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期待的是什么?”
“我,你知道,我在考虑画一幅爷爷的画。我以为如果你给我念了这些本子上写的东西,我就可以稍微进入一下画的氛围。但我弄错了。如果我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话,我就会犯你刚才说的错,手帕的褶皱……是的,你是对的。我喜欢表现自己对细节的考虑,同时也想显耀自己的本事!这些都是不好的倾向。你读的这些东西也在助长这种倾向。如果我要画爷爷的话,我不能以这些东西为依据,而是应该用我自己的想像力。那样会更真实!因为这些愚蠢的细节会误导人。整体的东西在哪里?我必须去思考整体。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因此我感到心烦了。我以为这些老笔记本可以让我了解实际生活。而其实,不知道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我绝望、悔恨和悲哀地看到,对我来说了解实际生活的途径是不一样的。我必须用自己的想像力去创造艺术。”
“你是在说,尽管你闭门作画,但依然可以认识到最深层的真实吗?”
“是的。至少我这样认为,不对吗?”
“也就是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历史、复杂的生活,所有的外部世界,都是为了你的那些画吗?”
“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如果我不能去相信这点的话,我就没法画画了。”
伊科努尔用一种略带羞涩、但坚决的态度说:“这是一个十分利己主义的、事事以自己为中心的理论!说实话我很惊讶!以前你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我知道!我也知道我很坏。但我请你不要用今晚你读到的那些东西来评判我。用你内心的感受来评价。你有理由说两者是不可分的,但请你把今晚的东西区分开来!日记本上写的那些东西我看了,我也觉得它们是对的。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话是错误的。”
伊科努尔说:“好了,好了!”她忧虑地看着阿赫迈特。随后她用一种天真的神情说:“不要我再念下去了,是吗?好吧!那我们干什么呢?让我来跟你讲讲发生的一些事情吧。从日记本里写的那些东西来看,你爸爸突然有一天觉得不能像所有人那样继续原有的生活了,于是他去了凯马赫。这些你也知道。那里有个叫奥马尔的朋友。奥马尔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赫迈特说:“你还挺好奇的!奥马尔,他是我小时候叫的奥马尔叔叔,是个高大魁梧、英俊的人。大概是我爸爸的同学。应该还健在。以前经常去我们在吉汉吉尔的家里。每次去我们家他都会变得更胖。大概他在凯马赫有块地皮……别的?对了,他的脸上、额头上有个像刀伤一样的疤痕。小时候那个疤痕让我很害怕。据说是在埃尔津詹地震时留下的。”
“那么,他结婚了吗?做什么工作?”
“结婚了,结婚了!他老婆也常来我们家。我知道他老婆是个很傻的人。大概他们很有钱。因为我妈妈时常提到她戴的珍珠项链和戒指。”
“你妈妈也是个很小的资产阶级!”
“她是个医生的女儿。你还要听我说吗?”
伊科努尔用一种沉思的语气说:“我不明白!”
“你想明白什么?”
“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会是那样的?那个奥马尔去了凯马赫,把自己关在了一座奇怪的宅邸里,谁也不见,自己跟自己下国际象棋。为什么?”
阿赫迈特说:“因为厌倦!厌倦!也可能是想显得有个性。我不喜欢他。他总爱和我开玩笑。但很明显那些笑话不是为了让我开心,而是为了讽刺我的父母。我姐姐对他更了解。”
伊科努尔打着哈欠说:“你再来说说那个穆希廷!”
“你知道他姓什么吗?”
“不知道!”
“尼相基。就是那个公正党议员穆希廷•尼相基。”
伊科努尔说:“是吗?”
“对啊!看,这里有本他的诗集!”
他们互相笑了笑。阿赫迈特把诗集递给了伊科努尔。伊科努尔稍微翻了翻。她打开扉页念道:“给我一直关注他生活的商人朋友雷菲克……”
阿赫迈特说:“行了,别看了!我们为什么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那么你父母是怎么离婚的?”
“据说我的爸爸有一天又喝醉了。那时我在加拉塔萨赖高中住校。他又说了一句自己常说的话。他说在百分之九十的国人还在挨饿、过着贫穷、潦倒的生活时,什么事也不能做是一种罪过……”
“当然你妈妈会说他醉了,又胡说八道了。”
“他又说了很多话,最后说:‘到了该做什么事的时候了’,也就是说,他在说:‘行动!行动!’”
“对!”
“于是我妈妈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我惟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我的箱子!’她也正在收拾自己的箱子。”
“非常戏剧性!”
“但不是所有人能这么做的……我妈妈很多年来一直在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骄傲!”
“那时你爸爸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接近零!据说他卖掉了自己在公司的股份,开了一家出版社,坐吃山空。他还去了趟巴黎。”
“他在巴黎干什么了?什么时候去的?”
“我不知道!也许是为了去探究生活的意义。大概是1951年去的。”
“不,你爸爸不但是在寻找生活的意义,同时也在寻求祖国的解放。谁会放下一切去出版那些根本卖不出去的书籍……”
“是的,他是一个在房间里寻求祖国解放的罗宾逊……或是在巴黎一家酒店的房间里。对了,还有一件会让你感兴趣的事情,据说在巴黎的一家咖啡馆里他遇到了萨特[1]。”
伊科努尔兴奋地说:“真的吗?萨特在干什么?”
“坐在那里!而且还坐在一把椅子上,跟所有人一样!……另外还像所有人一样在用一个茶杯喝茶!等等,大概是咖啡!”
“你爸爸干什么了?”
“什么也没干!大概他会想:‘此刻我见到了萨特!’你为什么对这些东西那么感兴趣?”
伊科努尔害羞地说:“亲爱的,我们这不是在聊天吗?”
“好,让我接着跟你讲下去。我爸爸对萨特说:‘萨特先生,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祖国如何才能得到解放?’”
“他没那么说。他会问:‘光明如何才能来到土耳其?’”
“萨特先生大概会这样回答:‘先生,如果我是您,作为一个不发达国家的知识分子,是不会坐在这里喝牛奶咖啡的,我会在我的祖国当老师。’然后萨特开始喝他自己的牛奶咖啡!”
伊科努尔说:“多可笑!我就来笑笑吧!”随后为了表示自己对阿赫迈特的愤怒,表明对他讲的笑话不感兴趣的态度,她开始看手上的笔记本。
阿赫迈特不安地说:“他说的那个光明到底是什么意思?”
伊科努尔用一种漠然的态度说:“不是有人说光明的日子吗?你爸爸也喜欢上了这个词。光明、黑暗……是的,因为他的无知,他试图用这些东西来搞明白所有的事情……”
阿赫迈特说:“我明白了!你也开始赞成我的观点了,是吗?”他突然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他高兴地说:“你说,我的孩子,卡特娅•米哈伊洛夫娜,我们刚才在说什么来着?”
伊科努尔嘟囔道:“黑暗、光明、生活、祖国的解放、别人的生活和生活的意义。”
“让我们结束谈论别人的生活吧。我想跟您谈谈艺术!”
伊科努尔笑着说:“好的,您就谈艺术吧,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但请您先把茶拿来!”
阿赫迈特说:“真的,我们怎么把茶给忘了?”
[1]让•保罗•萨特(Jean Paul Sartre,1905—1980),法国作家、哲学家、剧作家,存在主义的重要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