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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生 奥尔罕·帕慕克 454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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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秃鹰般饥渴

他没有等我回应便走出咖啡馆,留下浓烈的OP牌刮胡皂气味。

每一回在急匆匆前往巴士站的路上,我总疑惑为什么每个宜人的小镇,一定有个微醺的疯子。我们性好饮酒、作诗的朋友,不会在镇上两座小客栈中的任何一间出没。嘉娜,在这个镇上,我开始感觉到,之前提过的那份让人兴奋的饥渴,已经如我爱你的心思一般深刻。想睡的司机,疲惫的公车,不修边幅的巴士服务员们!引领我,到那个我想前往的不知名国度吧!引我前去死亡之门,我没有意识到前额在流血,所以我可能已经变成别人了!这就是当时的心理状态。我离开名唤西宁耶尔的小镇,坐在玛吉鲁斯公司巴士的后排破烂长椅上,身上有几条缝线,口袋放着死去男子厚厚的皮夹。

夜啊!好一个漫长、潇飒的夜。昏暗的村子和更加幽暗的羊栏、长生的树木、破烂的服务站、空荡荡的餐厅、寂静的山峦,还有焦躁的兔子,一个个从我车窗的漆黑镜面经过。有时候,我会研究远方星空下闪烁的灯火,仔细思索自己想像中在那样的灯光引导下,每一刻的人生会是如何。我会在那段人生中,为嘉娜和自己找到立足之地;当巴士加速远离那闪烁的灯光,我希望坐在屋檐下,而不是失控的颠簸座位上。有时候,眼睛注视着巴士上的乘客(我们在服务站、休息站,以及树木互相迎风招展的十字路口,还有狭窄的桥上打过照面),我总会想像自己遇见坐在其中的嘉娜,然后满脑子全是自己的奇想。我幻想自己赶上另一辆巴士,登上车,把嘉娜拥入怀中。有时候我则非常绝望困顿,当我们那辆疯狂巴士夜半时分穿过某个偏远乡镇的狭小巷道,我希望自己就是荧幕上那个从我半开半阖双眼望出去,正坐在桌边抽烟的男人。

但是,我仍然知道自己真的想去别的地方,而不是身处这个时空。我想置身那段还不必在生与死之间抉择的美妙时光,置身那些因为突如其来悲惨机缘而逝去的死者之中……登上天堂的七大天体之前,我试着让自己的眼睛习惯,以微弱的视线看着无法回返的新世界入口、那滚滚血泊和玻璃碎片,或许我会满足地仔细思考要不要踏进去。我该回头吗?还是继续前进?地狱的清晨是何等模样?要是放弃整段旅程,让自己迷失在深不可测的夜里,那会如何?我颤抖地想着,在那个国度的独特时空,或许我会跳脱自己的世界,也可能和嘉娜团聚;我的双腿和缝了好几针的额头,迫切地想获取可能将至的意外幸福。

啊,搭上夜班巴士的你们啊!我不幸的教友们啊!我知道你也还在寻找失重状态的时空。啊,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你会变成另一个人,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平和庭院徘徊!我很清楚,那个穿着皮外套的足球迷不是要等球赛开场,而是期待那最危险的时刻,那时他将成为满身是血的烈士。我也知道,那位一直从塑胶袋拿东西出来塞进嘴巴的老太太,并不是真的即将死去而与姐妹及外甥相聚,事实上她就要到达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个测量员一只眼睛盯着路上,另—只眼则在作梦;他不是在计算城镇的地籍资料,而是算着成为历史的小镇上有多少十字路口。我确定前座那位正在假寐、脸色发青的中学生,并不是梦见自己在亲吻女朋友,而是梦到他猛烈地用力紧压挡风玻璃。毕竟这不同于包围我们的那种狂喜吧?每当司机猛地踩煞车,或在风中飙车,我们马上张开眼睛,瞪着漆黑的路面,试着弄清楚关键时刻是否就在眼前。不,时候没到!

我在巴士座位上足足待了八十九个晚上,心灵不曾听到招致死伤的幸福时刻。有一次,巴士发出刺耳的煞车声,撞上一辆满载家禽的卡车,但惊慌的鸡只甚至没有一只被撞断鼻子,昏昏欲睡的乘客也毫发无伤。另一个晚上,巴士快乐地滑行在冰雪覆盖的高速公路上,我从结冰的窗户向外望,感受到与真主相逢的光辉。我即将找到那个与所有生活、爱情、生命、时间共通的元素,恶作剧的巴士却悬在漆黑大洞的边缘,停了下来。

我曾经读过,幸运并不是瞎子,只是文盲罢了。我静静想着,对那些不懂或然率和统计学的人来说,幸运是一个缓和剂。后门,是我降落地球、返回人生的地方;后门,是我在巴士站与喧嚣人生相遇的地方:哈罗,你好,烤种子摊、卖录音带小贩、宾果游戏组头、带着行李箱的老人、拿着塑胶袋的老妇,哈罗!为了不想错过幸运这玩意儿,我寻找最不安全的巴士,选择弯道最多的路线,向咖啡馆工作人员打探哪个司机都没有睡觉,因为巴士公司都叫作什么“安全旅途”、“真正安全”、“特快安全”、“飞驰安全”、“疾风迅雷”。服务员在我手上倒了好几瓶古龙水,没有一种香味是我正在寻找的那个;他们以假银盘送上竹芋粉饼干,配上茶后味道不像母亲做的那样。我吃着没有添加真正可可的国产巧克力,不过倒不像小时候那样吃了就抽筋。有时候服务员会以篮子盛装各种糖果和牛奶糖给乘客享用,当中包括金牌、玛贝尔、果味等品牌,我从来没看过他们提供雷夫奇叔叔给我吃的新人生牌牛奶糖。我在睡眠中计算里程,然后睁着眼睛作梦。我把自己用力挤压塞进座位里,缩了又缩,将自己缩成一团,强行把腿也挤进位子。我梦见和邻座做爱,醒来时发现那个人的秃头靠在我的肩上,恶心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每天晚上,—开始我还会对—些倒霉乘客扮演节制的邻居,接着扮演口才很好的人,但是到了早上,以亲密的字眼来说,我会成为邻座厚脸皮的密友。要香烟吗?你打算去哪里?您在哪儿高就?在一辆巴士上,我是正在旅行的年轻保险业务员;在另一辆冷得冻死人的巴士上,我宣称自己快和表妹结婚,她是我人生的至爱。我像个看见幽浮的人,对一位老爷爷透露,自己期望看到天使;另一次,我说老板和我很乐意修理您所有坏掉的钟表。我的是摩凡陀表[4],一位戴着假牙的老先生说,它永远精准。当那个手表的主人张着嘴睡着时,我想自己听见那只永远准确的手表正滴答滴答响。光阴是什么?是一场意外!人生是什么?是光阴!意外是什么?是一个人生,一个新的人生!我完全臣服于这简单的逻辑,很惊讶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人提出这个定理。我下定决心朝巴士站走去,噢,天使啊,我直接朝意外现场走去。

我观察那些被前方椅子无情刺穿身体的乘客,他们的巴士轻率地撞进后方满载伸出车身钢条的卡车。我看见一位司机努力避开一只虎斑猫,结果把笨重的巴士开进峡谷;他的尸体夹在里面,没办法撬出来。我看见许多被撕裂成块的头颅,以及四分五裂的身体,还有分离断裂的手。我看见那些斗胆飙车的司机,脑袋像甘蓝菜一样曝开,仍戴着耳环的耳朵满是鲜血,有的眼镜摔坏,有的镜片毫无损伤,还有一些镜子。我还看见周密地摊在报纸上的鲜红肠子、梳子、挤烂的水果、铜板、断裂的牙齿、奶瓶——所有的物品和精神,急迫地成为真理时刻的牺牲品。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从交通警察那里得知,两辆巴士一头撞进平静的大草原。这场激烈冲撞的意外事故引起轰然爆炸,过了半小时,那个让生命有意义、可忍受的神奇力量,仍然悬而未决。我站在警察和宪兵队的车辆间,研究其中一辆翻覆巴士的黑色轮胎,捕捉到新人生和死亡的愉悦轻烟。我的脚颤抖着,缝了好几针的额头一阵剧痛。我决定向前挤,仿佛自己有约会,不能耽误。在蒙蒙的黄昏时刻,我穿过陷入混乱的生还者之中。

我爬进巴士,有点碰不到门把。我越过所有东倒西歪的椅子,愉快地踩着眼镜、玻璃制品、项链,以及迫于重力飞溅到车顶的水果,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曾经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曾经很想变成我。我曾梦见时光幸福地聚集和压缩的人生,颜色像瀑布般灌入心中,不是吗?那本被我留在桌上的书,进入我的脑海。我想像它注视天花板的样子,就像那些张嘴望着天空的死者。我想像着母亲把我桌上的那本书,以及我那已中断前生的所有东西收在一起。我想像自己开口说,母亲,你听着,我在玻璃碎片、血滴及亡者之间寻找的,是进入另一个人生的入口。然后我仔细观察一只皮夹。有个人断气之前曾爬过座位,向上往窗户攀去,不过他的身体在某个时间点陷于平静,休止了;他的整个皮夹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露出来。

我把他的皮夹放进自己的口袋,这不是之前才想起来的,而是我假装忘记。我心里想着另外那辆巴士;我站着,从碎玻璃和可爱的小窗帘中向车外望去,读到另一辆巴士车身上以万宝路的大红为底、致命蓝字书写的“超安全之旅”字样。

我从其中一个玻璃已经完全撞碎的窗户跳出来,开始奔跑,踩在沾满血迹、散落于宪兵还没移开的尸体间的玻璃上。我没有被误导,另一辆也有“超安全之旅”子样的巴士,曾平安地把我从无聊的城市带到偏远的镇上。我爬到陈旧、熟悉、六星期前坐过的同一个位子上,像充满耐心的乘客一样等待,相信这个世界一片乐观。我在等什么?也许是一阵风,一个特定的时间,又或许是一位旅客。天色渐渐暗了。我感觉到有一群像我一样藏在座位里或生或死的灵魂,听见他们召唤着某些难以理解的灵魂。他们喘着气,仿佛在梦魇中与美女交谈;在他们的天堂美梦里,他们和死神冲突。然后,我注意到周遭更深奥难解的东西:我发现除了收音机,司机座位处的其他东西都不见了;那里伴随着叹息与哭泣,还有悦耳的美妙乐音飘然流洩。

沉默降临了片刻,我发现光线愈来愈浓重。朦胧中,我看见死者和濒死者的幸福灵魂。旅人们,你们已经尽所能走了这么远,但我认为你们可以走得更远!你们正预先愉快地摇曳,浑然不知是否有其他入口及秘密花园,能把生与死、意义与动机、时间与机会、光明与幸福结合在一起。突然间,那股焦虑的渴求再度自内心深处升起,笼罩着我的身体,欲望爬满全身。我仿佛听见几句话语,我颤抖着,我的美人随之而来。她穿过门走出来,我的嘉娜,身着我最后一次在塔靳奇斯拉馆看到她时穿的那件白色洋装。你的脸沾满了血。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没有这么问你,而你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心照不宣。

我牵着你的手,让你坐在我身旁的三十八号座位。我用在西宁耶尔买的格子手帕,擦掉你脸上和额头上的血迹。然后,亲爱的,我执着你的手,我俩就这么静静坐着。天色亮了些;救护车来了,死亡司机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我们的歌。

[1]Cinemascope,一九二八年法国人亨利·克瑞雄(Henri Chrétien)发明的宽银幕系统,拍摄时采用压缩变形镜头,放映时再还原成正常比例影像。

[2]Hürriyet,土耳其主要日报之一。

[3]Zenith,瑞士名表。

[4] Movado,瑞士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