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阴魂下散的第三者。
求求你,请让我再一次吻上你的唇,让那个在所有密探情报中只剩下名字的阴魂就此退散,以真人现身。你瞧,我现在就在这里,我知道时光逐渐耗尽。你瞧,我们一块儿走过的高速公路确实存在,当我们穿梭其上,它却丝毫察觉不出我们的存在;它们由碎石与柏油打造,被夏夜星光所温暖的躯干伸长延展。让咱们像它们一样,甩开一切纷纷扰扰,一块儿躺下来……我的甜心,求求你,当我的双手碰触你细致美好的双肩和纤细的手臂;当我与你如此贴近,想像着我们在巴士旅者中缓缓搜索探寻,在那个独一无二的时刻欢喜相遇;当我的唇触着你耳畔与发梢间半透明的肌肤;当你秀发发散出的电波吓着了刹时俯冲过我前额与脸庞的鸟儿,在空气中扬起一抹秋天的气息;当你的双峰坚挺如我掌中振翅的倔强鸟儿,瞧,从你的眼神中,我可以读出你在告诉我,那唤醒我俩过往回忆的难得一刻,已然到来:现在,我们既非身处此地与他方,也不在你梦想中的乐土,不在巴士上,不在某个幽暗的旅馆房间,甚至不在书中描述的那个未来世界;现在,我们在这个房间里,犹如置身无垠的时空,其中,有你和你的叹息,有我和我急促的吻,我们互相拥抱,等待那可能发生的奇迹。等待那圆满的一刻到来!抱紧我,不要让这一刻溜走,我的心肝,来抱着我,让奇迹永不休止。求求你,不要抗拒,只要牢记:在巴士座位上的那些夜晚,我们的身体缓缓地沉溺在对方的温柔中,我们的梦想与头发缠结在一起。在你转过脸、别开朱唇之前,请你记得,对我们走过的、小镇上的后街房舍深深地看一眼;请你记得,当时我们都把头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请你记得,我们手牵手一起看过的所有电影:片中那如雨下的子弹、下楼的金发美女,还有你爱慕的帅哥们;请你记得我们看过的所有吻戏,当时我们无声地看着,仿佛自己正在犯罪,却忘了罪恶感,渴望踏上截然不同的世界;请记得当他们双唇相接,眼睛都避开了摄影机;请记得即使车胎每分钟转动七次半,我们仍能如老僧入定般稳坐。但是,她一点也不记得。我带着绝望之情,最后一次吻了她。床铺已经皱成一团。她可能感觉到我腰间那把硬邦邦的华瑟枪吗?嘉娜伸开手脚躺在床上,双眼仔细瞪着天花板瞧,仿佛凝视着星星。即使她这么对我,我仍然忍不住要问:“搭巴士旅行时,我们不是很快乐吗?咱们回去坐巴士吧。”
当然,这样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刚刚在读什么?”她问道:“今天有何发现?”
“许多关于人生的道理,”我借用配音电影常用的对白,以肥皂剧演员惯有的腔调答道“真的,都是一些非常有用的资料。很多人都读过那本书,他们全都前仆后继奔向某处……一切都令人困惑,那本书放射出的光芒,与死亡一般耀眼。人生真是充满惊奇。”
我觉得自己可以继续营造这种情境;如果我无法借由爱情创造奇迹,至少还能以眩惑小孩的言词达到目的。天使啊,请原谅我的天真举动吧,请原谅我为了一己之需诉诸欺骗,因为这是七十天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与嘉娜如此接近。我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就在她的身畔;读过一点书的人就了解,像我这样一个被真爱赏了一耳光、遭拒于门外的人,装出天真的惊奇神情是马上派得上用场的花招。一个夜里,当时我们在从阿夫永前往库塔雅的巴士上,车外雨水如洪流般倾泻,自车顶及窗户渗进车内,车上播放着《虚妄天堂》这部影片;但是精工最近才在报告中提到我——到底是报告了没?——说一年前,比现在更快乐、更平静的嘉娜,已经和她的情人牵手看过这部影片。
“所以,谁是天使?”此刻的她问我。
“显然和那本书有关。”我说:“知情的不只我们,还有别人也在追寻天使。”
“所以,天使会对谁现身?”
“对那本书有信心,而且仔细阅读的人。”
“然后呢?”
“就一直读下去,直到改头换面。某个早晨醒来,别人看到你会说,我的天啊,在那本书散发的光芒中,这个女孩已经变成天使了。这意味着天使必定一直是个女孩的化身。你一定觉得奇怪,这样的天使,如何能请君入瓮。难道天使也会使坏点子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还在动脑筋想,还在追查当中。”天使,我只说了这些,因为不愿意招惹危险,不想陷入不确定之中;因为我觉得,自己唯一确认的天堂,就是这张与嘉娜共枕的床。就让那独一无二的一刻顺其自然吧。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木制品味道,还有一抹清凉的气息,令人联想起小时候常买的肥皂和口香糖,但现在我们都不买了,因为包装太难看。
我不仅无法更深一层探究那本书,也无力让嘉娜对我动真感情。我觉得,在夜里仅有的几小时中,自己应该能想出—些词句,传达某些看法。因此,我告诉嘉娜,最可怖的东西,莫过于时间本身;但我们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开始这趟逃避时间之旅。所以我们才会持续地移动,寻找时光静止的瞬间,也就是圆满的独特时刻。当我们靠近它时,能感受到时光的离去,我们与死者及濒死之人共同门睹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刻。在我们翻阅了一整个早上的儿童连环画里,也能找到存在于那本书中的智慧种子。当时机成熟,我们动动脑子就能理解。在那遥远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我们旅程的起点与终点,皆随机运决定。他是对的:这条漫漫长路与黑暗的房间,都充斥着带枪的歹徒。死亡的戾气,借由那本书,以及各种书,渗入我们的人生。
我拥着她说道,甜心,咱们就留在这个漂亮的房间吧,咱们就珍惜这一切吧。瞧瞧,这里有书桌、有时钟、有灯火、有窗子。清晨起身,我们会一眼望见桑椹树,歌颂它的美好。什么叫作万一他在那里,而我们在这里?这是窗棂,这是桌脚,这是煤油灯芯:不但发光,还会飘香。这世界就这么简单!忘了那本书。他也希望我们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存在是为了拥你入怀。但是,嘉娜完全不明白。
“穆罕默德在哪里?”
她全神贯注地望着天花板,仿佛问题的答案就镌刻在上面。她蹙着眉,额头看起来好像变高了。她的唇抽动了半晌,似乎打算吐露秘密。在屋内羊皮纸般色泽的灯火照耀下,她的肌肤透出一抹粉红,这我倒是第一次见到。在巴士上度过那许多夜晚之后,拜几顿上好餐点和舒适安宁的睡眠环境之赐,嘉娜的脸蛋总算有了点血色。我对她提起这件事,希望她像那些突然渴望结婚、享受幸福安定婚姻生活的女孩一样,会答应嫁给我。
“我病了,所以脸发红。”她说:“下雨把我冻坏了,我在发烧。”
她是多么动人美丽啊!玉体横陈,双目瞪视着天花板,而我就躺在她的身旁,赞叹地欣赏她脸蛋的血色。我像个医生,不住把手按在她高贵的前额上,没有移开,仿佛想确认她不会从我身边逃开。我回忆着童年旧事,在这个空间里,有幸蒙她碰触的东西,像是床、房间和气息,都完全被转变了。我的脑袋仍思前想后,盘算东盘算西。当她微微转过脸,眼中带着千百个问号看着我,我把手从她的额上移开,告诉她实情。
“你的确发烧了。”
刹那间,许许多多下在计划之内的事,全部涌向我。我在凌晨一点奔向厨房,在微弱的灯火中,越过笨重的锅碗瓢盆,穿梭于虚无的幻象,忽然发现了一个炖锅。我把在罐子里找到的干菩提花扔进锅中煮热茶,脑海里不断转着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告诉嘉娜,其实驱走感冒最好的方法,就是与其他人一起裹在毯子里。接着,我在餐具架上的药瓶堆中乱翻一通(嘉娜已经指点过我),一边找阿斯匹灵,一边想着如果我也生病,那么我们好几天都不必出房门一步了。一扇窗帘动了动,传来拖鞋的声响。妙医师夫人的影子,比紧张兮兮的本人早一步现身。“夫人,没事,不要紧的,她只是感冒了。”
她带我上楼,要我从储藏室搬下一条厚重的毯子,然后铺上鸭绒被。她说:“可怜的小人儿啊,她可是天使下凡呢。别让她有任何差池,听懂了吗?你自个儿小心点。”然后,她又说了一段永远萦绕我脑海的话:我妻子的颈项,是多么美丽啊!
回到房里,我盯着她的颈子看了大半天。难道我从没注意过吗?不,我当然注意到了,而且爱极了它。但现在,她颈子的长度,似乎变得更惊人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一心二用。我看着她慢慢喝下菩提茶,吞下阿斯匹灵,再把自己裹在毛毯里,像个一心想“快快康复”的乖孩子。
接着是漫长的缄默。我双手护住眼睛,向窗外看去。桑椹树轻轻地摇曳着。我亲爱的,即使是最轻微的风吹拂,我们的桑椹树也会沙沙作响。没有人回答。嘉娜仍在发颤,时光飞快地流逝。
没多久,我们的房间就充满“病房”的特色和味道。我来回踱步,知道自己将渐渐与桌子、杯子及床头桌变得极为热稔、极度亲密。时钟敲了三响。你可以坐在床边靠着我吗?她问道。我隔着毛毯紧抓住她的腿,她微笑着,说我好贴心。她闭上眼,假装睡去。不对,她真的睡着了,睡了。她睡着了吗?睡着了。
我发现自己还在踱来踱去。我望着时钟的指针,拿水壶倒水,凝视嘉娜的脸,心里着慌,吞了一颗阿斯匹灵。每当她睁开眼睛,我便一次又一次,把手摆在她的额上探查温度。
光阴仿佛在时钟的驱策下流转,霎然而止。盖在我身上的半透明羊毛毯破了一个大洞,此时嘉娜在床上坐起身。我们突然热烈讨论起车上的服务员,其实他们都是巴士的副驾驶。其中一个人曾说,他打算有一天霸占驾驶座,把巴士开到某个未经开发的地区。另一个人说,敝公司奉上这些口香糖给各位贵客聊表敬意,请大家自行取用;但接下来他又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还说可别嚼太多啊,小老弟,这些口香糖添加了鸦片成分,所以乘客一上车就会像小婴儿般呼呼大睡,还以为是车子配备上好的避震器,以为从来不从右边超车的驾驶技术高超,以为汽车性能好、巴士公司服务佳,才让他们睡得安安稳稳。嘉娜,你还记得,那个我们在两条不同巴士路线都碰到的司机,说了些什么?——他说,小老弟,能够笑真是好事,第一次注意到你们俩时,我只知道你们是一起私奔;现在看到你们的戒指,才明白两位已经结婚了,妹妹,恭喜你们了。
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们曾看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在优美文字的帮衬下,于荧幕上活灵活现起来:当爱侣们漫步树下,手臂交缠;或是情人们伫立街灯柱下;或者在车里——自然是后座;或者在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上;或者像外国电影一样杵在滂沱大雨中;还有,当男孩与女孩突然遭迷人的叔叔棒打鸳鸯,或被朋友们以“为了你们好”的理由拆散;或者有钱的公子哥儿跳进游泳池之际,会开口问那名诱人的女子:“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从来没看过以病房为场景的爱情故事桥段,片中也没有生着美丽颈项的女主角,自认这番话,无法让嘉娜的芳心如片中的女主角一样,产生神奇的震撼。而且,房里还有一只胆大包天的蚊子,也让我走了神。
望着时光飞逝,我愈形焦躁起来。我测量她的体温,开始发愁。我说,让我瞧瞧你的舌头;她伸出粉红色的舌,时候到了。我倾身靠近她,把她的舌含入口中。天使啊,我们维持这样的姿势,过了好半晌。
“亲爱的,别这样。”她说:“你真的很温柔,但我们还是别这样吧。”
她睡着了。我在她身旁躺下,靠着床沿,开始细数她的呼吸频率。后来将破晓时,我脑中不停地想着:我要告诉她,嘉娜,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多么爱你……大概就是想一些类似的话。后来我转念又想,或许可以编些谎言,再把她劝回巴士上;我已经约略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何处。愈来愈熟悉妙医师手下那群杀人不眨眼的手表密探,以及与嘉娜同处一室这一夜之后,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开始怕死。
天使,其实你也心知肚明吧,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倒卧在挚爱女孩的身旁,一夜聆听她的呼吸声直到天明,一夜凝望着她可爱又独特的下巴;看她穿着向玫瑰蕾借来的睡袍,双臂露了出来,秀发披散在枕上,而窗外的桑椹树于日光照耀下染上一树灿烂。
接着,周遭的节奏灵动地加快了起来。屋里传出喧哗声,房门外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走过,汽车的轰鸣,一声咳嗽传来,有人在敲门。一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男人拎着一个大医药包,模样看来像医生,进了屋内,屋外的烤面包香气随之传来。他的嘴唇漾着血污,仿佛刚刚才吸过血,嘴角还有一处溃疡。我突发奇想,以为他会把发着高烧的嘉娜衣服剥光,以那满是血污的唇吻上她的颈项与美背。他从那个讨厌的大包包中拿出听诊器,我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华瑟枪从隐匿处掏出来,然后离开房间,完全没注意到女主人面露忧色地站在门边。
在大家发现之前,我已经冲向妙医师为我介绍过的那片地区,来到一个四周全是白杨木的偏僻地带。确定不会有人监视,风向也不会为我招惹蜚短流长之后,我拔出枪,快速连发了好几枪。我就这样试用了好几回合妙医师致赠的礼物。短距离练习不仅因为我太节省了子弹而缩短时间,我的表现也糟糕得可怜。我瞄准白杨木的树干,但没办法打中,即使四步距离里连开三枪也没有命中。我记得自己当时有些犹豫,无助地试图整理所有思绪,望着天际自北方南下的云朵快速飘动,想及年轻的华瑟射手是多么哀伤……。
前方有一块矿脉外露的岩石,高度足以让我鸟瞰妙医师的部分田产。我攀上岩石,坐了下来。我没有冲昏头,并未思量这个家大业大的望族有着多广阔的田地和多丰沛的财富。我左思右想的,反而是我的人生将在哪个可悲之处画下句点。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在危急存亡关头,我没看见天使、书本、缪思,还有博学的农民,也没有任何先知、电影明星、圣者、政治领导人为了我现身,或者伸出援手。
光想不是办法,只能返回妙医师的豪宅。那个嘴唇满是血污的医生,已经津津有味地畅饮我心爱嘉娜的血,现在正和女主人坐在一块儿,喝着玫瑰姐妹泡的茶。当他看见我,眼睛闪了闪,一副打算说教的模样。
“年轻人!”这是他的开场白。我的妻子染上风寒,正受感冒的折磨;更糟的是,她因为疲劳、疏于照护,加上缺乏睡眠,现在十分虚弱。我到底在搞什么鬼,竟然害她累个半死?我怎么可以这么不怜香惜玉?一旁的母女档以非难的目光,直盯着这个年轻的新婚丈夫瞧。
“我让她服下一些强力药物,”医生说:“她一整个礼拜都不能下床。”
一整个礼拜!直到那个密医喝完茶,抓起面前几片杏仁蛋白饼塞进嘴里,总算准备滚蛋时,我满脑子都在想,对我来说,七天未免太漫长了。床上的嘉娜已经入睡,我拿走所需的随身物品、看档案时抄下的笔记,还有钱。我亲吻了嘉娜的颈子,像个一心救国的志愿军,急匆匆离开房间。我告诉玫瑰蕾和她的母亲,我有急事待办,有无法规避的责任未了。我把妻子托付给她们;她们说,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媳妇照顾。我特意强调,自己五天内就会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直朝小镇和巴士站而去。没有回首,不再瞧一眼身后这片满是巫医、幽灵、土匪的土地,甚至对妙医师之子的替死鬼——那个开瑟里年轻人的墓,我也视而不见。
[1]cornucopia,艺术作品中,装满花果和谷物的公羊角被视为表现丰饶及富裕的象征手法。
[2]bezique,两人或四人玩的六十四张牌戏。
[3]Smyrna,即今伊士麦市(Izmir)。
[4]Mevlevi,土耳其神秘主义诗人鲁米(Rumi)始创的“旋转舞”,舞者身着白袍,随着音乐不停旋转,象征神圣的爱和神秘狂喜境界。
[5]引爆枪枝的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