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戈特孟看到藏在自己背后褪了色的生命,别离的悲哀布满在这熟悉的地方。倪克劳师父非常注意他的前途,也为这不安客人的去留烦恼。他劝公会发给戈特孟师父执照,而且计划把他留下来作为自己永久的搭档。他与戈特孟商量所有承接的货色与利益。为了李斯佩,这也许是件冒险的事,这个年轻人就将会变成他的女婿。可是倪克劳以前也曾雇过最好的助手,却从未雕过如约翰般的像,他自己年纪大了,构想与创造力又已衰退,他不顾眼见自己有名的工厂变成一个普通的手艺工场。即使明知戈特孟是个难捉摸的人,他也不得不冒险。
倪克劳已经计划好了,要为戈特孟在工场后面增建房子,把工场扩大,并且收拾在屋顶下面的房间给戈特孟居住。他为了祝贺戈特孟加入公会,还赠送他新制的上等衣服。倪克劳也征询了李斯佩的意见,这是她从那天午餐之后同样希望着的事情;她并不反对,只要这个青年住下来,升了师父,她是愿意这样做的。事情没有问题了,当倪克劳把这些计划付诸实行时,这个吉卜赛人一定会完全驯服的。
一切都安排好了,罗网后面巧妙地悬挂着捕鸟的食饵。有一天戈特孟再度被请去进餐,这是在那次邀请以后再也没有过的邀请。戈特孟去赴宴时穿了笔挺的衣服,还把头发梳得漂漂亮亮,坐在美丽而有点严肃的房间里,又与主人父女俩干杯。不久李斯佩离开餐桌,倪克劳就提出他远大的计划与建议。
“你是了解我的,”师父意外地公然补充道,“这件事我本来没有向你说明的必要,因为从来没有年轻人不待学徒满师就这样快升为师父的,而且还有温暖的家在等你。戈特孟,你真是个幸运儿。”
戈特孟惊奇与不安地望着师父,举起了还是半满的杯子。他本来以为倪克劳会因他这几天的游荡而责骂他,会向他建议留在这里当助手的。现在这种情形使他对坐在面前的师父,不得不感到悲哀与困惑的踌躇了。
当这种体面的抬举,居然没有被戈特孟立刻欣然接受时,师父已经面露紧张和失望,又站起来说:“怎么,你觉得我的抬举出乎意料之外?那你不妨先考虑考虑吧!我还以为你会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呢,想不到你并不这样,那你就先去想想看好了!”
“师父,”戈特孟为难地回答,“您别生气!我对您的好意是衷心感激的,尤其感激您把我当徒弟看待,又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是决不会忘记的,不过这事是不用考虑的,我早已决定了。”
“怎么个决定法呢?”
“我在师父邀请之前就已决定了,在您这样体面的抬举之前就已下了决心,我不能在此久留,我要走了。”
倪克劳脸色发青,两眼昏花地望着他。
“师父,”戈特孟恳求道,“相信我,我是不愿伤害您的心的!我已对您说过了我的决定,这是无法改变的,我必须走,要到自由的世界去旅行。即使如此,我仍然衷心感激您。”
戈特孟向师父伸出手去,眼泪都流下来了。倪克劳没有同他握手,脸色苍白,在房里急得团团转,怒不可遏地徘徊着,这是戈特孟从来没有见过的现象。
突然师父站住了,眼睛并不看向戈特孟,激动而发狠地说道:“好吧,你滚,马上就滚!我再也不要见你了!我决不后悔,你滚!”
戈特孟再度向他伸出手去,师父真想向他的手吐口水了。戈特孟转过身,脸色发青,轻轻地溜出房间,在外面戴上帽子,溜下台阶,一手掠过那些雕像的头,跑到下面的小工场里去,在他所雕刻的约翰像前面伫立了半晌,以示告别,随即忍痛离开了师父的家,心情比离开骑士城与丽娣雅时更为落寞。
事情会很快过去的!至少这是无可抱怨的!当他跨出大门时,他作了这种自我安慰的想法。突然,他觉得市街的面孔都变得陌生了。他回头瞥向大门,连大门也变得陌生了,它已经关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收拾行囊。当然,他没有可准备的东西,除了告别外,没有别的。墙上挂着一幅自己画的安静的圣母像,还挂着一些自己的东西:一顶出门戴的帽子、一双跳舞时穿的鞋、一卷画稿、一把小琵琶、一些他捏的黏土像,几件得自爱人的礼物:一个人造花束,一个红色的酒杯,一个心形而变硬了的陈胡椒饼,还有类似的零星物件。每件都具有特别意义和富有历史意义,是他曾经喜欢过的,现在都变成了累赘,因为没有一样是他带得走的。至少他想在主人这里把这只红宝石色的杯子交换那把结实而上等质料的猎刀,那是他在天井的磨刀石上磨利的。他把那个胡椒饼弄碎了,去喂隔壁院子里的鸡;把圣母像送给房东太太,并且得了一些有用的回赠:一个旧的旅行背囊和一个旅行用的干粮袋。他把几件衬衣装进背囊,还有几张小的画稿和一些食物,其他的零星物件只好留下了。
市镇上有许多妇女,他都巧妙地去告辞了,其中有一个还是他昨夜同枕的,但他并没有把他的计划告诉她。要开始再去流浪了,何必提这些!他除了某一家里的人之外,没有向任何人说再见,而且为了第二天清早就要走,所以还提前在夜里道别。
第二天清早,当他正要静静地离去时,却有人起来了,邀他到厨房里去喝牛奶。这个人就是这家的女儿,一个15岁的少女,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腰骨有毛病,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她名叫玛莉。这天早上,脸青得像通宵未睡似的,可是仍然穿了讲究的衣裳,头发梳得亮亮的。在厨房里准备热牛奶与面包,似乎对于戈特孟的离去有着无限惋惜。他感谢她,并且在临行时同情地在她的小嘴上亲了一下,她顺从地闭起眼睛,接受了他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