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你的姨父,我们全都学会了‘肖像’这个词。”我说,“真主祝福,希望有一天,我们能无忧无惧地叙述自己一生的故事,呈现我们最真实的生活样貌。”
“所有寓言都是大家的寓言,并不是人自身的。”黑说。
“所有绘画也都是真主的绘画。”我接下去,替他讲完赫拉特诗人哈特非的诗句,“可是,随着法兰克技法的传播,人们将会认为,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故事来讲也是一种技巧。”
“这也正是撒旦所想要的。”
“现在放开我,”我用尽全力大叫,“让我再看世界最后一眼。”
他们吓坏了,我心里涌上一股新的自信。
黑最先醒过神来:“你会拿出最后一幅画吗?”。
我斜睨了黑一眼,他立刻明白我会拿出来的,于是放开了我。我的心脏开始狂跳。
我相信你们早已发现我始终努力隐瞒的身份。即便如此,你们也不要讶异于我仍然仿效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的作风,他们藏匿自己的签名不是为了隐瞒身份,而是出于原则及对自己老师的尊敬。兴奋难掩地,我跨步穿越修道院的漆黑房间。我手拿着油灯,替自己黯淡的影子开路。难道黑暗的帘幕已经开始盖住我的双眼了吗,还是这里的房间和走廊真的这么黑?我还剩多少时间,几天,几星期,才会完全失明?我与我的影子在厨房的鬼魅中停下脚步,从一个肮脏橱柜的干净角落里拿出画纸,接着转身快步走了回去。黑跟在我身后以防万一,但他没带他的匕首。我是不是也应该在自己失明之前,拣起匕首刺瞎他的眼睛?
“我很庆幸自己能在失明之前再看它一眼。”我高傲地说,“我也希望你们都能看看它。这里。”
在油灯的光芒下,我向他们摊开那最后一幅画。这幅画,是我杀死姨父后从他家拿走的。一开始,我看着他们望向跨页图画时好奇又胆怯的表情。接着我绕到他们身后,和他们一起看画。凝视着图画,我全身微微颤抖。眼睛的刺痛,或是一阵倏然的狂喜,使得我头晕目眩。
双页画纸上,我们过去一年在各个角落绘制的图画——树、马、撒旦、死亡、狗和女人——依照姨父看似拙劣的新构图技法,大小不一,排列于画面中,四周再框以死去的高雅先生的页缘镀金;整体看起来,感觉好像我们不再是望着一本书里的一幅画,而是望出一扇窗户,看向窗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中央,原本应该放上苏丹陛下肖像的位置,是我骄傲地欣赏过的我自己的肖像。我不是非常满意这幅肖像,因为我已经花费了好几天时间,对着镜子擦掉又重画,还只是画得稍微有点像我自己。不过,我仍感到难以言喻的狂喜,因为在图画中,我不只是位于广大世界的正中央,而且基于某种奥妙而邪恶的理由,我看起来比真实的自己更为深沉、复杂而神秘。我只希望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能体会、了解、分享我的激动心情。我不但是万物的中心,好像一位君王或国王,同时又是我自己。这样的处境一方面满足了我的自傲,另一方面增加了我的尴尬。慢慢地,这两种对立的情绪终于互相平衡,我平静下来,尽情享受图画带来的晕眩快感。不过我也知道,若要这股快感臻至顶点,我必须彻底呈现脸上和衣服上的每一个痕迹、所有皱纹、阴影、痣和疣,从我的胡髭到衣服缝线的种种细节,所有的颜色和明暗,都必须精雕细琢到最琐碎的细节,这种细腻也只有通过法兰克画家的技巧才能得以呈现。
我在昔日伙伴的脸上察觉到恐惧、昏惑,以及吞噬我们全体的必然情绪:嫉妒。对于一个深陷罪恶泥沼的人,除了感到愤怒的憎恶,他们也羡慕不已。
“好多个夜晚,当我来到这里,在油灯的光芒下凝视这幅画时,第一次感觉到真主已经遗弃了我,孤独中只有撒旦与我为友。”我说,“我知道即使真的身处世界的中心——每当看见这幅画,我都非常想要做到这一点——即使画中弥漫的红色灿烂辉煌,即使所有钟爱的事物都围绕在身旁,包括我的苦行僧伙伴与貌似美丽谢库瑞的女人,就算拥有这一切,我依旧孤独。我不怕拥有特质或个人风格,也不怕别人弯腰低头崇拜我;恰好相反,我渴望得到这些。”
“你是说你毫无悔意?”鹳鸟的语气好像刚听完星期五的讲道。
“我能感觉到心中的魔鬼不是因为杀了两个人,而是我画出了如此的肖像。我怀疑我之所以杀死他们,其实是为了创作这幅画。可是如今,孤独让我感到恐惧。如果一位细密画家在掌握他们的技巧之前就去模仿法兰克大师,那就会让他更像个奴隶。现在的我想尽办法要逃离这个陷阱。当然,你们也都明白了:我杀死他们两人,是为了让画坊像从前一样延续下去,安拉也必定明白这一点。”
“你的行为只会替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我挚爱的蝴蝶说。
蠢蛋黑还在看画,我猛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把指甲掐入他的肉里。我愤怒地扭转他的手腕。怯生生握在他手里的匕首掉了下来,我从地上一把抢了过来。
“只不过现在,你们不能用把我交给刽子手这个办法,来解决你们的麻烦。”我说。我把匕首的尖端举到黑的脸前,作势要戳他的眼珠:“把帽针给我。”
他用空出来的手拿出金针,递给了我。我把它塞进腰带。我狠狠盯着他羔羊般的眼睛。
“我很同情美丽的谢库瑞,因为她别无选择,最终只能嫁给了你。”我说,“如果我没有被迫杀死高雅先生,拯救你们大家免于毁灭,她早已嫁给我,而且会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确,我最透彻了解她父亲告诉我们的法兰克画家们的故事。因此,现在仔细听我想对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这些想靠技艺和尊严为生的细密画师,而今在伊斯坦布尔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没错,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就算我们遵循已故姨父和苏丹陛下的旨意,降低身份去模仿法兰克大师,也会缩手缩脚,不只是因为有像埃尔祖鲁姆教徒或高雅先生这些人的阻挠,更是因为我们内心不可避免的怯懦,使得我们无法走到最后。就算顺从魔鬼的左右,坚持下去,弃绝过去所有的传统,企图追求个人的风格和法兰克的特色,一切仍是白费力气,我们终究会失败——正如我费尽毕生能力和知识,还是画不出一幅完美的自画像。这幅甚至一点也不像我的粗糙自画像,告诉我一件我们都心知肚明但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法兰克人的娴熟技巧需要经过好几个世纪的磨炼。即使姨父大人的书完成了,送到威尼斯画师手中,他们看了一定会轻蔑地冷笑,而威尼斯总督也将附和他们的奚落——别无其他。他们会嘲讽奥斯曼人放弃了身为奥斯曼人,并且从此不会再害怕我们。如果我们能继续依循前辈大师的道路,该有多好!可是没有人想要,高贵的苏丹陛下不要,黑先生也不要——忧郁的他渴望拥有一张宝贝谢库瑞的肖像。那么,你们就坐在这儿,花上个几百年来模仿法兰克人!在你们的赝品画上骄傲地签下自己的名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试图描绘真主眼中的世界,为了隐藏个人的身份,他们从不签名。相反的,你们为了隐藏自己的没有个人特色,不得不在画上签名。然而,有另一条出路。你们大概都接到征召了,只不过一直瞒着我:印度的苏丹阿克巴,最近正以重金礼聘全世界最优秀的细密画家,美言劝诱他们投效他的宫殿。很显然,庆贺伊斯兰历第一千年的纪念手抄本,将不是在伊斯坦布尔编纂,而会在阿格拉[13]的画坊里由我们来完成。”
“一位艺术家非得先杀过人,才可能像你一样高高在上吗?”鹳鸟问。
“不,他只需要最具天赋和才华就够了。”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远处,一只骄傲的小公鸡啼了两声。我收拾好我的包裹、金箔、标准型手册,把我的插画放入卷宗夹。我心想或许可以用抵住黑喉咙的匕首,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然而,我现在却更加爱我的童年伙伴——包括拿帽针刺入我眼睛的鹳鸟。
蝴蝶站起身,我朝他叱喝一声,吓得他跌坐了回去。从这一点我确信自己能安全逃离修道院后,我快步走向大门。跨出大门前,我急躁地吐出准备好的临别箴言:
“如今我逃离伊斯坦布尔,就好像当初伊本·沙奇尔在蒙古的占领下逃离巴格达。”
“若是这样,你应该前往西方而不是东方。”嫉妒的鹳鸟说。
“东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我学已故的姨父用阿拉伯语说。
“但东方是东方,西方是西方。”黑说。
“细密画家不该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支配。”蝴蝶说,“他应该画他认为心中想画的,无需担忧是东方还是西方。”
“完全正确,”我对挚爱的蝴蝶说,“我想吻你一下。”
我才朝他跨出两步,尽忠职守的黑已经扑向了我。我的一只手里拿着装满衣服和金箔的布包,另一只手的胳膊下则夹着装有图画的卷宗。太过小心保护我的物品,以至于我忽略了保护自己。我眼睁睁地让他抓住了我拿着匕首的手臂。不过他也没那么好运,他被一张矮工作桌绊倒,陡然失去平衡。结果他不但没能控制住我的手臂,反而整个人倚着它才不致跌倒。我用尽全力踹他,咬他的手指,甩掉了他的手。他哀号着,怕我杀了他。接着,我一脚踩上他刚才抓住我的手,他痛得惨叫。我朝另外两人挥舞匕首,大吼:
“坐回原地去!”
他们坐在原地没有动。我把匕首的尖端戳进黑的鼻孔,仿效传说中凯·卡乌斯[14]的做法。当鲜血开始渗出时,他求饶的眼睛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现在告诉我,”我说,“我会失明吗?”
“根据传说,有些人的眼睛会凝结血块,有些人不会。如果安拉赞赏你的绘画成就,他就会赐予你辉煌的黑暗,带你到他的国度。若是如此,你所看见的将不再是这个丑陋的世界,而是他眼中的灿烂景色。如果他不赞赏你,则你将继续像现在这样看见这个世界。”
“我将在印度发挥我真正的艺术成就。”我说,“给安拉评判的图画,我现在还没画出来。”
“你别抱太大的幻想,以为自己能够摆脱法兰克风格的影响。”黑说,“你知不知道阿克巴汗鼓励他所有的艺术家在作品上签名?葡萄牙的耶稣会教士早已把法兰克的绘画和技法引进了那里,如今它们遍布各地。”
“一位坚持纯正的艺术家,总会有人需要,也一定能找到庇护。”我说。
“是啊,”鹳鸟说,“瞎了眼逃到不存在的国家。”
“为什么你一定要坚持纯正?”黑说,“和我们一起留下来吧。”
“因为你们将毕尽余生仿效法兰克人,只希望借此取得个人风格。”我说,“但正是因为你们仿效法兰克人,所以永远不会有个人风格。”
“我们无能为力。”黑恬不知耻地说。
当然了,他惟一的快乐来源不是绘画成就,而是美丽的谢库瑞。我把染血的匕首从黑血流如注的鼻孔中抽出,对准他的头高高举起,像一个刽子手举刀准备砍下死刑犯的脑袋。
“只要我愿意,可以当场砍断你的脖子。”我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是为了谢库瑞的孩子和她的幸福,我也可以饶你一命。好好善待她,不准糟蹋或忽视她。向我保证!”
“我向你保证。”他说。
“我特此赐予你谢库瑞。”我说。
然而我的手臂却不听使唤,自顾自地行动,握紧匕首使劲朝黑砍下。
最后那一瞬间,一方面因为黑动了,一方面我中途转向,匕首砍入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脖子。惊骇中,我望着我的手臂干下的好事。整支匕首插入黑的肉里,只露出了刀柄。我拔出匕首,伤口顿时绽放一朵艳红。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既羞惭又恐惧。但是,如果上船到了阿拉伯海后失明,我知道届时再也没有机会对任何一位细密画家弟兄报仇。
鹳鸟害怕接下来轮到他,聪明地逃进了漆黑的内室。我高举油灯追上去,但是马上感到胆怯又转身走了回来。最后,在向蝴蝶道别、离开他之前,我吻了他。可惜弥漫在我们之间的浓稠血腥味,让我无法尽情吻他。不过,他看到了泪水从我眼中滑落。
我离开修道院,留下一片死寂,穿插着黑的呻吟。我几乎是跑着逃离了泥泞湿滑的花园及黑暗的街巷。带我前往阿克巴汗画坊的大轮船,将在晨礼[15]的宣礼之后出航,我必须及时赶到帆船码头,搭乘最后一艘驶往大轮船的小舟。我大步快跑,泪水从眼中奔流而下。
当我像个贼一样穿越阿克萨拉依时,隐约可见地平线泛出了第一道天光。我第一个行经的公共饮水池对面,在交错的小巷、窄道和墙壁间,是二十五年前第一天抵达伊斯坦布尔时居住的石屋。透过微掩的庭院大门,我再度瞥见那口井,曾经有一个深夜,我差点在罪恶感的驱使下朝它纵身一跃,因为十一岁的我,居然尿湿了一位慷慨好客的远亲为我铺设的床垫。等我来到贝亚泽特,只见周围所有店铺全都肃然而立,迎接我和我泪湿的眼睛:钟表店(我时常拿坏了的时钟来这里修)、卖瓶瓶罐罐的店(我从店里购买没有花纹的水晶灯、蛋奶杯和小瓶子,带回去在上面绘饰花草图案,再偷偷卖给富商),以及公共澡堂(因为它很便宜,人又很少,有一阵子我经常往那里去)。
焦黑一片的咖啡馆废墟附近一个人都没有,美丽的谢库瑞和她的新丈夫——此时此刻他可能正在垂死挣扎——居住的房子里也没有人。我衷心祝福他们幸福美满。自从双手染血后,这些日子每当我在街上游荡,伊斯坦布尔的每一条狗、每一棵葱郁的树木、每一扇百叶窗、每一支黑烟囱、每一个鬼魂,以及每一位辛苦、忧郁、早起赶到清真寺参加晨礼的路人,瞪着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憎恶。然而,自从供出罪行,并决心抛弃这座惟一熟悉的城市后,他们全都投给了我友善的目光。
经过贝亚泽特清真寺后,我站在海峡边望着金角湾:地平线上方逐渐亮了起来,但水色依旧深黑。两艘渔船、卷起船帆的货船和一艘废弃的远洋帆船,在看不见的波浪中上下起伏,一再要求我不要离开。夺眶而出的泪水,是由于金针的刺痛吗?我告诉自己去梦想在印度的未来,我的才华将创造出多么辉煌的作品,我将因此享受多么辉煌的生活!
我离开马路,穿过两座泥泞的花园,来到一间绿树围绕的老旧石屋下。在我当学徒的时候,每个星期二会来到这间屋子迎接奥斯曼大师,然后扛着他的包袱、卷宗、笔盒及写字板,以两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一起前往画坊。这里完全没变,除了院子里和路旁的梧桐树长高了许多,高大的树木带给房子和街道一股豪华、庄严及富庶的气质,让人回想起苏莱曼苏丹时期的时光。
由于通往港口的路不远,在魔鬼的诱惑下,我满怀兴奋,忍不住想再看一眼让我度过二十五年岁月的画坊及它壮丽的拱廊。我沿着从前当学徒时跟随奥斯曼大师行走的路径:走下春天时弥漫菩提花幽香的射手街,经过大师买圆肉馅饼的面包店,爬上两旁排列着乞丐和温桲树及栗树的山坡,穿越百叶窗紧闭的新市场,走过大师每天早上问候的理发师的门前,行经夏天时卖艺人搭帐篷表演的空旷平地,走过气味难闻的单身汉公寓,钻过霉味湿重的拜占庭拱廊,经过易卜拉欣帕夏的宫殿和盘绕着三条蛇的石柱(我画过它上百遍),以及我们每次都用不同的方法描绘的一棵梧桐树,进入竞技场,穿过栗树和桑树的绿阴,每天早晨,枝叶中总是挤满了扑翅乱飞、高声啁啾的麻雀和喜鹊。
画坊的厚重大门紧闭。入口处或上方的拱顶回廊下,都见不到半个人影。房子旁边有几扇以百叶窗遮盖的小窗,以前我们当学徒的时候,每当工作得窒闷无聊,总会向窗外张望,盯着外头的树木发呆。然而我只来得及抬头瞥了一眼,就被人阻止住了。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他说我手里那把染血的红宝石柄匕首是他的,是他的侄儿谢夫盖和他的母亲一起从他家里把它偷走的。他说,我手里的匕首清楚地证明了我是黑的同党,昨天夜里闯入他家劫走了谢库瑞。这个傲慢、狂怒、声音尖锐的男人知道黑有一些画家朋友,知道他会来画坊。他挥舞着一把泛着奇异红光的闪亮长剑,暗示他有许多恩怨必须跟我算账,无论它们究竟是什么。也许我本想告诉他这其中有误会,却看见了他脸上失控的愤怒。从他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他会愤怒地一下子就挥剑把我杀死。我多么想说:“求求你,住手。”
可是他已经出手了。
我甚至还来不及举起我的匕首,只来得及抬高了我拿着布包的那只手。
布包飞了出去。一气呵成,动作流畅而毫无窒碍。长剑首先砍断了我的手,接着贯穿我的脖子,切下了我的脑袋。
我可怜的身体往前踉跄了两步,留下身后茫然困惑的我;我的手笨拙地挥舞着匕首;我孤零零的身体往旁一歪,瘫倒在地;鲜血从脖子喷溅而出。我可怜的脚,浑然不觉有异,仍继续走动,像垂死马匹的腿无助地挣扎着。
我的脑袋跌落在泥泞的地上,从这里,我看不到我的凶手,也看不到我的图画和塞满金箔的布包,我的心思仍紧抓住它们不放。它们都在我身后,朝向下坡的方向,在通往我永远抵达不了的海洋与帆船码头的那一边。我的头再也无法转过去看它们一眼,再也无法看一眼这个世界。我抛开了它们,任凭我的思绪带我离开。
被砍头前的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的是:船即将驶离港口了。一个催促我快走的命令窜入了心里,就好像小时候母亲催我“快一点”一样。妈妈,我的脖子好痛,全身都动弹不得。
也就是说,人们所谓的死亡就是这样啊!
不过我知道我还没死。我穿孔的瞳孔僵止不动,但透过张开的眼睛,我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从地面高度望出去的景象,令我着迷:马路微微往上倾斜延伸,画坊的墙壁、拱廊、屋顶、天空……一切就这样一一排列下去。
眼前的这一刻似乎永无止境,我发现观看竟成为了一种记忆。这时,我想起了以前接连好几个小时凝视一幅美丽图画时内心的想法:如果凝视得够久,你的心灵会融入画中的时间。
所有的岁月全都凝结在了当下这一刻。
仿佛将不会有人来打扰我,等我的思想褪去之后,污泥当中的我的头颅将继续凝视这片引人愁思的斜坡、石墙、咫尺天涯的桑树与栗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这永无止境的等待突然间不再令人向往,反而变得极端痛苦而冗长,我只渴望能够离开这一时刻。
[1]黑羊王朝君主贾杭王(1435—1467年在位),于1440年夺取伊拉克地区,1446年攻占波斯本土法尔斯地区和克尔曼地区。
[2]阿斯特拉巴德:即下文的古尔甘,伊朗北部靠近里海东岸的城市。阿斯特拉巴德是古称,后来改称古尔甘。
[3]即米尔扎·阿布杜拉·本·易卜拉欣(1450—1451年在位),是帖木儿第四子沙哈鲁的第三子易卜拉欣·苏尔丹之子。易卜拉欣·苏尔丹曾在法尔斯地区任设拉子总督20年(1414—1433年),创建了细密画“设拉子前斯画派”。阿布杜拉·本·易卜拉欣并非被黑羊王朝的贾杭王击败,而是被帖木儿第三子米朗王的孙子苏尔丹·阿布·萨伊德(1451—1469年在位)在撒马尔罕城附近击败并被杀死。苏尔丹·阿布·萨伊德在撒马尔罕地区统治十八年,大力推崇细密画。
[4]古尔甘:伊朗北部靠近里海东海岸的城市。
[5]贾杭王于1458年征服赫拉特。
[6]史实是贾杭王在1458年征服赫拉特之后不久便后院起火,其儿子在阿塞拜疆地区反叛,欲自立为王,贾杭王不得已主动与占据撒马尔罕的苏尔丹·阿布·萨伊德媾和,将赫拉特交还给帖木儿的重孙苏尔丹·阿布·萨伊德,率军返回自己的首都大不里士,镇压了儿子的反叛。真正彻底击败帖木儿后裔在中亚地区统治地位的是乌孜别克人的昔班王朝和伊朗萨沙维王朝开国君主伊斯玛仪一世。
[7]在菲尔多西的《列王记》中,阿拉伯草原上有一国王名玛尔达斯,心地善良,性情敦厚,可他的儿子佐哈克却浪荡无羁,到处惹是生非。一天,魔鬼化和一善良人,一番花言巧语迷惑了佐哈克的心性,使他决意弑父篡位。佐哈克在父亲经常散步的花园里挖一陷阱,父亲落入陷阱而亡。佐哈克夺政,实行残无人道的暴政。
[8]在菲尔多西《列王记》中,阿夫拉西亚布招瑟亚乌什为驸马,并赐封他,让瑟亚乌什修建城池。但后来阿夫拉西亚布听信手下谗言,背信弃义,带兵前去讨伐,终致瑟亚乌什于死地。
[9]指做最后的净礼和礼拜。
[10]在内扎米的《霍斯陆与席琳》中,王子席路耶亲自潜入父王的寝宫,用匕首杀死了父王,然后欲强娶席琳。席琳提出先厚葬霍斯陆,再论嫁娶。在霍斯陆的葬礼上,席琳用匕首自杀身亡。在菲尔多西的《列王记》中,伊朗军队在王子席路耶策动下哗变,霍斯陆躲进花园,但最终还是落入席路耶之手,被软禁起来。后来,席路耶找到一个凶神恶煞的恶徒,让该恶徒前去杀霍斯陆。霍斯陆见势不好,让身边小童去取做净礼的用品,意图让小童通风报信。但小童没有领会霍斯陆的意图,霍斯陆终被该恶徒杀死。因此,在《列王记》中亲手杀死霍斯陆的不是王子席路耶。小说这里把内扎米和菲尔多西两个版本的故事揉合在一起了。
[11]1510年11月,伊朗萨法维王朝开国君主伊斯玛仪一世(1502—1524年在位)征服整个霍拉桑(呼罗珊)地区,赫拉特陷落。帖木儿王朝时期君主王公收藏在赫拉特的艺术之宝及能工巧匠们悉数迁往当时萨法维王朝首都大不里士。
[12]即苏莱曼大帝,1520—1566年在位。伊朗萨法维王朝第二代君主塔赫玛斯普一世(1524—1576年在位)与奥斯曼帝国苏丹苏莱曼大帝于1561年互遣使者议和,互赠礼物。
[13]阿格拉:印度北部大城市,位于德里东南方,在印度莫卧尔王朝时期,为阿克巴宫廷画坊所在地。
[14]在菲尔多西《列王记》中,伊朗国王凯·卡乌斯征伐马赞德朗国王。马赞德朗国王得白妖相助,反把凯·卡乌斯的伊朗囚禁。鲁斯坦姆闻悉,勇闯七关,前去救驾,救出凯·卡乌斯,然后与马赞德兰国王展开决战,终于擒获这个魔王,《列王记》中说拽着魔王的胡子,拖到行刑处,砍成数段,未说具体行刑法。
[15]晨礼:穆斯林一天五次礼拜中的第一次礼拜,时间是日出前95分钟直到日出,共四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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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哈克的梦魇
菲尔多西《列王记》插图
作者:米尔•莫萨瓦尔
绘制年代:16世纪上半叶
流派:大不里士画派
原图尺寸:34.2 x27.6 厘米
现为私人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