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黑眼睛的恋人微微一笑,落下几滴泪来。接着,像一个精打细算的女人,忙碌地想在短时间内做成很多事,她又转换了话题:
“我父亲的书必须完成,并呈给苏丹陛下。萦绕着我们的不祥之兆,都是因为这本书。”
“除了高雅先生被谋杀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邪恶之事?”
这个问题令她不悦。她试图表现真诚,却适得其反。她说:
“埃尔祖鲁姆的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正在四处散布谣言,说我父亲的书里有反宗教的东西,有法兰克异教的思想。经常出入我们家的细密画家们,难道不是彼此嫉妒而各怀鬼胎吗?你曾经和他们相处过,你最清楚!”
“你先夫的弟弟,”我说,“与这些细密画家、你父亲的书,或者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有任何关系吗?或者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他与这些都没有关联,但也绝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她说。
一阵神秘而奇异的静默。
“与哈桑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时,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回避吗?”
“尽可能地呆在不同的房间里。”
就在此时,不远处,几条狗忘我地投入彼此的争打嬉闹,兴奋地狂吠起来。
我提不起勇气问谢库瑞,为什么她已故的丈夫,一个参加过战斗且战功彪柄并领有封地的男人,会让他的妻子与他的弟弟同住在有两个房间的家里。迟疑而胆怯地,我向年少时的恋人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嫁给你的丈夫?”
“我当然会被嫁给某个人。”她说。这话没错,简单明了地解释了她的婚姻,同时机智地避免了因为赞美丈夫而使我沮丧。“你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杳无音讯或许是爱情的标志,然而一个音讯全无的爱人也很令人感到无聊,没有任何未来。”这也是事实,但不足以构成她嫁给那土匪的理由。从她脸上含蓄的表情看来,不难猜出在我离开伊斯坦布尔后没多久,谢库瑞就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忘了。我想,她告诉我这个华美的谎言只是为了安抚我受伤的心,哪怕只是一点点,而我也应该把它视为善意的表示,应该感激。于是我开始向她讲述,在漫长的旅途中自己如何始终惦念着她,夜里,她的形象又如何如幽魂般回到我的身边。这些是我最最私密、最最深沉的痛苦,我以为是自己永远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尽管这痛苦是千真万确的,但话说出口的当下,我惊讶地发现,它听起来一点儿都不真诚。
为了让大家能够正确地理解我的情感和欲望,这里我必须说明我一生中头一次发现的这种差异,这就是:有时候说出事实的真相,会使人变得不真诚。或许最好的例子就是我们这群被当中的凶手搅得不得安宁的细密画家们。想像一幅完美的图画,比如,一匹马的画像,不论它表现得多么像一匹真马,或是像安拉创造的马,或是大画师笔下的马,它也可能无法体现出画它的天才画家在那一刻的真诚。细密画家或我们这些安拉的谦卑仆人的真诚,并非体现于才华与完美的时刻;相反地,它体现于发生口误、过失、失望与痛苦挫折的时候。我这么说是解释给那些年轻女士们听的,因为她们会发现我刚才对谢库瑞的强烈欲望——她也清楚——比起我在旅行途中遇到一位瓜子脸、古铜肤色、酒红嘴唇的加兹温美女时所感到的昏乱欲火并没有不同,她们可能会因此而感到失望。还好谢库瑞拥有天赐的深厚生活常识和精明的直觉,深知我十二年来为她饱受了真正中国式折磨般的苦恋煎熬,也了解十二年后当与她第一次单独相处时我为什么会像个淫棍似地满脑子只想着迅速满足自己的黑暗饥渴。内扎米曾比喻绝代佳丽席琳的嘴,说它像一只盛满珍珠的墨水瓶。
外头兴奋的狗群再度竭力狂吠了起来,谢库瑞不安地说:“我现在得走了。”尽管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此刻我们才察觉幽灵犹太人的屋子的确变暗了许多。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想要再次拥抱她,然而她却像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一样,猛然跳开。
“我还那么漂亮吗?快点回答我。”
我告诉了她。她优雅地倾听,同意并相信了我的话。
“那我的衣服呢?”
我告诉了她。
“我闻起来香吗?”
当然,谢库瑞也晓得内扎米所谓的“爱情棋局[1]”并不包含此种修辞游戏,而是由恋人之间暗藏的情感活动组成的。
“你打算靠什么养家?”她问,“你有能力照顾我没有父亲的孩子吗?”
我告诉她,我有超过十二年的官员助理经验,见到的战争与尸体赋予了我广博的知识,我更有光明的未来前景。我一边说,一边抱住了她。
“我们刚才的拥抱多么甜美,”她说,“但现在一切却已经失去了最初的神秘。”
我把她抱得更紧,以证明我的真诚。我问她,为什么在保存了十二年之后,又叫艾斯特退回了我画给她的图画。当我发现她的眼中透露出了对我痴呆样的惊讶,以及从心底涌起了对我的同情时,我们吻在了一起。这一回,我发现自己不再受令人眩晕的欲火牵绊,一股强烈的爱情涌入我们的心脏、胸口和腹部,就像老鹰扑闪着翅膀一样令我们震慑不已。安抚爱情的最佳途径,不正是做爱吗?
当我伸手摸向谢库瑞的大乳房时,她以一种比先前更为坚决而甜蜜的姿态把我推开。我还不够成熟,不足以与婚前被我玷污的女人维系一场可以信赖的婚姻。我太过自以为是,忘记了任何冲动的行为会引来魔鬼,而且也太无知,不明白一场幸福的婚姻前需要无尽的耐心与痛苦的煎熬。她溜出了我的怀抱,放下亚麻面纱向门口走去。门开着,街上也已早早地黑了,我瞥见外头飘着雪花。我忘了我们刚才一直是在低声细语——或许是不想惊扰吊死鬼犹太人的灵魂——我放声大叫:
“今后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说,留心着“爱情棋局”的规则。她在花园里的雪地上留下了足迹——显然先前的脚印已被白雪抹去——悄然而去了。
[1]在内扎米的《霍斯陆与席琳》中,霍斯陆与席琳相爱之后,二人卿卿我我,十分亲密,但席琳始终拒绝在正式被迎娶之前与霍斯陆发生肉体关系。霍斯陆因此一时生气扬长而去,并移情别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