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我们在做这样的事吗?”
“从不。”我说着微笑了起来,“然而,当高雅先生,愿他安息,见到了最后一幅画之后,他开始作此臆测。他说,采用透视科学和威尼斯大师的技法,纯粹是撒旦的诱惑。在最后一幅画中,我们用法兰克技巧画了一张人类的脸,让观者以为它是真实的而非图画。这张肖像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能迫使人们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想要对着画跪拜的想法,就像在教堂里那样。他还说,这是魔鬼的诱惑,它不仅因为把图画的透视点从真主的着眼点下移到了一条野狗的着眼点,更因为使用法兰克大师的技法,把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我们的技巧和异教徒的技巧与方式混杂在一起。这么做,将使我们失去我们的纯正,将使我们沦为他们的奴隶。”
“没有任何事物是纯正的。”姨父大人说,“什么时候在插画中、在图画中创造出了神奇,什么时候在画坊里出现了一种令我欣喜得热泪盈眶、感动得背脊发冷的美妙?我就知道:两种之前从未接触的风格,在此融合,创造出了一种新的神奇。贝赫扎德与波斯的灿烂绘画,要归功于阿拉伯绘画艺术与蒙古—中国绘画艺术的结合。塔赫玛斯普君王最优秀的画作,糅合了波斯的风格与土库曼的细腻。现今,人们一直在谈论着印度阿克巴汗的画坊,那是因为他鼓励他的细密画家们接纳法兰克大师的风格。真主统领东方和西方,愿真主保佑我们远离正统者和纯粹者的想法吧。”
烛光下他的脸显得有多么地柔和而明亮,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就有多么地黑暗而恐怖。尽管我认为他的话合理而无可辩驳,但我就是不相信他。我猜他在怀疑我,因此,我也愈来愈怀疑他。我感觉他偶尔竖耳倾听楼下的庭院大门,希望某个人会来解救他摆脱我。
“你告诉我说,伊斯法罕的谢赫·穆罕默德大师因为里面收藏有他自己都不接受的画作而烧毁了庞大的图书馆,以及他因为良心上的痛苦而烧死了自己。”他说,“我也来告诉你这个传说中你不知道的另一个故事。确实,画家在生命的最后三十年中搜寻了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搜索的过程中,他发现,许多书本中的图画更多的是受他启发画出的模拟作品,而非他的原作。往后几年中,他看到,自己所摒弃的绘画,已被两代画家采纳为典范,他们已经把他的画铭刻于心,或者更确切地说,已经把它们融入了他们的灵魂之中。当谢赫·穆罕默德找出自己的图画并将之销毁时,却发现在数不尽的书本中,年轻细密画家们崇拜地进行了复制,用它们来画别的故事,使得它们散布到世界各地,家喻户晓。长久以来,在饱读群书、遍览群画之后,我们渐渐明白:一位伟大的画家不仅会用自己的经典画作影响我们,最终还会改变我们的心灵视野。一旦一位细密画家的艺术美学如此深入我们的灵魂,那它便会成为全世界的美感准则。伊斯法罕大师人生的晚年,虽然烧光了自己的绘画,却目睹自己的作品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蓬勃茂盛;他更进一步地明白了如今每个人都用他以前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任何东西,若不同于他年轻时所画的样子,如今都被视为丑陋。”
压抑不住内心翻涌的崇拜及想取悦姨父大人的愿望,我跪倒在他膝前。我亲吻他的手,泪水盈眶,感觉自己把灵魂里始终为奥斯曼大师保留的位置让给了他。
“一位细密画家,”姨父大人用自负的口吻说,“是依循自己的良知、遵从他信仰的教条来创作艺术的,他不会害怕任何东西。他丝毫不在乎他的敌人、宗教狂热分子和那些嫉妒他的人会怎么说。”
可是当我在泪眼朦胧中亲吻他苍老而斑点满布的手时,却忽然想到,姨父大人根本不是一个细密画家。我对自己的想法立刻感到了羞惭。这就好像是别人把这种邪恶、无耻的念头塞入我脑中的。尽管如此,你们也明白我所想的确实没有错。
“我不怕他们,”姨父说,“因为我不怕死。”
谁是“他们”?我点点头假装我明白。然而烦躁开始自心头涌起。我注意到姨父身旁的古老典籍是艾尔·杰夫济耶的《灵魂之书》,所有想死的昏庸老头都很喜爱这本讲述死后灵魂旅程的书。自从上一次来这里后,我只看见一样新的物品,混在托盘上的物品中,放在柜子上,夹杂在笔盒、画刀、削笔板、墨水瓶和毛笔之间:一只青铜墨水瓶。
“让我们来证明我们并不怕他们。”我鼓起勇气说,“拿出最后一幅图画,展示给他们看。”
“但这不就证明了我们在意他们的诽谤,至少是把它们当真了?我们没有做任何需要害怕的事。令你感到如此害怕的还有什么?”
他像父亲般抚摸了我的头发。我担心自己可能又要泪如泉涌,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知道不幸的镀金师高雅先生为什么遇害,”我激动地说,“因为他诽谤您、您的书和我们,他正准备召集埃尔祖鲁姆人努斯莱特教长的信徒们来对付我们。他认定我们落入了魔鬼的手中,认定我们做出了不信教的事情。他开始散布谣言,试图煽动其他为您的书工作的细密画家反叛您。我不懂他为什么会突然开始这么做。也许是出于妒忌,也许是因为受到了撒旦的影响。为您的书工作的其他细密画家也听说了高雅先生是多么坚决地想要毁灭我们。您可以想像,大家开始害怕,更不免像我一样开始怀疑。因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某天半夜被高雅先生逮到了,高雅先生煽动他反抗您、我们、我们的书,并否定插图、绘画以及我们所信仰的一切,这位艺术家陷入了恐慌,杀死了那个混蛋,把他的尸体抛入了井里。”
“混蛋?”
“高雅先生是个恶毒、卑鄙的叛徒,是个人渣!”我大吼道,仿佛他就在房间里,就在我的面前。
死寂。他怕我吗?我怕我自己。感觉好像我屈服于另一个人的意志和思想。不过,这种感觉也很好。
“像你和伊斯法罕的插画家[11]一样陷入恐慌的这位细密画家是谁?是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我说。
然而我却希望他能从我的表情中看出我在撒谎。我明白自己来这里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但不打算臣服于罪恶感和悔恨。我看得出姨父大人逐渐对我起疑,这让我很高兴,更加坚定了我的心意。我脑子里飞快地想着:我现在不是要看那幅画里有没有不信教的东西,而是好奇地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成了什么样;如果他完全明白了我是凶手,因而从内心感到害怕,那么他就绝对不敢拒绝给我看那幅最后的图画。
“谁杀了那无赖真的重要吗?”我说:“那个清除了他的人,难道不是做了一件好事吗?”
当我发现他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时,我深受鼓舞。自以为比你们优越而道德崇高的尊贵人士,当他们为你们的行为感到难堪时,他们就像这样无法直视你的眼睛。或许因为他们正思考着要举报你们,把你们交给行刑的刽子手。
外头,庭院大门的正前方,野狗群开始狂嗥。
“外面又下雪了。”我说,“这么晚了,大家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为什么留您一个人在家?他们甚至连支蜡烛都没帮你点。”
“的确很奇怪,”他说,“我自己也不明白。”
他如此真诚,让我无法怀疑。我再次感觉到,尽管我也和别的细密画家一起讥笑他,但我知道自己其实深爱着他。然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如何能这么快察觉我突然涌起的强烈敬爱而立刻表现出父亲般的无尽关爱,抚摸我的头发?我感觉到奥斯曼大师的绘画风格和赫拉特前辈大师的传承,将不会有任何未来。这个可恶的想法再度令我感到害怕。常常,在经历了一场灾难之后,我们都会这样: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孤注一掷,不在乎自己会显得多么荒唐可笑,我们会祈求一切能像从前一样继续。
“让我们继续画我们的书。”我说,“让一切像从前一样继续下去。”
“细密画家中有一位杀人凶手。我将与黑先生一起继续制作我的书。”
他是在刺激我干掉他吗?
“黑现在在哪?”我问,“您的女儿和孩子们在哪儿?”
我感觉是某种特殊的力量把这些话放入我嘴里的,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无法感到快乐、感到有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讥讽。在这对自娱娱人的邪灵——智慧和嘲讽——背后,我察觉到了魔鬼的存在,他操控着它们,驱迫着我。就在这一刻,大门外讨厌的狗群又开始疯狂嗥叫,仿佛闻到了鲜血的腥味。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这一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某个距今久远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见的雪花飘落,映着蜡烛的火光,我哭着向一位顽固的糟老头努力解释自己没有偷他的颜料,完全是清白无辜的。当时,就像现在一样,狗群仿佛嗅到鲜血般狂吠起来。从姨父大人那属于邪恶老人的坚毅下巴上,从他最后终于能无情瞪视我的眼睛里,我明白他企图击溃我。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十岁时作为一个细密画家学徒的这一段难堪的回忆,那就像一幅轮廓明晰但色彩早已褪去了的图画。而此时此刻,我却像活在一场清晰但已褪了色的回忆之中。
我起身,绕到姨父大人背后,从他工作桌上各个熟悉的玻璃、陶土、水晶墨水瓶中,拿起那又大又重的崭新青铜墨水瓶。我体内那位认真的细密画家——那是奥斯曼大师灌输到我们所有人体内的——正用清晰但已褪色的颜料,画出我的所作所为及我眼中所见,不像我此刻正在经历的过程,而像一段很久以前的记忆。我们不是经常在梦中从外面看见自己而感到害怕吗,带着同样的恐惧感,我拿着巨大而窄口的青铜墨水瓶说:
“十岁时,当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见过这样一个墨水瓶。”
“那是一个有三百年历史的蒙古墨水瓶,”姨父大人说,“是黑大老远地从大不里士带来的。用来盛装红色。”
那一瞬间,正是魔鬼唆使着我举起墨水瓶,使尽全力砸向这自负老头的进了水的脑袋。但我没有屈服于魔鬼,反而怀抱虚妄的希望说:“是我杀死了高雅先生。”
你们明白为什么我怀着希望这么说,对不对?我希望姨父会理解,会宽恕我。我也希望他将会因恐惧而助我一臂之力。
[1]谢赫·穆罕默德,具体生卒年不详,伊朗萨法维王朝君主塔赫玛斯普一世(1524—1576年在位)宫廷画坊中的著名细密画大师,参与了由苏尔丹·穆罕默德主持的为塔赫玛斯普一世绘制《列王记》的工作。塔赫玛斯普一世晚年闭门修道,谢赫·穆罕默德与大多数宫廷画家转入加兹温总督易卜拉欣·米尔扎的画坊中。
[2]在内扎米的《亚历山大记》“智慧篇”中,亚历山大来到中国,在中国皇帝的陪同下来到海滨,观看仙女们在海中欢歌舞蹈。这一故事情节纯系诗人杜撰,亚历山大并未到过中国。
[3]卜拉格:《古兰经》故事中,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夜行和登霄时的坐骑,由大天使哲布勒伊来授与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乘着卜拉格一夜之间从麦加飞抵耶路撒冷,并登霄升上七层天,目睹天园景象。据经注,卜拉格为小于骡、大于驴、鹰翅、孔雀尾、美女头的白色母马。今耶路撒冷犹太人的“哭墙”,被穆斯林视为穆罕默德登霄的起点。因此,耶路撒冷成为继麦加、麦地那之后的伊斯兰教第三圣地。
[4]这里涉及细密画的程式化与风格创新问题。在细密画中,当一位杰出的细密画大师的个人风格被众人所接受,也就意味着他所阐释的神眼中的事物被众人接受,他犹如先知使者或宗教神职人员一般成了神的意志的代言人。
[5]阿巴斯·米尔扎:伊斯萨法维王朝君主伊斯玛仪二世(1576—1577年在位)的侄子。伊斯玛仪二世性情残暴,杀害了众多叔伯侄子,但阿巴斯·米尔扎父子幸免。后,伊斯玛仪二世反被不明身份者杀死在加兹温的宫殿中。阿巴斯之父穆罕默德·胡大班德登基为王,1577—1587年在位。阿巴斯·米尔扎后来于1587—1629年任萨法维王朝君主,史称“阿巴斯大帝”,萨法维王朝在他统治时期达至鼎盛。阿巴斯大帝将都城从加兹温迁到伊斯法罕,开启了细密画的“伊斯法罕画派”。但是小说这里可能有误,谢赫·穆罕默德烧毁的应是易卜拉欣·米尔扎在加兹温修建的庞大图书馆。阿巴斯大帝1571年出生于赫拉特,并在那里长大,1587年在加兹温登基为王(离本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1591年,仅差4年),不久便将首都迁到伊斯法罕。
[6]这里涉及细密画的空间表现法问题。
[7]细密画是一种宫廷艺术,所有的细密画家都依附于宫廷,或寄身于国王苏丹们的宫廷画坊,或寄身于王子王公们的画坊。当时,新的君主登基,都会为自己做一些树碑立传的书籍图册。有的新君主甚至把以前书籍中的杰出的插图作品,折卸下来,装订在为自己树碑立传的书籍中。从这个意义上,相对于文字书籍来说,细密画是不朽的。
[8]即塔赫玛斯普一世,伊朗萨法维王朝第二位君主,1524—1576年在位。酷爱细密画艺术,本身也是一位细密画大师。晚年因虔信苏非之道,视绘画为异端,放弃了对细密画的喜爱。
[9]伊斯兰教禁绝偶像崇拜,在其教义中呈现人物和动物形象或形体的美术家在末日审判时会受到严惩,堕入火狱,但伊斯兰教并不禁绝对植物或花纹图饰的描绘,从事这类工作的画家并不在受严惩者之列。以描绘人物活动情节为主的细密画之所以能够为伊斯兰文化所接受,很大程度上与当时苏非神秘主义的兴盛密切相关,细密画的绘画视角正是细密画家对苏非神秘主义所宣扬的“人主合一”至境的体验和实践,其对人物动物普遍性及程式化的描绘,避免了对某个具体人物或动物的膜拜嫌疑;在色彩运用上,以“崇高”为准则,体现了宗教的神圣。尽管细密画在以上几方面获得了伊斯兰的合法性,但依然是对人物和动物的呈现,因此虔诚的宗教徒仍视之为异端,或至少是对真主的不敬。
[10]《布哈里圣训实录》,成书于9世纪,被伊斯兰教逊尼派奉为六大圣训之首。由布哈里(810—870)花16年时间遍游阿拉伯帝国,收集各种穆罕默德训言,加以甄别精选,编辑而成,共97卷。
[11]即第189-190页所讲的谢赫·穆罕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