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了吗?”麦夫鲁特轻声说道,“他竟然没说暖气。咱们怎么办?要切断他的电吗?”
“不,我的兄弟。第二节课:确定偷电,记在脑子里,但要拿钱,你还得等最合适的时机。今天咱们不着急。”
“费尔哈特,你都变成狼了。”
“但我需要像你这样的一头小绵羊,需要你的分寸和诚实。”我鼓励了一下麦夫鲁特,“你的真诚和单纯,对于公司和世界来说都是最大的财富。”
“是的,但我对付不了这些大老板、大骗子。”麦夫鲁特说,“还是让我更多地去一夜屋、贫穷的街区吧。”
麦夫鲁特在1996年的冬天和春天,一边看着一本本笔记本,行走在一个个街区,跟着费尔哈特学习如何做收费员,一边拿着电表本,一周两到三天,独自一人去老旧的一夜屋街区或市中心的贫困街道,追查偷电行为。城市的中心在慢慢腐烂:二十年前,他在贝伊奥卢做服务员时住过的那些无主老屋,全都成了非法用电的天堂。为了保护他,也明知麦夫鲁特无法从这些地方收到钱,费尔哈特告诫麦夫鲁特远离这些地方。于是,麦夫鲁特就去库尔图鲁什、费里柯伊、贝希克塔什、希什利、梅吉迪耶柯伊,有时去金角湾对岸,先生阁下住的街区,恰尔相姆巴、卡拉居姆里克、埃迪尔内卡普街,像彬彬有礼的老派公务员那样,从住家和家庭主妇那里收取电费。
卖钵扎时,对于一份额外的礼物,比如一双毛袜子或者小费,甚至“不用找零!”的零钱,麦夫鲁特本就养成了欣然接受的习惯。对于用户因为没断他们的电而给的小费,他也坦然接受,把它看作对于他服务的一种回报。他也熟悉这些街区和街区里的人们。(可是他们却不认识麦夫鲁特,他们没能发现在冬天的夜晚,每隔一周或十五天经过他们街道一次的钵扎小贩,和那个如果你没交电费就会来敲门的收费员,是同一个人。也许因为夜晚买钵扎的好人,和非法用电的坏人,是一些完全不同的人。)麦夫鲁特还感到,在靠近市中心的这些街区,野狗们朝自己号叫。夜晚他缩短了卖钵扎的时间。
因为彼此认识,他自然不会去库尔泰佩和杜特泰佩收电费。但他拿着电表本,去了其他山头,比如库什泰佩、哈尔曼泰佩、居尔泰佩、奥克泰佩,以及一些显示出类似发展迹象的老旧一夜屋街区。这些地方也不能再称为一夜屋街区了,二十五年里,第一批建起的单层煤渣砖一夜屋,全都被拆掉了,这些地方就像宰廷布尔努、加齐奥斯曼帕夏、于姆拉尼耶,早已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二十五年前第一批进城的正规公交车的起始站,也和周边建起的一座清真寺、竖立的一座阿塔图尔克雕像、一个泥泞的公园一起,摇身一变成为街区的中心。那里也是通向无尽世界的主街起点。大街两侧排列着五六层高的暗灰色混凝土公寓楼,底层开着转烤肉店、杂货店和银行。在这些地方企图偷电的人家(麦夫鲁特没找到太多)、母亲、孩子、老爷爷和杂货店老板的行为,和市中心的人们没什么区别。类似的鬼把戏、类似的谎言、类似的单纯……也许这里的人们更惧怕麦夫鲁特,但也更多、更真诚地关注他。
这些地方,没有老街区里那样的墓地,也没有造型各异的墓碑头,或者透着诡秘的破损墓碑。就像大工厂、军营、医院那样,现代的新墓地建在所有这些街区的外面,被高高的混凝土围墙包围着,里面没有柏树或其他树木。在没有墓地的这些街区,那些一早在街上心怀叵测地跟着收费员麦夫鲁特的野狗,夜晚就栖身在阿塔图尔克雕像对面的泥泞公园里。
麦夫鲁特满怀善意造访的那些新建的一夜屋街区里,野狗们尤其具有攻击性。麦夫鲁特在那些新近安装、备案了电表的街道上,度过了不愉快的时光。造访这些地方,要乘坐公交车经过市中心,穿过环城公路下面,花两小时才能到达。而这些地方的多数地名,麦夫鲁特还都是刚听说。一下公交车,麦夫鲁特就看见了明目张胆接在城际电缆上的偷电线,以及公交车站对面转烤肉店的私拉电线。对于这些,麦夫鲁特都“善意”地视而不见。他感觉在这些街区里有一些大哥、一些老大,自己在被监视。果断、正直、有原则的麦夫鲁特想告诉他们:“我只看正规的电表,你们无需怕我。”但野狗们的攻击让麦夫鲁特感到了恐惧。
位于城市边缘的这些带院子的新房子,比麦夫鲁特儿时的一夜屋采用了更好、更新的建材。砖块取代了煤渣砖,塑料代替了白口铁,雨水槽和管道也都使用了新材料。这些房子,就像老旧的一夜屋那样,随着加盖的房间不断扩大,电表也就渐渐地被留在了里面的一个房间,因此查电表或是断电都必须敲门。愤怒的家犬就在这些地方驯服收费员。在一些新街区,电线被拉到小广场的一根柱子、一个混凝土盒子、一面墙壁,甚至一棵伟岸的枫树上,电表也就被装在了这些地方,而不是家里。这些配电中心让人想起奥斯曼时期给街区输水的饮水池,也都处在两三只狗组成的狗群的管控之下。
有一次,在一家院子的石头地面上,一只黑狗攻击了麦夫鲁特。尽管麦夫鲁特看了之前的收费员写在目录上的笔记,喊了狗的名字,但这只名叫卡拉巴什的黑狗根本不予理会,号叫着吓退了他。一个月之后,他在最后一刻逃脱了另一只护院疯狗的攻击,幸亏狗链不够长。每每遇袭,他都会想起拉伊哈,他认为发生的这一切,全都因为拉伊哈不在了。
还是在那些街区里,上公交车前,他抱着包在公园里寻找一个地方坐坐时,一只狗“汪汪汪”地叫着逼近了麦夫鲁特。在它身后还跟着第二只、第三只狗,全都是泥土色。犹如一个记忆,麦夫鲁特还在远处隐约看见了一只黑狗。它们同时冲着他狂吠起来。他能够用收费员的包击退它们吗?他还从未如此惧怕过一群狗。
一个周二的晚上,麦夫鲁特去了恰尔相姆巴的先生阁下家。他把钵扎放在了厨房里。先生阁下一反常态,精神矍铄,身边也没有那群黏着他的人。麦夫鲁特见他在休息,就简短地跟他说了自己二十七年前如何第一次对野狗产生恐惧的事情。1969年他刚开始小贩生涯的日子里,因为害怕狗,他爸爸带他去了卡瑟姆帕夏后面的一栋木房里见了一个教长。大腹便便的白胡子教长是个农民,比先生阁下还要老派。他给了麦夫鲁特一颗硬糖,说狗是一群又聋又哑又瞎的动物。随后,在那间有暖炉的小房间里,教长像祈祷那样打开了双手,并让麦夫鲁特也打开双手,把他说的话重复了九遍:苏姆穆恩,布克穆恩,乌姆韵,费胡姆拉耶尔基乌恩<small>21</small>。
如果遭遇野狗攻击,麦夫鲁特应该立刻忘记恐惧,重复念三遍这段经文。惧怕狗的人,就像惧怕妖魔鬼怪的人一样,首先必须忘掉它。一起卖钵扎的那些日子里,每当他爸爸发现儿子在黑暗的街道上一看见狗的影子就害怕,首先就会说,“别怕,别怕,你就装作没看见,别怕。”随后轻声说道,“念经文,快念!”麦夫鲁特努力想去做爸爸让他做的事,但由于过分紧张,他竟然想不起经文,惹得爸爸生气,责骂他。
麦夫鲁特说完这些记忆后,小心翼翼地问先生阁下:人是否可以凭借意志忘记一个恐惧、一个想法?凭经验,麦夫鲁特知道,他越想忘记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就会越牢固地占据着自己的脑子。(比如,年轻时他越想忘记奈丽曼,他就越想去尾随她。当然他从未跟先生阁下提起她。)那样的话,想要忘记一样东西,意欲忘记,并不是忘记的好办法。甚至人们往往会更多地想起意欲忘记的东西。麦夫鲁特很高兴,因为没能向卡瑟姆帕夏那位教长询问的这些问题,二十七年后,他能够勇敢地请教一个更现代的教长,这位恰尔相姆巴的托钵僧修道院的先生阁下。
“遗忘,跟穆斯林内心的洁净、意愿的纯粹以及他的意志相关。”先生阁下说。他喜欢麦夫鲁特的这个问题,给了一个与“交谈”相宜的重要回答。
麦夫鲁特勇气倍增,满怀愧疚,又说了一件儿时的故事。他说,在一个雪后的月夜,街道犹如银幕发出熠熠白光,一群野狗瞬间把一只野猫围堵在了一辆车的下面。麦夫鲁特和他去世的爸爸装作没看见,默默地走过,对于野猫最后的惨叫声也充耳不闻。在过去的那么多年里,城市可能扩大了十倍。尽管他忘记了对付野狗的祷词和经文,但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野狗没再让麦夫鲁特感到恐惧。但最近两年,麦夫鲁特开始重新惧怕它们。野狗也发现了这点,冲麦夫鲁特号叫,围堵他。他该怎么办?
“问题的关键不是祈祷、经文,而是意愿。”先生阁下说,“卖钵扎的,你最近是否做了让老百姓不安的事情?”
“没有。”麦夫鲁特说。他没说自己干起了收电费的差事。
“也许你做了,但没意识到。”先生阁下说,“狗能够察觉和分辨异己,它们的这种才能是天生的。因此想要仿效西方的人惧怕狗。马哈茂德二世,杀害了奥斯曼帝国的中流砥柱土耳其新军,让西方人奴役我们。随后他又屠杀了伊斯坦布尔的野狗,还把没能杀死的野狗流放到了斯维里亚达岛。伊斯坦布尔民众纷纷签名请愿,要求让他们的狗重新回到街道。停战的那些年里,伊斯坦布尔被占领了,为了不惊扰英国人和法国人,野狗们又被屠杀了。而伊斯坦布尔民众再次要回了野狗。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野狗们认清了,谁是它们的朋友,谁是它们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