我在家里待烦了就去连襟店。一到五点,拉伊哈就回家,一是为了不让两个女儿天黑后单独待在家里,另外还要做晚饭,于是我也跟着离开,避免和麦夫鲁特独处。有几次,拉伊哈走后我留在了店里,但麦夫鲁特背对着我,只是不时地看一眼镜子。我也去看我们家的镜子,从不跟麦夫鲁特说话。随后知道我在店里的费尔哈特也会过来,不久他就习惯我去店里帮忙了。我很喜欢和费尔哈特单独待在店里,一起忙着招呼客人,因为那是第一次夫妻俩在一起干活。费尔哈特议论每个来喝钵扎的顾客:那个傻瓜以为钵扎是像色利普<small>19</small>那样的热饮,喝之前还吹了一下;这个人是贝利基大街上的一家鞋店的首席销售员,他们的电是费尔哈特给通上的;对于第三个顾客,只因为他喝钵扎特别津津有味,费尔哈特就又白送了一杯,然后跟那人聊天,让他回忆服兵役时的经历。
连襟店开张两个月后,他们全都发现了没有盈利,但谁也没说出来。连襟店一天卖出的钵扎最多也就是麦夫鲁特以前一夜卖出的三倍。它的利润只够一个没孩子的家庭半个月的开销。更何况,他们不用付房租,费尔哈特还动用他的关系,关上了类似区政府和财税局的勒索大门。而其实,和独立大街一街之隔的这么一个热闹地方,无论你往柜台上放什么都好卖。
麦夫鲁特一点也不气馁,因为看见招牌的很多路人会停下喝一杯,多数人还会当面跟麦夫鲁特说,开这么一家店真是太好了。从让孩子第一次品尝钵扎的母亲到醉鬼,从自以为是喜欢说教的人到怀疑一切的疯子,他喜欢和各类顾客交谈。
“卖钵扎的,钵扎要到晚上才有人喝,白天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这是你们在家里做的吗?”“你们的价格高,杯子小,应该再多给一点鹰嘴豆。”(麦夫鲁特很快发现,人们不对街头小贩提出的批评,却对店主毫不避讳。)“干得好,你们在做一件光荣且爱国的事情。”“卖钵扎的,我刚喝下一小杯俱乐部拉克酒,我再喝钵扎会怎么样,不喝又会怎么样?”“请教一下,我是该在饭前喝钵扎,还是在饭后当甜点喝?”“卖钵扎的兄弟,你知道钵扎这个词来自英语的booze吗?”“你们送货上门吗?”“你是卖酸奶的穆斯塔法的儿子吧?那时你帮你爸爸打下手。真不错!”“以前有一个卖钵扎的小贩去我们街区,可后来就不见了。”“钵扎如果都在店里卖,那钵扎小贩做什么?”“卖钵扎的,你喊一声‘钵—扎’,让孩子们听听。”
碰上高兴的时候,麦夫鲁特不会让好奇的顾客,特别是带孩子的家庭失望,他笑着喊道“钵—扎”。多数说“你们在干一件大事”、对传统和奥斯曼帝国高谈阔论的顾客,一般不会再次光顾。要亲眼看看杯子是否洗干净的狐疑顾客、询问食材是否健康的多事者的人数之多,让麦夫鲁特很是诧异。而对于说第一次喝钵扎、喝了第一口说“咦”的人;说“太酸了”或者“太甜了”,只喝半杯的人,麦夫鲁特却一点也不惊讶。有些人不屑一顾地说,“晚上我从小贩那里买来的钵扎更地道”。一些人则说,“我以为这是热饮”,没喝完就放下了杯子。
开业一个月后,费尔哈特隔一天在傍晚去店里一趟帮忙。东部军人和库尔德游击队打仗期间,他爸爸的村庄也撤空了,他那个不懂土耳其语的奶奶来到了伊斯坦布尔。费尔哈特告诉麦夫鲁特,自己是怎么用蹩脚的库尔德语和奶奶交谈的。村庄被烧毁后,迁徙到伊斯坦布尔的库尔德人,逐渐迁入了某些街道,他们开始拉帮结派。传言新当选的教徒市长,要关闭把桌子摆放在人行道上的酒馆和饮酒场所。夏天快到时,他们还卖起了冰激凌。
拉伊哈:我们也像费尔哈特和萨米哈那样,从家里拿去了一面镜子。我发现有些下午,麦夫鲁特不看店外的街道,而看放在窗边的我们的镜子,我便起了疑心。趁麦夫鲁特不在,我走去他一直坐的地方,像他那样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我看见了在我身后的萨米哈的脸和眼睛。幻想着他俩借助镜子,不让我发现,四目相对的样子,我吃醋了。
兴许是我误会了,但这个猜疑一直盘旋在我的脑海里。再者,下午我和麦夫鲁特在店里时,萨米哈也根本没必要过来。费尔哈特口袋里揣着从偷电的人那里收来的一沓沓钱到处溜达,难道他们还缺钱,需要萨米哈这么为店铺操心吗?傍晚,我赶回家去照看女儿时,萨米哈也会立刻跟着我离开,但有时她那么专心干活竟然忘记了要回家:有四次我走后她和麦夫鲁特单独留在了店里。
其实萨米哈的心思不在店里,而是他们在吉汗吉尔新租的房子。一天傍晚,我带着两个女儿顺路去了一趟,可萨米哈不在家,我没能控制住自己,和女儿们一起去了店里。麦夫鲁特在那里,可萨米哈不在。麦夫鲁特说:“这个时候你来做什么?我没跟你说过别把孩子们带到这里来吗?”他说这话时不像我以前的那个天使般的麦夫鲁特,而像个坏人。我也很生气,连着三天没去店里。当然因为我不在,这下萨米哈也没能去店里,她立刻跑来家里看我。“怎么了姐姐,我担心了。”她非常真诚地说。我为自己的嫉妒感到羞愧,“我病了。”我说。“你没病,我知道。费尔哈特也不好好待我。”她说。她不是在试探我,而是因为我聪明的妹妹早就明白,像我们这样的人,烦恼全来自丈夫。要是没有这个钵扎店,像以前那样只有我和麦夫鲁特就好了。
10月中,他们重新开始卖钵扎。麦夫鲁特说,把三明治、松饼、巧克力一类杂七杂八的东西从柜台里撤走,只卖钵扎、肉桂粉和鹰嘴豆会更好。但像往常一样,他是他们中最乐观的一个,也没人听他的话。每周两个晚上,麦夫鲁特把店铺交给费尔哈特打理,自己去给老顾客送钵扎。东部打仗的后果是,伊斯坦布尔到处发生爆炸、游行示威不断、深夜报社被炸,但贝伊奥卢依然人头攒动。
11月底,《告诫报》刊登了一篇有关连襟店的文章,这个消息最先是对面的教徒钥匙店主告诉麦夫鲁特的。麦夫鲁特立刻跑去了独立大街上的报亭。在店里他和拉伊哈把报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标题为“三家新店铺”的一篇专栏文章里,首先赞扬了连襟钵扎店,随后介绍了开在尼相塔什的一家卷饼店和一家位于卡拉柯伊的只卖玫瑰布丁和八宝粥的店铺。文章说,由于一味仿效西方,我们遗忘了很多过去的传统,记住这些传统,是一项犹如缅怀我们祖先的神圣使命。作为一种文明,如果我们想坚持民族个性、理想和信仰,那我们就必须先学会忠实于我们自己的饮食。
傍晚,费尔哈特一到店铺,麦夫鲁特就兴高采烈地把报纸放到他面前。他还宣称,文章登出后,来了许多新顾客。
“行了吧你,”费尔哈特说,“不会有人看了报纸来店里的,又没写我们的地址。咱们成了讨厌的教徒报纸的宣传工具。”
麦夫鲁特既没发现《告诫报》是教徒的报纸,也不知道他们在文章里做了宣传。
费尔哈特发现麦夫鲁特并没有理解自己,他恼火地一把夺过报纸,“兄弟,你看看这些标题:先知哈姆扎和伍候德战役……伊斯兰教中的意愿、运气和意志……朝觐为什么是宗教义务……”
难道这些都是有害的话题吗?先生阁下总是很好地说起这些话题,麦夫鲁特很喜欢他说的那些话。幸亏麦夫鲁特对费尔哈特隐瞒了见先生阁下的事情。说不定,费尔哈特也会说麦夫鲁特是“讨厌的教徒”。
费尔哈特继续满腔愤怒地念报上的标题,“法赫雷廷帕夏,对性变态间谍劳伦斯做了什么?……共济会、中央情报局和共产党……英国的人权主义者是犹太人!……”
幸亏麦夫鲁特没告诉先生阁下,他的生意合伙人是阿拉维派人。先生阁下以为麦夫鲁特的合伙人是一个逊尼派的土耳其人。但凡他一说起类似阿拉维派人、伊朗的什叶派、先知阿里的话题,麦夫鲁特就会立刻转换话题,为的是不让先生阁下说出关于他们的坏话。
“五色封皮《古兰经》注解,仅需三十张《告诫报》赠券。”费尔哈特念道,“兄弟,如果他们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像在伊朗那样禁止街头小贩,再绞死一两个像你这样的人。”
“不会的。”麦夫鲁特固执地说,“钵扎里有酒精,但你看他们也不否认啊?”
“那是因为钵扎的酒精并不重要。”费尔哈特说。
“是的,跟你的俱乐部拉克酒相比,钵扎没有任何价值。”麦夫鲁特说。
“怎么了,酒精刺痛你了吗?如果喝酒算罪孽,就不分度数高低,那咱们就该关掉这个店铺。”
麦夫鲁特感到了一种威胁。这家店铺是靠费尔哈特的钱开张的。
“你大概把选票投给这些教徒了吧?”
“不,我没给他们。”麦夫鲁特说了谎。
“兄弟,你爱给谁就给谁。”费尔哈特带着蔑视和老板一般的口吻说道。
他俩互相生气了。费尔哈特有一阵子晚上没去店里,麦夫鲁特也就没能去给老顾客送钵扎。
夜晚,没人的时候,他在店里心烦意乱。而他上街卖钵扎的夜晚,即便在没有一扇窗打开、没有一个人买钵扎的最空寂的街道上,麦夫鲁特也不会心烦。行走的时候,他可以幻想,清真寺的墙壁、正被拆毁的木制楼房、墓地,这些都在提醒麦夫鲁特,这个世界的里面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世界。
《告诫报》刊登了麦夫鲁特脑海里的那个世界的一幅画。当然,这幅画是为了另外一个目的,为了修饰一篇题为“另外的世界”的连载文章而印制的。麦夫鲁特夜晚独自一人待在店里时,会打开刊有连襟店文章的报纸,去看印在另一页上的这幅画。
墓碑为什么倾斜着?为什么每块墓碑都各不相同,某些则忧伤地倾斜着?像灵光一样从上面倾泻而下的那个白色的东西是什么?柏树、老旧的东西为什么总能在麦夫鲁特的心里唤起美好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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