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恐惧。他早已经验过死亡的恐怖,诸如在那冬夜的松树下,维克多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时,还有在雪中饥饿的艰苦旅程中,都曾与死神搏斗过,死亡是可以抗拒的,他用战栗的手脚,饥饿的胃,无力的四肢,不断地抵抗,屡次从死里逃生。可是他却不是这瘟疫死神的对手,只能任其猖獗与蔓延下去。戈特孟早已听天由命了,他不怕死,自从他将雷娜与小屋烧掉之后,已置生死于度外了。但一股巨大的好奇心却驱使他保持警觉;他已饱览死神的收割,听厌无常的歌声。大地如同一座沉寂的地狱。他哪里都去,吃的是死人屋里发霉的面包,喝的是疯狂宴会中的葡萄酒,摘取瞬即枯萎的快乐之花,看着醉后女人圆睁的杏眼,男人迟钝的红眼和垂死者无光的傻眼,因爱绝望而发着热的女人,为了一碗汤而帮着把死人抬出去,为了两个钱而掘土把赤裸的尸体掩埋。世界已变得如此暗淡与野蛮,戈特孟热情如火,侧耳倾听死神大唱凯歌。
戈特孟想再回到倪克劳师父的镇上,内心里响起了要把他拉到那边去的呼唤。路途遥远,他已历尽死亡、凋敝与瘟疫。他悲哀地为死亡的歌声所迷醉,在这充满痛苦的大声叫喊中亦悲亦壮地前进。
他在一间修道院里看见一幅新绘的壁画,不由得注视良久。壁上画的是死亡之舞,苍白而骨瘦如柴的死神,一面跳舞,一面掠夺人命,无论是国王、主教、修道院长、伯爵、骑士、医生、农夫与农奴,无不随他而去,这个乐手用中空的骸骨来伴奏,奏出狂暴的死亡之歌,这幅景象深深吸引了好奇的戈特孟。画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好似在黑死病里见过,他正大声疾呼地说教,说人死是命运。但这并非戈特孟所见与所经历的那些死亡,戈特孟所希望看到的画并不是这一种,而是希望像母亲般甜蜜的、招返游子回归故乡去的声音,是庄严深刻与充满爱的声音,如同秋天那样洪亮的响声,当生命的小灯在接近死亡时,便显得格外明亮。死亡对别人来说是战士,是法官或行刑人,是严父——但对戈特孟来说却是母亲和爱人,死亡的呼声是爱的引诱,是接触到爱的身体时的颤声。有一股新的力量促使他回到师父与创作那里去,但当他又参观一些新的绘画,有了新的体验,呼吸到死亡的空气后,却为同情心与好奇心所绊而又停留一些时日。他和一个哭泣的农家小孩相处了3天,把这个饿得半死的五六岁小孩背在背上,为他费了许多心力,仍然无济于事,只好把小孩交给一个烧炭的女人去照料;又有一头无主的狗跟了他几天,从他手里获得些东西吃,和他睡在一起,可是有一天早晨醒来时却发现狗不见了,他很难过,因为他已惯于和狗说话了;他曾与那只狗谈过半小时无谓的话,谈到人的恶劣,神的存在与艺术,谈到那骑士年轻女儿尤丽安的乳房与臀部。戈特孟在死亡的旅途中自然变得有点神经质,其实所有在鼠疫流行地区里的人,都是有点精神不正常的,完全疯狂的也不少。他在这里找到了对手,和一个漂亮的犹太黑发姑娘勒百嘉混了两天,这位小姐或许也有点精神不正常,两眼如同烈火燃烧一般。
他在小市镇的田野里遇到她,当时她蹲在一处烧得黝黑的废墟附近大声哭泣,打自己的脸,扯自己的乌发。他发现她的头发很美。她为父亲诉苦,说父亲连同其他14个犹太人,奉政府的命令,一起被烧死了,但她逃走了,现在又绝望地回来。他耐心地抓牢她发抖的手,并且好言相劝,说了些同情与保护她的话。她要求他帮助埋葬她的父亲。于是他们从热灰里把所有的骨骸收集起来,搬到田野里去用土掩盖。因为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戈特孟找了一个睡的地方,并给那姑娘在槲树林里搭了个睡处,还答应替她守夜。她躺下后依然在哭,直到很久以后才睡着。随后他也睡了。第二天早晨他开始追求她,说她是不能这样一个人生活的,人家会认出她是犹太女人而杀死她,也许会被暴戾的流浪者强暴,而且林中有狼和吉卜赛人,只要和他在一起,他就会尽力保护她,他既不怕狼,也不怕人,基于深刻的同情,戈特孟对她很好,觉得这样的美女决不能让野兽噬食或者葬身火海。她忧郁地听他说着话,却忽然站起来想拔腿就跑,戈特孟的话还未讲完,追上去拉住了她。
“勒百嘉,”他说,“我对你没有丝毫恶意。你的悲哀只是为了思念你死去的父亲,所以此刻不愿谈情说爱,我明后天,或以后再问你好了。不过我会一直保护你,供给你吃住,而不会碰你半根毫毛的。你不要老是悲伤。”
但一切都是废话,什么也不能令她高兴,一提起快乐就令她咬牙切齿,她要做痛苦的事,决不再想到快乐,宁愿早点给狼吃掉。戈特孟心想还是离开的好,因为他说了这许多话,都无济于事。
“嗳,你没有看见到处是死人?”他说,“所有人家与市镇上的人都死光了,到处是悲哀。烧死你父亲的人也都充满了愤怒,他们除了悲苦以外什么也没有。你瞧,我们马上也会死的,在荒野里腐烂,然后鼹鼠会拿我们的骨头做游戏。让我们在未死之前互爱吧!啊,真为你这漂亮的脸孔和小脚可惜!可爱的美丽小姐,你同我来,我不碰你,我只要看着你和照顾你。”
他又求了好久,突然自觉用好话安慰是无济于事的,所以他也不再作声,悲伤地望着她,她那高傲得像女王似的脸却冷若冰霜。
终于她憎恨与轻视地说道:“你们这些基督徒就是这样啊!你先帮助一个女儿掩埋她的父亲。那是你们所谋杀的呀!你抵不上他一个小指头。你别梦想他的女儿会和你私通!我起先还以为你是好人,原来你根本就不是好人,你只是一头猪。”
戈特孟看见她说话时眼里冒出憎恨的火焰,这使他内心深处感到一阵惭愧。她眼里不是那该死的命运,而是希望死,情愿死,好像大地之母的呼唤。
“勒百嘉,”他轻声说,“你也许是对的,我虽然同你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却不是好人。对不起,现在我了解你了。”
他脱帽向她致敬,如同对王侯夫人一股,然后抱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他只好中途放弃她,良久都闷闷不乐,不愿说话。他想这傲慢而可怜的犹太姑娘,与那骑士之女尤丽安,在任何方面都有点相像,爱上这种女人是自找麻烦的。可是他却又觉得除了那可怜胆小的丽娣雅与这个害羞而尖刻的犹太姑娘之外,他从来没有爱过别的女人。
他对这个黑发盈盈的姑娘想念不已,好几天,夜里时常梦见这纤细娇美的姑娘,好像她的美就是幸福似的,可是已经完了。啊,她的嘴唇,她的乳房将成为“猪”的食饵,将在荒野里腐烂啊!难道没有力量与办法拯救这朵高贵的花吗?对啦,有一个办法能使这朵花在他内心深处继续生存,培养和保存的。当他想到长久流浪时所见过的许多惊异与动心的形象时,他灵魂深处的这些充实感是多么的渴望和要求静静地把它们描绘出来,变成永恒的东西!现在他更加热衷地燃起好奇与热情之火,想用纸、笔、黏土和木料将它们表现出来。
夏天过去了,许多人相信瘟疫会随着秋冬的开始而消灭。秋意萧索,戈特孟所到之处都寂无人烟,成熟的水果大都从树上落在草里腐烂了;别的地方都被暴乱的群众掠夺一空,没有吃的东西了。
戈特孟快到目的地了,这时他遂不由得怕那瘟疫还没有过去,而会染上身死在某个马厩里。现在他已不愿就此死去,他要享受幸福,再度到工场里去,专心地工作。现在他第一次觉得世界之广与德意志帝国之大。无论怎样美丽的城市都不能诱惑他,也没有哪个美丽的农家女能留他住上两夜的。
有一天他经过一处教堂,看见大门口有许多古老的石像,雕刻在饰柱上的壁龛里,那都是些天使,使徒与殉教者的像,就像他以前在圣母泉修道院里看到过的一样。在少年时代他看见这些雕像时,虽然喜欢但并不起劲,只觉得它们美丽、威严,但也呆板、古老。后来在第一次大旅行之后,对于倪克劳师父那个动人而忧悲的圣母像则非常着迷,但他觉得这样老式而威严的石像太重,有生硬与不亲切的感觉,倪克劳师父应该再创造些新颖、活泼生动与有灵魂的艺术。现在因为他那充满激烈冒险与累累伤痕的遭遇,而渴望把心象用新的创作表现出来,所以这些古老威严的石像突然以无比巨大之力感动了他的心。他虔敬地站在这些高贵的石像前,把他的心拉回到长远过去的时代,把古人的种种悲欢在经过几个世纪之后镌之于石,正代表着世事无常的光荣,从心底激起敬畏的感情,使他在蹉跎与灼伤的生涯之前引起了恐怖。他要去找个教堂告解,去承认罪过与受罚,这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的事情了。
教堂里有告解席,却没有听告解的神父;他们死的死了,住医院的住院了,也有的怕传染病而逃走了。这一来教堂变成了一座空屋,戈特孟的脚步在石拱屋顶下发出声响,他跪在一个空的告解席前,闭起眼睛向告解的格子窗里低声地说道:“天主,你瞧,我变成什么样子了,竟是一个作恶而无用的人。我又从纷乱的世界回来了,但已变成一个恶贯满盈的人,虚度了我的青春。我曾杀过人,偷窃东西,奸淫,逍遥法外,拿别人的粮食吃。天主,你为什么把我们弄成这个样子呢?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条悲惨的路上去?我们不是你的孩子吗?你的儿子不是为我们而死吗?引导我们的不是圣者与天使吗?讲给小孩们听的故事难道都是虚构的吗?连神父自己都笑了吗?天主,我不懂你,你把世界搞坏了,把秩序弄乱了。我看见屋里与路上都是死人,富人都在他们家里筑砦,穷人不埋葬他们的兄弟,他们互相猜疑,把犹太人像家畜般打死。我看见那么多无罪的人受苦而死,那么多恶人过着舒适的生活。你把我们全都忘了和舍弃了,你所创造的东西全遭殃了,你要把我们一起毁灭掉吗?”
戈特孟叹息着穿过高高的大门,走了出来,看见沉默的石像,又瘦又高的天使与圣人,穿着有褶皱而纹丝不动的衣服站在那里,高得像无法触到的超人似的,可是这是由人的手与精神所造成的。石像高高地站在上面狭窄的地方,威风凛凛而默然无语,任何请求与质问都是白费。但是这些石像立着的气质与美,对于死亡绝望是无限的安慰与胜利的凯歌。啊,可怜而美丽的犹太姑娘勒百嘉,在小屋里焚掉的雷娜,可爱的丽娣雅与师傅倪克劳,总有一天他会立在这里而永存吧!他想要将他们的雕像立在这里,要把他们的爱与苦,不安与热情表现在他们的雕像上,立在后世人的面前,虽然没有名字和来历,但是立在这里就是象征人类的生活是平静的,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