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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倪尔君小姐在,”他说,“法鲁克先生和麦廷不在。”

“他们不在吗?”我问道,“让他们上来,我倒要看看,你对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您想让我说什么,老夫人,我不明白!”

他上了楼,我还以为他要走到我的跟前,没想他却进了我的房间。

“别把我的房间弄乱了!”我说,“你在干吗?”

侏儒站在那儿。我赶紧追了上去。他突然转过身,冲我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我吃了一惊,好的,他抓住我,把我搀到了床边。他扶我躺倒,给我盖上了暖和的被子。好,我是一个小女孩,我是无辜的,我忘了。我躺在床上,他往外走。

“桃子您只咬了一口就给扔掉了,”他说,“这些可都是最好的桃子,您也不喜欢?我给您拿些杏来,好吗?”

他走了,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头顶上的天花板还是原来的天花板,身下的地板也还是原来的地板,玻璃杯子里盛着的还是同样的水,桌子上摆着的也还是同样的杯子、同样的刷子、同样的盘子和同样的钟。我躺在床上,心想被称为“时间”的东西简直太奇怪了,突然间我害怕了起来,我知道,我又要想塞拉哈亭那天夜里的发现了,我很害怕。这个魔鬼还在说着:

“你能理解这个发现的伟大吗,法蒂玛?就在今天夜里,我发现了那道将我们和他们分开的无形的界线!不,东方和西方的衣服、机器、房子、家具、先知、政府和工厂没有什么区别。这些都只是结果,而将我们和他们区分开来的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认识到了被称为‘死亡’的无底深渊——虚无的存在,而我们却不知道这个可怕的事实。我们之间如此大的差异竟然源自于如此简单的一个发现,一想到这一点我便十分恼火!我想不通,近千年以来,伟大的东方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点。看看失去的时间和生命,你就会明白我们已经愚蠢、迟钝到何种地步了,法蒂玛!但我依然相信会有美好的未来,因为我迈出了虽然简单但却花了好几个世纪时间的第一步,今天夜里,我,塞拉哈亭·达尔文奥鲁,在东方发现了死亡的秘密!我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你的目光为什么这么呆滞?当然了,因为只有知道黑夜的人才明白什么是光明,只有知道虚无的人才明白什么叫存在。我在思考死亡,所以我是存在的!不!太让人遗憾了,东方人如此的迟钝,你知道手里拿着的是织毛衣的针,却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所以,说实在的,我在思考死亡,所以我是西方人!我是脱离东方的第一个西方人,融入西方的东方第一人!你明白了吗,法蒂玛?”他突然喊了起来。“真主啊,你和他们一样,你也是个睁眼瞎!”接着,他带着哭腔呻吟着,摇摇晃晃地朝着窗户迈出了第一步。一时间,太奇怪了,我还以为他要打开窗户纵身跳到窗外,兴奋地张开双臂飞起来,然后激动地扑棱两三下之后,回到现实中坠地而亡呢。可塞拉哈亭站在房间里,站在紧闭的窗后,厌恶、绝望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好像站在那儿就能看到整个国家和他所说的东方似的。“可怜的瞎子们!他们都睡着了!他们都上了床,裹在被子里,沉浸在愚蠢而安详的梦乡里呼呼大睡呢!整个东方都睡着了。奴隶们!我要告诉他们死亡的秘密,将他们从奴役中拯救出来。不过,首先我要把你给拯救出来,法蒂玛,你听我说,想明白,然后把你对死亡的恐惧说出来!”他就这样央求着我,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说出“没有真主”之类的话却还是在央求我,他还恐吓我,花言巧语想要骗我,窝起我的手指列举着他的证据想让我相信他的话。我不相信。他厌恶地闭上嘴,坐到了我对面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朝桌上望着。百叶窗被风刮得直打着墙。后来,他看到了放在我床头上的钟,像是看到了一只蝎子或是一条蛇似的吓了一跳,他喊着:“我们一定要赶上他们,一定要赶上!再快点,再快点!”他拿起钟,扔到了我的床上,喊道:“我们之间也许差了一千年,不过我们能赶上,法蒂玛,我们会赶上他们的,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啦,我们已经知道了一切,最深奥的事实我们也都已经知道了!我马上就让人把它印成小册子,告诉我们可怜的同胞们。这些笨蛋!他们甚至都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生活。我越想越气,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很平常,他们温顺、满足、平静地生活着,对一切都深信不疑,对自己所过的生活一无所知!我要读给他们听!我要利用他们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屈服!他们会了解自己,会学会害怕、厌恶自己的!你见过厌恶自己的穆斯林吗,你认识讨厌自己的东方人吗?他们对自己没有任何的期待,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和羊群有什么区别,他们已经习惯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们还觉得想过别样生活的人是疯子!我要教他们害怕死亡,而不是害怕孤独,法蒂玛。那样他们就可以忍受孤独,宁愿选择孤独的苦痛也不愿要那人群之中愚蠢的安宁!那样他们就会觉得必须要让自己处于世界的中心!那样一来,对于一生只做同样的一个人,他们就不会觉得自豪,而是会觉得可耻!他们会责问自己,不是替真主而是替自己在责问!这一切都会发生的,法蒂玛,我要把他们从几千年来那幸福、安逸而又愚蠢的梦幻中唤醒!我要在他们的心底播下对死亡的恐惧!我一定会这样做的,必要的话我会拿棍子敲他们的脑袋,我发誓!”之后,他闭上了嘴,直喘着粗气,仿佛被自己的怒火折磨得筋疲力尽,他像是有点难为情,又像是被自己将要散播给其他人的恐惧给吓倒了似的,不过他又接着开始了。“听我说,法蒂玛,你要是不能自觉地感受到这种恐惧的话,你可以运用你的思维。我们所过的这种生活是无法让我们这些东方人感受到这种恐惧的。所以我们得运用我们的思维来了解这种恐惧,我们可以像他们一样,了解得非常透彻。要想做到和他们一样,你只要听我的,运用你的思维就可以了。你听我说!”可我已经不听他说了,我在等着他扔下我一个人,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

楼下传来的声音再次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把头从枕得发烫的枕头上抬起。我听得出来侏儒正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就像是徘徊在我的身体里一样。你在干什么呢,侏儒,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接着,院子门咣当一响,吓了我一跳,我听出来院子里的脚步声是谁的了。麦廷!这么晚你去哪儿了?我听到他进了厨房,不过他没有上楼。他们都在楼下,现在他们都在楼下,侏儒正在跟他们说着话。我害怕了,我的拐杖在哪儿,我要抓你们一个现行,我心里这样想着,却起不了床。接着,我便听到脚步声上楼来了,我顿时觉得舒服了许多,不过这声音不太对劲,他肯定是喝了酒,现在正准备回自己的房间!他在我的房间门前停住,想要进来。当他敲响我的房门时,我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似的想大喊一声,不过并没有喊出来。

麦廷走了进来。“您还好吗,奶奶?”他问道。真是奇怪!“您还好吗?”我没有搭理他,也没有看他。“看来您还挺好的,奶奶。您什么也没有了,没什么东西是属于您的了。”我明白了,他喝多了!和他爷爷一样!我闭上双眼。“您别睡呀,奶奶!我有话要对您讲!”别说!“您现在别睡呀!”我闭上眼睛睡了,不过我能感觉出来他走到了我的床边。“我们把这栋旧房子给推倒吧,奶奶!”我早就知道他想干吗了。“我们把这栋房子给推倒,然后盖栋大公寓楼。地产商们会给我们一半的楼,这对我们大家来说都是件好事。您什么也不懂!”没错,我的确什么也不懂!“我们都需要钱,奶奶!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家里就会揭不开锅了!”我们家的厨房,我心想,从我小时候起我们家的厨房里就一直散发着丁子香和桂皮的香味。“要是什么也不做的话,要不了多久你就得和雷吉普在这儿挨饿。其他人才不会管呢,奶奶,法鲁克整天醉醺醺的,倪尔君是个共产主义者,你知道吗?”过去我一直闻着那桂皮的香味,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要想被别人喜欢就得什么都知道。“您给我一个答复呀!我这可是为了您好!难道您没听我说吗?”我的确没在听,因为我的心不在这儿,而是在梦中。过去我总是煮果酱,喝柠檬汁和果汁。“奶奶,您回答我呀,不管怎样您给我个答复呀!”然后我就会去找徐克吕帕夏的女儿。早上好,涂尔伉,徐克兰,早上好,倪甘!“难道您不愿意吗?住在这间破房子里挨饿受冻,难道比住在漂亮、温暖的公寓楼里还要好吗?”他走到我的床边,使劲地晃着我。“您醒一醒,奶奶,您快睁开眼睛,回答我呀!”我就不睁眼,身体随着他来回地晃动着。然后,为了去她们那儿,我登上马车。车子咯噔咯噔地响着。“他们以为您不想推倒这间房子。其实,他们也需要钱。您以为法鲁克的老婆为什么会抛弃他?是为了钱!现在,人们的心里只有钱,奶奶!”他还在晃着我。咯噔咯噔,车子左右晃着。马尾巴……“祖奶奶,您回答我呀!……”赶着苍蝇。“您不回答我的话,我是不会让您睡的!”我回忆着,回忆着。“我也需要钱,我比他们都需要钱,您明白吗?因为我……”主啊,他坐到了我的床边。“我不像他们那么容易满足。我厌恶这个愚蠢的国家!我要去美国。我需要钱。您明白吗?”他嘴里的酒精味扑面而来,闻得我直恶心。我明白了。“现在,对,您对我说,奶奶,您想要公寓楼,我们告诉他们。对,您说啊,奶奶!”我没说话。“您为什么不说呀?是因为您舍不得它们吗?”我舍不得它们。“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公寓楼里去!您的柜子、盒子、缝纫机、盘子,我们都给搬过去。奶奶,会让您满意的,您明白吗?”我知道,那孤独的冬夜是多么的美好呀,只有夜晚的宁静陪伴着我,一切都停滞了!“我们把墙上这幅爷爷的画像也给挂上。您的房间会和这个房间一模一样的。不管怎样,您给个答复呀!”我没有搭理他!“啊,真主呀,一个是醉鬼,整天醉醺醺的,另一个是共产主义分子,这个又是个痴呆,我可……”我听不见!“……我不能在这愚蠢的监狱里待一辈子,绝不能!”我害怕了,我感觉到他把冰冷的双手放到了我的肩膀上!他满嘴酒气地向我乞求着,带着哭腔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回忆着:没有天堂,没有地狱,你的尸体会孤独地留在那冰冷、黑暗的土里。他还在向我央求着。你的眼睛里将会填满泥土,蛆虫会噬啮掉你的肠子和肉。“奶奶,我求您了!”你的脑子里将会爬满蚂蚁,脏器里全是鼻涕虫,填满你心脏的土里也会爬满蠕虫。突然他顿了一会儿。“为什么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而你却还活着?”他问道,“这正常吗?”他们欺骗了他。我在想,肯定是侏儒在楼下告诉他们什么了!他没说什么别的。他哭着,一时间我还以为他会把手朝我的脖子伸过来!我想到了自己的坟墓。他躺在我的床上,还在那儿哭着。我很烦他。要从床上起来很难,可我还是起来了,我穿上自己的拖鞋,拿起拐杖,走出房间。我来到楼梯口,喊道:

“雷吉普,雷吉普,你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