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看见她,依然跟她这样说,”麦夫鲁特说,“你说,我爸爸向你道歉。”
“好的……”菲夫齐耶说,带着一种表示问题不仅仅是一个道歉的眼神。
萨米哈原谅了菲夫齐耶没征求自己的意见就贸然跟人私奔,麦夫鲁特知道萨米哈不时去卡德尔加看宝宝。这个问题那天他们没再说起,三天后麦夫鲁特再次过去时也没再提起。麦夫鲁特对菲夫齐耶善于斡旋的温和个性寄予厚望,他不想过多坚持而做一件错事。
他对协会里的生活也很满意。为举办海娜花之夜、小型订婚仪式(单元房对于婚礼来说太小了)、饺子之夜、《古兰经》诵读之夜、开斋饭之类活动,希望使用会所、预定日子和钟点的人多了起来。由于戈屈克村的富人带头,县里所有村庄的人便更多地光顾协会,缴纳会员费。杰奈特普纳尔村八到十公里开外的村庄里的人们也开始造访协会,过去麦夫鲁特对这些更加贫困的村庄鲜有所闻。(努乎特、约然、奇夫泰卡瓦克拉尔。)他们满腔热情地让人做一块属于自己村庄的通告牌,经麦夫鲁特允许后找个合适的地方挂起来。麦夫鲁特整理这些通告牌上的大巴公司的布告、割礼和婚礼的通知、乡村照片,他喜欢在协会里招待和自己同辈的卖酸奶的人、小贩和同学。
他们中最富有的是来自伊姆然村的拥有传奇色彩的混凝土·阿卜杜拉赫和努鲁拉赫两兄弟:尽管他们很少来协会,但捐给协会很多钱。考尔库特说,他们的儿子们在美国读书。据说,作为当时贝伊奥卢所有大餐馆和快餐店的唯一酸奶供应小贩,他们用大多数挣来的钱买了地皮,因此现在他们很有钱。
用卖酸奶挣来的钱投资地皮的还有奇夫泰卡瓦克拉尔的两个人家,他们自己盖房子,一层层加高,并学会了建筑。他们在杜特泰佩、库尔泰佩和其他山头圈下的地皮上,为从村里来的熟人盖房子,变得富裕起来。从周围村庄来伊斯坦布尔的许多人,一开始就在这些工地上打工,随后便成了泥瓦匠、监工、看门人和保安。麦夫鲁特上学时,一些因为开始当学徒而突然从教室里消失的人,之后成了修理师、汽车车身修理师、铁匠。尽管都不富裕,但他们的情况都好于麦夫鲁特。他们的烦恼是让孩子们接受良好教育。
大多数儿时离开杜特泰佩搬去其他边远街区的人,基本不来协会,但有时他们会搭个熟人的车,去看足球比赛或是参加野餐:麦夫鲁特儿时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和爸爸一起赶着马车收废品的同龄孩子,是赫于克村的,依然很贫穷,麦夫鲁特也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一些人早早地就衰老了,他们大腹便便、驼背弯腰、头发稀疏、面目全非(面部松弛下垂变成梨形、眼睛变小、鼻子和耳朵变大),以至于麦夫鲁特认不出他们了,他们只好谦逊地自我介绍。麦夫鲁特发现,这些人大多数也不比自己富裕,可他们的妻子都还健在,因此他感觉所有人都比自己幸福。如果再婚,麦夫鲁特甚至会比他们还要幸福。
麦夫鲁特随后一次去卡德尔加时,立刻从女儿的神情里看出,她有新消息要告诉他。菲夫齐耶见到了她的姨妈。萨米哈对苏莱曼三周前对麦夫鲁特的拜访一无所知。因此当菲夫齐耶向她转告爸爸的道歉时,她的姨妈竟然一头雾水。但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她不仅对麦夫鲁特,还对菲夫齐耶生气了。萨米哈说,就像她不希望得到苏莱曼的任何帮助那样,这个问题她也一次都没想过。
麦夫鲁特看见了去调解的女儿那严肃、苦恼的眼神。“我们做错了。”他忧伤地说。
“是的。”女儿说。
这个问题父女俩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谈起。麦夫鲁特在厘清此后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他也向自己承认了还有一个“家”的问题。就像他在塔尔拉巴什的家里感到孤独一样,他感觉自己在街区里也像个陌生人。他看见,这些自己生活了二十四年的街道不久将无一幸免地变成另外一个国度,他知道未来自己在塔尔拉巴什将无立足之处。
早在20世纪80年代,修建塔尔拉巴什大街时,麦夫鲁特第一次听说,由蜿蜒窄小的街道和将被拆除的百年砖房组成的塔尔拉巴什,可能是一处珍贵的历史古迹,他没有相信。那时,只有几个反对开通六车道大街的左派建筑师和学生说过此话,但随后政客、建筑商也开始这么说了:塔尔拉巴什是一颗弥足珍贵的宝石,必须加以保护。因为有很多传言说要在那里建酒店、购物中心、娱乐场所,许多摩天大楼将拔地而起。
其实麦夫鲁特任何时候也没有完全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地盘,但近年来街道发生了巨变,这种情感也与日俱增。女儿们出嫁后,麦夫鲁特也远离了街区里女人世界的消息。亚美尼亚人和希腊人培养起来的老一代木匠、铁匠和修理匠、店主、为在城里站住脚什么营生都做的勤劳的人家、亚述人,他们全都离开了街区。取而代之的是毒品小贩、住进遗弃房屋的移民、无家可归的人、流氓、皮条客。对于住在城市另外一个地方、询问他怎么还能生活在那里的人,麦夫鲁特则辩解道:“他们在上面的街区,在贝伊奥卢方向。”一天夜里,一个穿着整洁的年轻人慌张地拦下麦夫鲁特,执意地问道:“大叔,有糖吗?”糖,是人所皆知的大麻的别名。即便在夜色里,麦夫鲁特也能一眼就认出从上面跑来自己街道、逃避警察突袭的毒贩,以及往停在路边的汽车轮毂罩里藏匿毒品的小贩,就像识别贝伊奥卢附近妓院里那些人高马大、戴假发的变性人一样容易。
在塔尔拉巴什和贝伊奥卢,任何时候都存在为这类黑暗暴利生意提供保护的团伙,现在马尔丁和迪亚巴克尔人团伙为了市场份额,开始在街道里发生械斗。麦夫鲁特认为,费尔哈特也可能是一个团伙争斗的牺牲品。这些流氓恶霸中最有名的是吉兹雷人·杰兹米,麦夫鲁特有一次看见他和打手们,被一群聒噪、羡慕的孩子尾随着,像喜庆的游行队伍那样招摇过市的场面。
那些新近搬进街区的人,把内裤、衬衫晾晒在室外,把街道变成了一个大洗衣房,这些人也让麦夫鲁特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这里。以前塔尔拉巴什也没有那么多小贩车,麦夫鲁特也不喜欢这些新小贩。他还觉得,被自己称作“房东”的那些半野蛮人(这些人每五到六年换一次),就像在最近这两年里一样,可能会突然抽身离开,把房子交给房地产商人、投机商、意欲造酒店的承包商或者别的团伙。他还明白自己将无力支付日益上涨的房租。多年来无人注意的街区,忽然变成了城市里一个聚集了不安定因素和强烈破坏欲的地方。往下隔两栋楼,在楼房的二层,住着一家伊朗人。他们租下这个房子,作为移民去美国前在伊斯坦布尔的一个临时落脚点,他们在那里等待领事馆发放签证。三年前地震的那夜,当所有人胆战心惊地跑上街时,麦夫鲁特惊讶地发现,在伊朗人居住的那套小房子里竟然住着将近二十个人。把塔尔拉巴什当作一个临时落脚点的想法,他也早已习惯了。
以后他要去哪里?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有时清晰、理智,有时带着画面和幻想。如果他去卡德尔加,在萨杜拉赫先生家的街区租下一套房子,既可以靠近菲夫齐耶,也不会觉得自己孤单。但萨米哈是否愿意住在那样的一个地方?更何况,那里的房租也很高。再说,也没人邀请他去,另外离他打理的位于梅吉迪耶柯伊的协会也很远。
要靠近协会,就必须在梅吉迪耶柯伊附近找个房子。当然最好的地方就是库尔泰佩他跟着爸爸度过童年的那个家。他第一次这么想到,请苏莱曼帮忙,让房客搬走,他就能够住进自己的家里。他幻想了几次自己和萨米哈在库尔泰佩家里时的情景。
那些日子里,他在一场协会组织的村际足球赛上经历的事情,让麦夫鲁特万分欣喜,也为他再次去找萨米哈鼓足了勇气。
在村里时,因为不喜欢也不擅长,麦夫鲁特几乎没踢过足球。他踢的球很少能到位,所以没人带他玩。到伊斯坦布尔的头几年里,因为没有时间、热情和第二双鞋,他也没和在街道之间的空地上踢球的孩子们一起踢过球。因为大家都看电视里的球赛,所以他也跟着看。为把各村的人联合起来,考尔库特很重视协会组织的竞赛。由于大家全在那里,麦夫鲁特也去看了最近的几场比赛。
看见人群时,他发现了四周围着铁丝网的球场两边的看台。就像在最后赶上一场全是熟人出席的婚礼一样,他兴奋不已,但他悄悄地找个角落坐下了。
这是一场居米什代莱村和奇夫泰卡瓦克拉尔村之间的比赛。奇夫泰卡瓦克拉尔村的年轻人很认真,尽管一些人穿着长裤,但他们上身全都穿着同色的球衣。居米什代莱村的球员则大多是成年人,他们身着家居服就来了。麦夫鲁特看到一个和他父亲同辈的退了休、驼背、大腹便便的酸奶小贩(每当他踢到球,看台上一半的人都笑着给他鼓掌),还有他那个正好于表现的儿子。麦夫鲁特不仅在他们卖酸奶的街道上,还在杜特泰佩和婚礼上(考尔库特和苏莱曼的婚礼,还有很多其他人以及他们孙子的婚礼上)见过他们。他的儿子和自己一样,三十五年前来到伊斯坦布尔做酸奶小贩和读书。(他念完了高中。)现在他有两辆给杂货店送橄榄和奶酪的小卡车、两个给他鼓掌的儿子、两个女儿、一个妻子。(还有一辆麦夫鲁特随后在外面看见的、把他一家六口全装下的最新款穆拉特牌小轿车。)他的妻子戴着头巾,头发染成金色,比赛间歇为了让丈夫擦汗,起身给他递了纸巾。
麦夫鲁特明白了,那些铺着塑料仿真草坪、夜晚有灯光照明的球场,为什么在短时间里吞噬了所有空地、停车场、无主地皮,并在城里迅速扩散:因为尽管大家都有点在强迫自己笑,但成年人的街区足球赛也确实很有趣。观众们在模仿电视里的球赛时最开心。人群不断地对裁判叫喊“罚,罚”,希望裁判像电视里那样,惩罚球员或者判罚点球。进球时,球员们像电视里那样,尖叫呐喊,互相亲吻,久久拥抱进球的球员;观众则不断高喊口号,不时还有一部分人大声叫喊“过来,过来……”,把他们喜爱的一个球员喊到看台边。
有一会儿,正当他沉浸在比赛里时,麦夫鲁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难以相信:所有人都发现了协会的煮茶人和管理者,他们边拍手、边异口同声地叫道:“麦夫鲁特过来……麦夫鲁特……麦夫鲁特……”麦夫鲁特起身,做了一两个笨拙的致敬动作后,突然像电视里真正的球员那样,微微弯腰向他们致了敬。“万岁!”人群叫道。“麦夫鲁特”的欢呼声又持续了一会儿,随后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麦夫鲁特受宠若惊,坐了下来,差点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