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伦库伊发生谋杀案〔安卡拉通讯社报导〕
昨晚九点左右,国家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遭到不明人士枪杀身亡。他在从银白杨街的住所前往咖啡馆的路上,遇见有人攀谈,此人随即对他连开三枪。杀手行凶后立刻离开了现场,目前尚无法得知身分。雷伊(六十七岁)当场伤重身亡,他曾经在国家铁路局各分支机构服务,表现活跃,最后以稽查员身分退休。雷伊的死讯,让一直敬重他的铁路界人士深感哀悼。
我从档案堆中抬起头,回忆当年的情景:那天父亲很晚才回家,神情哀痛。每个参加葬礼的人都哭了。小道传言说,凶手是在狂怒之下才犯下杀人罪行。这个妒恨交加的凶手到底是谁?我很快浏览一遍妙医师钜细靡遗的档案,试图找出这个人。是随时可供差遣的舍奇索夫?是不值得信任的先力?还是精准不误事的欧米茄?
在另一份档案中,我发现妙医师耗费钜资进行的调查出现截然不同的结论。一位很可能任职于国家调查局的手表密探汉弥顿曾寄给妙医师一封短笺,提供下列讯息:
雷夫奇·雷伊就是那本书的作者。十二年前他就写了那本书,但因为他只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业余作家,没胆量以本名出版。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对于会引起教师和家长恐慌,担心孩子及学生未来受波及的故事书,国家调查局都相当留意,当然也风闻了这本导致年轻孩子迷途堕落的书。因此,国家调查局从出版社那里下手,探出作者的真实身分,他们让本案在主管出版事业的能干检察官控制下自然发展。十二年前,检察官下令没收这批书,但没有非要以威胁手段把这位初出茅庐的新手送交法办,借以让他知道恐惧之神的厉害。不过,作者兼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被傅唤至检察官办公室时,畅所欲言,话中透着满足。他不但同意把书充公,对官方的举动也无意抗拒,并且签下切结书,表示永远不会再写书。汉弥顿密探的报告,写于雷夫奇叔叔遇害前十一天。
显然,穆罕默德很快就知道雷夫奇叔叔的死讯;至于他有何反应,据摩凡陀的说法,这位“陷于妄想的青年”精神状态欠佳,把自己关在房里,甚至开始从早到晚不间断地读着那本书,仿佛陷入某种宗教的恍神状态。舍奇索夫和摩凡陀都看见他离开住处,两人皆认为年轻人的种种行径毫无意义可言。某天,他像个无所事事的游魂在翟芮克社区的陋巷游荡;第二天,他又在贝约鲁的戏院看了一下午黄色电影。舍奇索夫指出,他有时半夜离开宿舍,但不确定目的地在何方。先力曾经在白天看过他吓人的模样:他的胡子和头发如野草蔓生,蓬头垢面,一双眼睛瞪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活像一只受到晨光惊吓的猫头鹰”。他彻底远离那些过去经常出入、试图推销那本书的地方,如学生聚集地、学校走廊等。他与任何女性都没有瓜葛,看起来也没那个兴趣。趁着穆罕默德不在,舍监出身的摩凡陀曾经进入他的房里,找到几本裸女杂志;但他补充,大部分正常的学生都有这种玩意儿。根据互不知悉对方身分的先力和欧米茄回报,有一段期间,穆罕默德显然有酗酒恶习。不过,后来一票学生在学生的啤酒屋“三乐乌鸦”奚落他,他与对方大打一架,之后便宁愿光顾陋巷偏僻破旧的小酒馆。过了一阵子,他重新与其他学生及在酒馆认识的狂热分子联系,仍然徒劳无功。之后,他干脆在书报摊前闲逛好几个钟头,寻找可能上门购买并阅读那本书的知音。他看上了几个年轻人,与他们为友,并说动他们去读那本书。但根据先力的说法,他的脾气太坏,动不动便挑起战火。欧米茄曾经在一家位于阿克萨莱伊陋巷的小酒馆,偷听到他和别人争论的全部内容。咱们看起来其实已不再年轻的年轻人,热情有劲、滔滔不绝地述说着那本书里的世界。他先讲到“抵达”,接着是“入口”、“静止”、“超凡的时刻”,再谈到“偶然”。摩凡陀指出,但这些热忱一定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全身上下如此邋遢、脏乱、不修边幅的穆罕默德,已经成为朋友心中的讨厌鬼——如果他还有朋友的话——而且也不再读那本书。提及穆罕默德毫无目标的漫步过程时,摩凡陀曾如此写道:“这年轻人正在追寻某种能减轻背上重荷的事物,虽然我不太确定他究竟在寻找什么,但我想,连他自己部搞不清楚。”
有一天,他又漫无目的地走在伊斯坦堡街头。舍奇索夫紧随其后,看见咱们的年轻主人翁在巴士站找到了那或许能舒缓他的哀伤,并使他的灵魂平静的“某样东西”。也就是说,他找到了那辆巴士。连行李都没带,也没有购买注明终点站的车票,他就不由自主地随意搭上了一辆准备出发的车。舍奇索夫呆了半晌,也跳上下一辆德国玛吉鲁斯公司制造的巴士,在后面尾随追踪。
自那时候开始,一连几个星期,他们搭着同样的巴士走遍各地,从这个小镇到那个小镇,从这个到另一个巴士站,从这辆换搭另一辆巴士,始终没有终点,舍奇索夫一直盯得很牢。由于舍奇索夫在颠簸的巴士座位上写报告,字迹相当难辨认,但他的字里行间,为这一段段不确定且没有目的旅程的神奇与悸动,作了最真切的见证。他们看到遗失行李又迷了路的旅人,还有寒尽不知年的疯子;他们遇见贩售月历的退休百姓、热血报国的男孩,以及宣示世界末日将至的年轻人。他们坐在巴士站的餐厅里,与订婚的年轻爱侣、修理店学徒、足球选手、走私香烟供应商、职业杀手、小学老师,还有戏院经理一块儿用餐;在巴士座椅上和候车室里,他们蜷曲着身体,与几百个人摩肩擦踵入眠,甚至从来没在旅馆过夜。他们之间也不曾建立永固的联系,或是发展任何形式的友谊。他们的旅途,从没有一次知道终点站在哪里。
“事实上,我们只是下车,然后再登上另一辆车。”舍奇索夫写道:“我们在期待某种东西,它或许是一项奇迹,或许是一道光,或许是一个天使,或者一场意外;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这是我的感觉……我们仿佛在寻找某种能带领我们走向未知国度的征象,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不走运。我们甚至连最轻微的小意外部没碰上,意味着或许真有天使在照护我们。我不清楚咱们的年轻人对我的动机是否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顽强地撑下去。”
他没能撑到最后。写下这封犹豫不决的信件后一个星期,当他们在休息站过夜时,穆罕默德扔下喝了一半的汤,冲上一辆蓝天安适公司的巴士,而舍奇索夫正从碗里舀取同样的汤,只能眼睁睁看着穆罕默德逃逸无踪。他冷静地喝完汤,向妙医师报告情况,表示自己一点也不觉丢脸。他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妙医师告知舍奇索夫继续追查,但是之后几个星期,他或妙医师都没再得到关于穆罕默德动静的进一步消息。
这段期间,舍奇索夫一直在巴士站、交通局及司机的聚会场所消磨时间,一有车祸就火速奔向出事地点,凭着他的直觉,在尸体中找寻我们的年轻主人翁。一个多月后,舍奇索夫见到另一位年轻人的遗体,他认为这是穆罕默德。从其他在巴士上所写的信件得知,妙医师还派了其余的手表密探,加入追踪儿子的行列。其中一封信出自先力,当他写信时,巴士一头撞进马车的尾部,一丝不苟的心脏失血过多,从此停止跳动。这辆巴士所属的快速安适公司,将这封沾着血污、尚未完成的信件,寄给了妙医师。
当舍奇索夫花了四个小时,终于赶到车祸地点时,穆罕默德已经成功地让纳希特的身分寿终正寝。一辆安全特快公司的巴士,尾端撞上一部满载印表机墨水的油罐车。不多久巴士便充斥着尖叫声,深黑色的车体开始燃烧,在深夜时分,被明亮的熊熊烈火烧个精光。舍奇索夫写道,他没办法肯定那个“被火烧得无法辨认的人,就是那位满脑子妄想的可怜男孩”;他手上唯一的证据是年轻男孩的身分证,因为它幸运地没有被烧毁。大难不死的幸存者都作证说,死去的年轻男人坐在三十七号座位。如果纳希特坐在三十八号,便可毫发无伤地逃过一劫。舍奇索夫从一位生还者口中得知,坐在三十八号的年轻男人与纳希特年岁相仿,在伊斯坦堡的科技大学念建筑,名字叫作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曾至这位年轻男子位于开瑟里的老家追查,想探知纳希特死前最后的消息,但一直联络不上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本来以为,历经如此可怕的意外并幸运生还后,穆罕默德应该会探望父母,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舍奇索夫又猜想,这个不幸的遭遇一定让年轻人大受打击;不过,穆罕默德并非舍奇索夫最迫切需要厘清的问题。他追踪了几个月的对象死了,他在等待妙医师下达后续指令,并支付酬劳。毕竟,他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整个安那托利亚(还不包括中东和巴尔干半岛),太多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因为阅读这类书籍,变得慷慨激昂。
得知儿子的死讯,又看到烧得焦黑的尸体送抵家门,妙医师气急败坏地开除了幸存的手表密探们。雷夫奇叔叔被杀的事实,并不能稍减他的怒气,反而模糊了焦点,转而扩大到与整个社会对抗。举行了儿子的葬礼后,负责打理妙医师在伊斯坦堡各项事宜的退休警察,凭借良好的人脉,协助妙医师聘雇了七位新密探。他同样以各种厂牌的手表名称作为新成员的代号,同时与那些视大阴谋为共同敌人的悲痛商人,建立了更进一步的关系。他也开始获取那些人不定时提供的小道消息。这些人——他们之所以生意失败,是因为遭逢特定跨国企业,如暖气机、冰淇淋、冰箱、苏打汽水、高利贷、汉堡等业者的竞争——整体来说,对于阅读雷夫奇叔叔的著作及他们眼中怪诞、深奥天书的年轻人,不但加以猜忌,而且谩骂不休。如果受到妙医师鼓励,他们会非常热心地尾随这些年轻人,严密监视,并乐于把撰写充满愤怒的偏执报告,当作自己的责任。
为了弄清楚是否真的有人在乡下小镇、在不透风的宿舍,或像我一样在面积不大但环境优美的社区看了这本书之后,遭到妙医师手下密探的告发,我边吃晚餐边浏览报告。玫瑰蕾端着盛在托盘上的晚餐给我时说道:“父亲认为,你不会想中断工作。”我快速翻阅一页页报告,渴望遇见知音。偶然发现几桩激起好奇的事件,令我汗毛直竖;但我无法判别,这些人究竟和我心灵契合到何等程度。
例如,有个父亲在松古达克当矿工的兽医系学生读过这本书之后,除了吃和睡这些人类基本需求,什么也不做,所有时间都花在读这本书上。有时候,这位年轻人甚至把同一页翻来覆去读上一千遍,因此啥事都做不成。一位酗酒的中学数学教师,并未对外隐瞒自我毁灭的倾向,他在每堂课的最后十分钟——直到学生举手提醒下课时间到了方休——会要学生阅读书中篇章,自己则兴奋地大笑。另一位来自艾祖隆、攻读经济学的年轻人,把这本书一页页贴在墙上当壁纸,只要室友声称书的内容中伤先知穆罕默德,就和室友大打出手。还有个眼睛半盲的住宿生,为了以放大镜阅读贴在火炉烟囱与天花板之间的书页,甚至爬到椅子上;妙医师手下的悲痛人士风闻此事,向他回报。但我不确定,这本毁了艾祖隆学生、令他遭人议论“该不该送交法办”的书,就是雷夫奇叔叔那本著作。
到头来,这一百本或一百五十本书,简直就像散装地雷,周游列国。这些书有的借由偶然的集会转手,有的是因为一些好奇的读者向他人提起,有的在书报摊吸引读者注意;还有人看了类似的书,产生同样的神奇反应,所以对读者灌输一股刺激或启发的浪潮。有些人带着书离群索居,但是在严重崩溃的入口,他们能开启进入新世界的大门,并甩掉所有苦恼。也有人因为读了这本书,招致危机或变得暴躁易怒,指责朋友或情人对书中提及的世界不屑一顾,控诉他们不懂或不向往这本书,从此无情地批判他们不能与书中浩瀚宇宙的人们相提并论。还有另一种人,他们阅读这本书是为了探究人性,而不是研讨内文。这群狂热分子一心寻找和他们一样读过这本书的人,如果任务失败——这种情况屡见不鲜——便会劝服他人去读这本书,希望受到他们诱导的人能够付诸行动。不过,这些行动派和暗中告发他们的密探们,都不知道这些人共同拥有的行动准则是什么。
接下来几个钟头,我从极细心归档于密探信件中的新闻剪报,拼凑出一些事实:五个受到这本书启发的读者,被妙医师手下的手表密探们杀害。目前仍不清楚,究竟是哪个手表密探、在何时、因何故犯下谋杀案。我只看到依据报案时间一一排列的短篇剪报。不过,剪报中还是交代了两桩命案的部分细节。由于其中一位就读新闻系的被害人曾经担任《太阳报》的外电新闻编译,因此爱国行动记者协会假意对本案表达高度关切,并宣示土耳其新闻界绝不会向愚蠢的恐怖主义低头。另一位死者是服务生,当他双手满抱某超人气品牌的优格空瓶时,遭人开枪射杀。伊斯兰青年突击队揭露,这位被害人曾是他们的一员;他们在记者会中宣称,这起凶杀案是美国中情局探员及可口可乐犯下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