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昆瑟纽下凡,化身为英雄罗摩,而与魔王大战时,他本身的一部分便因以人类的形态出现而再度进入人间的升沉回转。他的名字叫做拉瓦纳,住在恒河之畔,过着一种尚武的王侯生活。拉瓦纳有个儿子,名叫达萨。不幸达萨之母早逝,于是这位国王便另娶了一位娇妻。不久,这位美丽而又有野心的女士有了她亲生的儿子,因此她很嫉恨年幼的达萨。尽管他是国王的长子,但她老谋深算,一意要使她自己的儿子纳拉继承统治之权。因此她千方百计,离间她丈夫与达萨之间的父子感情,一有机会,就将这个孩子支遣开去。但拉瓦纳朝中有一位御用祭司——婆罗门僧人华苏德瓦——得知了她这种阴谋诡计。他为这个孩子感到难过,尤其重要的是,他觉得达萨不但有他母亲的虔诚性情,而且具有正义之感。因此,这位婆罗门僧人经常暗中照顾达萨,尽量使这个孩子不致受到伤害,以便俟机使他脱离继母的魔掌。
这时,拉瓦纳国王养了一群乳牛,是献给梵天的。它们被视为不可侵犯的圣牛,因为它们所产的鲜奶和奶油是要供神的。全国最好的牧场,都保留给这些乳牛享用了。一天,有一位照顾圣牛的牧人,押送一批奶油来到宫中,并且报告说,牧养圣牛的那个地方有了干旱的现象,因此,牧牛队就要将圣牛带进山中,因为那里水草丰足,即使到了最干的时期,也不虞匮乏。
婆罗门僧人认识这位牧人已有多年的时间,知道他是一个忠实可靠的男子汉,一直将他当作心腹朋友看待。于是,到了次日,当小王子不知去向时,就只有华苏德瓦和这位牧人知道他的失踪秘密了。这位牧人已将达萨这个孩子带到山区里面去了。他们两人赶上了缓缓移动的牛群,而达萨亦高高兴兴地加入了牧人的行列。他帮着看管圣牛,学挤牛奶,跟小牛玩耍,在草地上面徜徉,渴了就喝鲜奶,赤裸的脚上沾满了牛粪。他喜欢牧牛的生活,研究森林和它的树木和果实,喜爱芒果、野无花果树,以及瓦楞伽树,在翠绿的荷花中采取鲜藕,在宗教节日戴上一只红红的火树花环。他习知了所有野生动物的生活方式,知道如何避免老虎的侵犯,与聪明的狐猿和温顺的豪猪为友。在梅雨季节来到时,在临时搭起的克难寮房中与孩子们一起游戏、念诗,或编织竹篮和芦席,来打发阴郁的时光。达萨虽未完全忘掉他的老家和宫廷生活,但不久之后,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已成为一场春梦了。
一天,牧群迁移到了另一个地区,达萨便到森林里面寻找蜂蜜。自从他结识了种种树木之后,他就爱上了森林,尤其是这座森林,在他眼中显得特别美丽。太阳的光芒像金蛇一般盘绕在枝叶之间;森林的声音:小鸟的鸣声、风吹树梢的沙沙声、猴子的叽叽叫声,都像树丛之间的光亮一样,交织而成一副柔和的光网。还有种种不同的气息:各种花卉的芳香,各色各样的木头、叶子、流水、苔藓、动物、水果、泥巴与沃土,甜的与辣的,野的与家的,愉快的和悲哀的,刺人的和止痛的气味,亦在时聚时散中。一道清泉从某处深谷之中汩汩流出;一只有着黄黑斑点的绿色蝴蝶在白色的花丛上面飞翔着;在浓密的树荫中,一根树枝断裂了,树叶纷然交舞而下,时而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只雄鹿的叫声,时而忽闻生气的母猿申斥小猿的语声。
达萨忘记寻蜜的事情了。他在谛听几只珠光宝气的小鸟鸣啭的当儿,发现一条羊肠小径穿过一丛高大的羊齿植物,好像是大森林中的一座小森林,但更浓密。那是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步道,他静静悄悄而又小心翼翼地拨开羊齿植物,踏着它的路迹前进。走了一阵子,他来到一株有着许多树干的大榕树前,只见树下矗立一座小小的茅屋,是用羊齿植物的枝叶结合而成的一种茅棚。屋前有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两手放在盘起的两足之间。他那双眼睛,在白色的头发和宽阔的脑门下,用志不分地专注着地面;眼虽睁着,但并非向外窥视,而是向内反观。达萨心里明白,此人是位圣人,是位瑜伽行者。他曾见过这一类的隐士,他们是诸神宠爱的人。向他们献礼致敬,是一种善举。但这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这个结得好、藏得好的小茅屋前,一心不乱地专注于他的禅定之中,使得这个孩子感到更为强大的吸力,感到这个人比他所见过的任何其他圣者更为稀有,更为可敬——他端坐在这里,好似浮在半空中一般,而他那副出神的眼睛,更似能见能知任何事情一样。他的周身围绕着一道神圣的光晕、一种尊严的魔圈、一种集中的烈焰,以及一种瑜伽灵力的光波,都是这个孩子无法通过,也不敢用一句敬意或惊叫的呼声加以干犯的。他那副庄严的法相,从内部发出的光彩,如如不动的身影,在他安坐着的地方像月亮一般放射着种种不同的光波和光线;而他那种蓄积的灵力,沉着专注的毅力,也在他周围交织而成一种强大的法力,使得达萨确感到坐在这儿的这个人,只要一发愿或一举念,甚至连眼睛都不用睁,就能取人一命或者救人一命。
这位瑜伽行者一动也不动地坐在他的屋前,比一棵树还要寂静,简直像石雕的神像一般,因为树干固然纹丝不动,但枝叶还在迎风摇摆;而这个孩子,自从一眼瞧见此人之后,就像中了魔一般,被这个景象所迷,所吸,所拴,也一动不动地定住在那里。他见到一点阳光照在他的肩上,一隙阳光落在他的一只放松了的手上;他看到点点光明缓缓移去,而新的光点又照射过来,于是他开始明白:这些光线与此人没有关系;附近小鸟的鸣声、猴子的细语,与他亦无关系;落在圣者脸上,嗅他的皮肤,爬到他的颊上,而后飞去的那只黄色野蜂,也与他没有关系——林中所有一切的生物,皆都跟他了无关系。达萨感到,所有这一切,所有眼可见到、耳可听到的每一样东西,所有一切美好的或丑陋的、可爱的或可怕的事——所有这一切的一切,皆与这位圣人毫无瓜葛。雨不会淋着他,火不会烧着他。他周遭的整个世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表象。这位王子牧童隐隐地觉到:这整个世界,只不过是吹在地面的一息微风而已,只不过是现在海面的一个涟漪罢了。他之意识到此点,并不是出于一种纯然的思维与推想,而是出自一种具体的震颤和微微的眩晕,一种恐惧与危险之感,同时也是一种热切的神往之情。因为他觉得这位瑜伽大师已经突破了世界的表层,越过了表象的世界,进入了存在的根基,深入了万物的奥秘。他已打破障碍,揭去了感官的魔网,抛开了光线、音响、色彩,以及知觉的游戏,进而安住在不变的本体之中了。这个孩子虽然曾经受过婆罗门的教导,得过不少灵光的加被,但他既无法以他的理智理解此点,更不能用语言加以申述。可是而今感到了它,就像一个人在极乐的时刻感到圣神的显现一般;而今他因敬畏此人而起的一种凛然之情感到了它;他因敬爱此人并渴望去过此人在此坐禅所过的一种生活感到了它。说来奇怪的是,这位老人却使他想起了他的出身,使他想起了他的尊荣。这使他十分伤感,使他定定地伫立在那丛羊齿植物的边缘,忘记了飞翔的小鸟和细语的树木,忘记了身边的森林和远处的牛群。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位圣者,完全被这位圣者的法力所攫,被他那种不可思议的沉寂和冷静所俘,被他脸上所现的那种澄明所吸,被他那种从容不迫的神力所慑,被他那种彻底奉献的精神所镇。
后来,他说不出他在那座茅屋那里究竟待了多久的时间——不知到底是两三个小时还是几天的时光。当他脱离那种法力的吸引,不声不响地穿过那丛羊齿植物,踏上走出森林的小道,终于回到那片开阔的草地和牛群之时,他根本不晓得他做了些什么。他的心灵仍在迷惑着,直到一个牧人骂了他,他才真正清醒过来。那位牧人对他非常生气,怪他去了那么久才回来。但达萨只是瞪着大眼讶异地望着他,好像根本不知人家在对他说些什么。那位牧人被他这种怪异的眼神和严肃的表情吓住了,于是惊问道:“我的老弟,你到哪里去了?到底是见到了神还是碰到了鬼?”
“我到树林里去,”达萨说道,“有件事情将我吸引过去了。我本来是去寻蜜的,但我忘了寻蜜的事,因为见到了一个人,一位圣者,一心不乱在打坐或祈祷,而当我看到他脸上发光的样子时,我禁不住定定地站在那里察看,看了很久时间。今晚我想再去一次,同时带些礼物给他。他是一位圣者。”
“好吧,”那位牧人说道,“带些鲜乳和奶油给他。我们应当敬重圣人,尽我们所能供养他。”
“可是我该怎样向他打招呼呢?”
“不必向他打招呼。达萨,只要向他敬礼,把供品放在他面前就行了。就这样就够了。”
达萨如说而行。他费了好一阵子工夫才找到那个地方。门前的那片空地空无人影,而他又不敢移身走进那间茅屋,于是他将他的供品留在门口地上,便离开了那个地方。在牧人们在那一带牧牛期间,达萨每晚都送供品去,有一次还在白天走了一趟。他发现那位圣人进入了很深的三昧境界,这次他情不自禁地在那里站了很久,领受这位瑜伽行者所发出的灵力和加被之光,心身非常快乐、舒畅。
他们离开了这一带地方,将牛赶到其他牧场,并且过了很久之后,达萨仍然没有忘记他在这片森林里面所得的感受。他跟其他许多男孩一样,每当独处之时,就将他自己想成一位潜修瑜伽的隐士。但这种记忆与梦想随着岁月的消逝而逐渐褪色,少年的达萨亦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了一个强壮的青年,兴致勃勃地加入同伴的运动和角力。虽然如此,他的心灵中仍然存留着一丝隐约的遐想,希望有一天能以瑜伽的尊贵和神力恢复失去的王爷生活和统治权力。
一天,他们来到首都附近的地方,听说皇家正在筹备一次盛大的庆会。由于拉瓦纳国王年老力衰,难以治国,便择定日期,将他的王位传给他的儿子纳拉。
达萨想去参观庆会,以便重睹一下首都的风光,因为他自幼离家,对它只剩一些隐约的记忆了。他不但要听庆会的音乐、观看游行的行列和贵族的比武,而且还要一睹市民和权要的风采。因为他知道他们在故事和传说里都被形容得犹如巨人一般,尽管这只不过是一种故事或传说,甚至比小说还要虚幻,但他也知道,很久以前,他们的这个世界,也曾经是他自己的天下。
牧人得到指示,要送一车奶油到宫中,供作献祭之用,使达萨非常高兴的是,牧队长选了三名青年担任这个差使,而他达萨亦在其中。
他们在庆会的前夕将奶油送到了宫中,签收的人是掌管祭祀的婆罗门华苏德瓦,但他却没有认出达萨这个青年。而后这三个牧人就加入了观礼的大众。清晨,他们目睹祭礼在这位婆罗门祭司的指导之下展开。他们看到大批金黄色的牛油投入火焰之中,望着它转化而成跃动的火舌,发出闪烁的光芒,浓密的烟雾冲向无垠的苍天,以飨为数三十的神明。他们看到金碧辉煌的轿舆在游行队伍前面开道。他们看到年轻的国王坐在花团锦簇的御轿当中,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鼓声。场面显得非常光彩,非常灿烂,但也有些可笑——至少是在年轻的达萨看来,似乎确有此种感觉。他对这个庆会的闹声,对那些马车和穿着马衣的骏马,对那整个富丽堂皇的场面,感到又惊又喜,十分着迷;此外,他对在皇舆前面跳跃的那些舞女,也很喜欢,她们那些修长而又坚韧的肢体,看来犹如出水的莲茎一般矫健。他对首都的壮丽感到讶异不已,虽然如此,但即使是在他兴奋快乐到极点的时候,他仍然以轻视都市人的牧者那种清明意识,静观着所有这一切浮华现象。
他自己是真正的长子,他的继母所生的弟弟纳拉——他已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雀巢鸠占,已经僭取了他达萨的王位,坐在那辆花轿里面巡行的,理当是他达萨本人才对——所有这些念头,都没有在他心中出现。倒是他对这个纳拉很看不惯,他觉得这个少年未免有些愚蠢而又鄙下,瞧他那副自高自大,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就让人看不顺眼。他颇想耍耍这个扮演国王的小子,给他一点教训,可惜实在无机可乘,何况,才一转头,他已将这件事情置诸脑后了,因为,实在说来,可看、可听、可笑、可以欣赏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城里的女人都很好看,不但都有着灵巧诱人的面貌和动作,而且能说会道,都很善于辞令。她们以种种俏皮的言词抛给这三个牧人,事情过了很久之后,仍在他们的耳中回旋。那些话里含有一些讽刺的意味,这是因为都市里的居民对待山中的牧人,正如山中的牧人对待城里的居民一般,他们彼此轻视。不过,话虽如此,但城市的妇女仍然非常喜欢这些英俊而又健壮的年轻牧人,因为他们不但经常食用牛奶和乳酪,而且几乎一年四季都活在广阔无垠的天空之下。
达萨从首都回到山中之后,已经成了一个成年之人。他开始追求女孩,并在他与其他青年之人所作的许多拳击和摔角竞赛中艰苦奋斗,力争上风。此时他们来到了另一个地区——一个有着浅浅青草的牧场和长着蔺草与竹林的地区。他在这个地方见到了一个名叫普乐华蒂的姑娘,一见到她那美丽的长相就对她爱得发狂。她是一个佃农的女儿,达萨被她迷得昏头转向,为了赢得她的芳心,他不但抛开了他的自由,同时也忘了所有的事儿。当这群牧人必须迁往别的牧场时,他抛开了种种的劝解和警告,放弃了他曾热爱的牧人生活,向他们道了珍重,吉祥。他成功地赢得了她的芳心,与她结成了连理。他的回报是:耕种岳父的麦田和稻田,帮做磨谷和砍柴的工作。他用竹子和泥巴为他的妻子建了一栋茅屋,作为藏娇的地方。
爱情必然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才能感动一个青年抛开以前的乐趣、朋友,以及习惯,进而彻底改变他的生活方式,在一群陌生人之间扮演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婿角色。但普乐华蒂的美实在太伟大了,从她脸上和身上发散出来的妖娆魅力实在太强大、太诱人了,使得达萨忘了其他的一切,乃至完全盲目地投入了这个女人的怀抱。而实在说来,他确也在她怀中获得了无比的快乐。有许多故事说:有些神祇和圣者迷上了妖冶的女人,以致乐不思蜀而忘了其他一切,完全沉溺于肉欲之中,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乃至年复一年地和她们黏在一起,难解难分。达萨也有这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意欲,但他命里注定,此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因此,他的幸福也没有地久天长——只不过维持了一年的时光,而在这一年当中,也不是事事遂心的。烦恼的机会多的是:岳父的需索、舅子的讥讽,以及娇妻的脾气。但他只要一与她上床,所有这一切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就像日出雾散一般。这就是她的微笑的魔力;单是抚摸她那修长的肢体,就有如此微妙的地方;她那娇嫩的肉体乐园,绽放成千的花朵,发出美妙的芳香,结成可爱的荫凉。
一天,他的快乐生活还不到一周年的时候,一阵喧哗和叫嚷扰乱了邻近的安宁。骑着马儿的钦差前来宣布说,年轻的国王快要驾临了。接着来了军队、马匹、辎重,最后是纳拉国王本人,要在这一带狩猎。四面八方都扎了帐篷,满耳都是战马的悲鸣和号角的鸣声。
达萨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在田里工作,照顾磨坊,回避猎人和朝臣。可是,某日,他从田间回到他的小屋时,发现他的妻子不翼而飞了。他曾严格禁止她在这段时间走出门外,如今他不但感到心如刀刺,而且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兆。他匆匆赶到岳家,不但没有找到普乐华蒂,并且没人承认见到她。他心头的疼痛更加剧烈了。他搜索了菜园和麦田;他在那里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然后又在岳家与他自己的茅屋之间走来走去。他躲在田野里面,爬进井中,呼唤她的名字,婉言哄诱她,厉声诅咒她,不息地寻找她的踪迹。
最后,年纪最幼的小舅子——一个天真的小孩——终于向他吐露了真相,普乐华蒂跟国王在一起;她住在他的帐篷里,曾有人看到他骑的大马。
达萨带着牧牛时常用的弹弓,隐藏在纳拉的帐篷附近。不管白天还是夜晚,只要警卫稍一松懈,他就偷偷摸近一点;可是,每当警卫再度出现时,他又只好逃开。最后他终于躲进了一棵树的叶丛里面,从那里向下俯视,终于看到了纳拉,他记得他在首都参观国王登基游行时曾经见过他那张可厌的面孔。达萨看着他登上坐骑策马而去。过了几个时辰之后,他又转身返回,下马,揭起帐篷的门帘,这使达萨看到阴暗的内部正有一个年轻的女人走上前来欢迎这位王爷。达萨一眼看出那是他的妻子普乐华蒂,几乎惊得从树上坠落下来。眼见为凭,这下他可看准了,而心头的压力也变得使他难以忍受了。他爱普乐华蒂所得的快乐固然很大,可是而今所遭受的烦恼、痛苦、丧失和屈辱之感也更大。这便是一个人一心专爱一个对象所得的苦果。他所爱的这个对象一旦失去了,他的其他一切也就跟着垮了下来,而使他两手空空地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中。
达萨在附近的林中徘徊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他已变得精疲力竭了,但他每作一次短暂休息之后,内心的苦恼又鞭策他继续前进。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前进,他感到他好像不得不走到这个世界的尽头,走到他生命的终点,因为他觉得他的生命已完全失去了它的意义和光彩。虽然如此,但他却没有岔开到那些不可知的远方去,他仍然在他遭遇不幸的这个地方流连下去,他仍然在他的茅屋、磨坊、田园,以及国王的帐篷周围来回打转。最后,他终于再度躲进了那顶帐篷上面的那棵树里。他蜷伏在枝叶浓密的藏身之处,像一头野兽一样在饥饿的煎熬中伺候他的猎物,直到他蓄积最后余力以赴的时刻——直到国王走出帐篷的那一刻。而后他从树上悄俏溜下,扳起弹弓向他的仇人射去,不偏不倚,一颗石子正好打中他的脑门。纳拉倒了下去,躺在那里,没有一点动静。周围似乎寂无人影。一阵复仇得手的快感风暴还没扫过达萨的感官,就被一阵深沉的寂静禁住,显得可怖而又怪异。于是,在这个被杀的人旁还没有发出喊声之前,趁着仆从们还没有蜂拥到这项帐篷前面的刹那之间,达萨已经逃入树林,钻进竹丛,滑下山坡,走向山谷了。
在这种疯狂的行动之中,当他从树上滑下,扳起弹弓,放手发出致命的一击时,他感到他好像要竭尽他的全部生命,好像要发出他所剩下的最后一些精力,好像要将他自己和那要命的石弹一齐射进灭亡的深渊一般,只要使他的仇敌倒下,哪怕只是一刹那的工夫,死也甘心。可是,随着这个行动而来的,却是一片没有料到的沉寂,而他没有想到的一种求生意欲,亦在他的心里将他从那个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一种原始的本能掌握了他的感官和四肢,驱策他进入森林和竹丛的深处,命令他赶快逃走并且躲藏起来。
直到他来到一个安全地带,脱离迫在眉睫的危险,他才明白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在他精疲力竭地倒下,挣扎着喘息的时候,因为虚弱而不再狂热,乃至清醒的时候,他曾对他的逃跑行为感到失望和憎恶。但当他喘息渐缓而眩昏消失之后,他的此种憎恶又变成了一种大胆的求生决心,而使他的心灵再度热烈地歌颂他的此种行动。
追捕凶手的行动展开了。不久之后,搜索的人群就穿透了森林。他们整天敲打浓密的树丛,而他之所以能够避开他们,乃因为他一直动也不动地躲在沼泽地带的藏身之处——人们由于害怕碰到老虎而不敢过于深入的地方。他警醒地睡一会儿,向前爬一点儿,然后再歇一会儿,就这样蹑手蹑足磨了三个钟头的时间,终于越过了一些小山,进而勉力而为,爬进更高的山岳。
这种有家归不得的日子,从此使他到处流浪。这使他显得更加坚强,更加冷酷了,但也更加聪明,更能看开了。虽然如此,但每到深夜,他总是一再地梦到普乐华蒂和他以前的幸福,或他曾经有过的所谓幸福。此外,他还多次梦到来人的追捕和他自己的逃亡——一些使人心跳停止的可怖梦境,例如:他正在林中逃跑,而追捕的人则击鼓鸣金地随后追赶而来。在穿过森林地带、沼泽地区,以及荆棘乱丛,跨过腐朽、败落的桥梁之际,他总是带着某种东西,一副重担、一只包袱,某种包裹着、掩藏着,但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他所知道的只是:那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东西,故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手的东西;那是一种很有价值的东西,故而也是容易招来横祸的东西,一件宝物,或许是一件偷来的东西,紧紧地包在一块有着红蓝花纹的白布之中,就像普乐华蒂在喜庆节日所穿的那类亮丽的花布衣裳。就这样,他背着这个包袱、这件宝物,或这些偷来的东西,逃逃躲躲,历经艰难和危险,爬过低悬的树枝或高悬的岩石,偷偷绕过可怕的毒蛇,在摇摇摆摆的木板上跨过满是鳄鱼的河流,直到力尽神疲而止步,才伸手摸索捆绑包裹的绳结,慢慢解开包布,将它展开,而他终于以颤抖的双手取出并举起的那件宝物,竟是他自己的脑袋瓜儿!
他过起躲躲藏藏的流浪生活,虽已不再逃亡,但仍避免与人碰面。一天,他路过一个长满青草的山区,看来非常清静可爱,有如正在欢迎着他,好像对他说他应该结识结识它一般。他在一块地方认出一片草地,上有开花的青草在迎风摇摆着;在另一块地方,他又认出一丛柳林,使他想起一段清净无染的日子,因为那时他尚不知人间有爱和嫉,有恨和仇。那是他曾与他的同伴牧牛的一块牧场,那是他曾度过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的地方。而今他回顾往日,颇有大江东去之感。在他心中泛起的一道甜美的忧郁,回应了在此向他表示欢迎的心声:摆动银柳的风声、小溪清吟的歌声、鸟儿鸣啭的乐声,以及土蜂飞旋的嗡嗡之声。这儿耳闻鼻嗅的一切,莫不含有安身之所的气息;他以前当牧人过那种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时,从来没有感到一块山野之地如此像家一般的温馨,如此成为他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
在这些心声的陪伴和引导之下,带着百战归乡的战士神情,他载欣载奔地浏览了这儿的宜人风景,亡命多月以来,第一次不像一个异乡人,不像一个被人追捕的人,不像一个死亡的候选人,而只是毫无隐蔽地敞开心怀,毫无所想地,毫无所求地,毫无保留地将他自己完全交给这个清净的眼前,带着感恩和些微惊讶的心情,讶异地看看他本人,面对着这种稀有的快乐心境,体验着这种无求于人的感性,领会着这种从容不迫的清净,吟味着这种静观万物的自得之情。他感到他被吸向草地那边的森林。到了林中,来到阳光照射的斑斓沙地上面,回家的感觉又深了一层,使他在不知不觉间信步踏上了羊肠小径,而后穿过一丛羊齿植物——大森林中一个浓密的羊齿植物小林——进而抵达一座小小的茅舍。在这座茅屋前面的地上,如如不动地坐着那位瑜伽行者:他曾来瞻仰,曾来奉献鲜花和奶油的那位圣人。
达萨停住脚步,恍如大梦初醒一般。这里的一切依然如故,这里既无时间流过,亦未有过杀人事件。这里,时间和生命皆如水晶一般坚固、永恒。他伫立在那儿瞻视着那位老人,心中油然生起了他当初瞻仰这位瑜伽大师时曾经感到的那种心仪、敬爱,以及渴慕的心情。他看看那座茅屋,想到雨季来临之前也许需要一番修缮。于是,他鼓起勇气,小心地向前跨了几步。他进入屋中,环顾了一下。里面东西很少,几乎空无所有,一张用树叶堆成的卧榻、一只装着少许饮水的水瓢,以及一个空空如也的级木箩筐。他拿起这只箩筐,前往林中寻找食物,而后带着水果和某种甜美的树心回来。然后,他又将那只水瓢装满新鲜的饮水。
就这样,他已做完他在这里可以做到的一切了。一个在此生活的人,所需要的东西非常之少。达萨屈膝跪在地上,进入沉思之境。他对林中的此种闲静和神游颇为满足,对他自己,对曾在他童年将他引到此地,曾经使他感到犹如宁静、幸福,以及温馨的那个心中之声,也很满意。
就这样,他留了下来,与这个沉静的瑜伽行者待在一起。他更新了铺床的树叶,为他们两人去找食物,修好了那栋茅屋,并开始在不远处为他自己另造一栋。老人似乎默认了他,但达萨却无法确定他是否真正关心他。因为,当他打坐完了起身时,只是为了到屋内吃点东西和睡觉,或者只是为了要到林中漫步片刻。达萨与他活在一起,就像一个仆人活在贵人的眼前,就像一只小动物,例如一只乖巧的小鸟或猫鼬一般,活在人类之间,虽然有用,却很少受到关怀。因为他当逃犯当得太久了,故而对他自己也就不太笃定,总是受着良心的责备,总是躲躲藏藏,总是害怕追捕,故而这种安定的生活、这些不太吃力的小小劳作,以及待在这个似乎不太注意他的人的眼前,也就使他感激不尽了。因为,他在这里睡觉,不会受到噩梦的困扰;因为,他在这里睡觉,往往一睡就是半天乃至一天的时间,睡得他忘了曾经发生的事情。他的心中没有未来,纵然生起一些希望或意愿,那也只是继续留在他已待下的地方,受到这位瑜伽大师的收容,将他引入瑜伽行者的生命堂奥,使他自己也能成为一个瑜伽修士,进而分享瑜伽的超然境界。他已开始模仿这位可敬的苦行头陀的姿势,像他一样盘起腿来如如不动地坐着,像他一样透视某种非一般凡夫所可窥视的实相世界,并且像他一样培养一种等视周遭一切的超然心态。然而,每当他尝试做这一类的努力时,不久就感到垮了下来;他感到他的腿僵脚硬,腰酸背疼,不是苦于蚊虫的叮咬,就是受到奇痒和抽筋的干扰,使他不得不动来动去,不得不伸手去抓他的痒处,乃至不得不站起身来走动走动。但也有几次,他也曾有过一些特别的感受,一种空寂、轻松之感,犹如浮在半空之中,就像有时在梦中感到的一样,时而轻悄地触及地面,时而柔缓地升上天去,就像一缕羽毛似的不息飘荡着。每当碰到这样的时刻,他就想到经常如此飘荡的况味:身心脱离了一切的重力之感,分享到一种更广大、更纯净、更光明的生活境界,进而达到一种彼岸,一种永恒不朽的提升与吸引。但这类景况只不过持续一刹那的工夫而已。而每次跌回故我的境地时,他就感到大失所望,他就想到他必须恳求这位大师收他为徒,引他入门,教他修练,让他进入此道的堂奥,使他自己成为一个瑜伽行者。但他怎样恳求?看来老人似乎不会理他,连对谈一句似乎都不可能。这位瑜伽大师,正如似乎已经超越了日夜与时辰的分野,超越了森林与茅屋的差别一样,似乎也已超越了一切语言的限界。
虽然如此,但有一天,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有一段时期,达萨再度连夜做梦:有时是极度甜美的梦,有时是极为可怖的梦:不是梦见他的娇妻普乐华蒂,就是梦见恐怖的逃亡生活。而在白天,他修习瑜伽,毫无进步可言,因为他既然无法久坐,又不能不想女人和爱情。他在树林里走来走去。他怪气候干扰了他的身心,那时的天气确是闷热,往往突然吹来一阵一阵的热风,让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
又是一个这样倒霉的日子。蚊子嗡嗡地叫个不停。达萨又做了一个扰人的噩梦,使他整天置身于恐惧和郁闷之中。这梦他已忘了,但在刚醒时他曾感到那似乎是重蹈了他早年生活的状态和阶段,看来非常邪恶,非常残暴,非常可耻。一整天,他不是心神不宁地在屋外踱来踱去,就是呆呆地蹲在屋角。他做了一些零星的工作,三番两次地打坐冥想,但每次都被一种剧烈的烦躁所苦。他的四肢抽搐,他觉得好像有蚂蚁在他的腿上爬行,感到颈背犹如火烧,使他无法定下心来,即使是片刻的安静都无法得到。他不时向老人瞧上一眼,感到又羞又愧,因为这位老人总是以完美的姿势坐着,两眼目光内敛,面孔浮在他的身上,好似一朵不动声色的花蕾一般。
就在这一天,当老人起身向屋内走去之时,达萨立即迎上前去。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因此他不但挡住他的去路,并且还鼓起勇气向他申诉。
“对不起,敬爱的师父,恕我打扰你的清净,”他说,“我在追求安宁、平静;我要像你一样生活,变得跟你一般。如你所见,我还年轻,但已尝到太多的痛苦。命运耍了我,非常残忍。我生为王子,却被赶出,做了牧人。我做了牧人,逐渐长大,长大成为一个强壮而又快乐的青年,像一头小牛,纯真无邪。而后,我的眼睛睁开,注视女人,而当我看到最美的一个时,我便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她,为她服务。我发下重誓:如果得不到她,宁可死掉。我离开了我的同伴,那些牧人朋友。我向她求婚,得到了允许;我做了农家的女婿,为她辛勤耕作。普乐华蒂不仅属于我,而且也爱我,或者,这只是我的想法。每晚我回到她的怀中,和她相依相偎。而后,有一天,国王来到了附近,我自幼被逐,就是因他而起。他来了,将普乐华蒂从我身边夺去,该死!我亲眼看到她向他投怀送抱。那是我有生以来感到的最大痛苦;这事不但改变了我,同时也改变了我的整个生活。我杀了国王。我杀了人,过起逃犯的生活。每一个人都对我不利;我的生命没有片刻的安全,直到我碰巧来到此地。敬爱的师父,我是一个愚人,我是一个杀人凶手,也许仍会被人提起,问吊,分尸。这种生活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要了此残生。”
这位瑜伽大师垂着眼皮,静静地听了他的倾诉,然后睁开两眼,以一种明晰、锐利、镇定、清澈,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坚定视线,紧紧地凝视着达萨的面孔。就在他好像在思量他的诉述般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时,他的嘴巴先是缓缓地扭成一种微笑,而后爆出一阵大笑——一阵无声的大笑,接着摇头叹息着说:“虚幻!虚幻!”达萨呆若木鸡,愣愣地立在那里,内心感到极为混乱而又羞愧。那位瑜伽修士,在吃晚餐前,到通向那丛羊齿植物的羊肠小径上做了一次短程的漫步。他以沉静而有韵律的步伐在那里走来走去。他走了约有数百步之遥,然后转回身来,进入他的茅舍。他的面孔再度恢复了原来的神情,重又转向了超于现象世界的某种东西。从他那种冷漠的面孔爆出的大笑,究竟表示什么呢?他对达萨那种痛苦的告白和请求发出那样的哄笑,究竟表示好意,还是嘲弄?表示安慰,还是申斥?表示慈悲,还是恶意?只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老头所作的一种讥讽,还是一位圣者对另一个人的愚行所作的一种抚慰?那表示排斥,示意退去,还是叫人快滚?抑或表示劝导,示意达萨以他为榜样,跟他一齐大笑?这个哑谜,达萨解它不开。直到夜深了,达萨仍在继续地猜想此种大笑的意义,因为老人似乎以此总结了他的生活,他的幸福,以及他的不幸。他念念不停地咀嚼着它,就如它是含有某种风味的坚韧树根一般。接着,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咀嚼、揣摩、推敲老人何以那样大声,那样好笑,那样开怀的心情,并以那样不可思议的兴致叫出一个词儿:“虚幻!虚幻!”他一知半解地猜想这个词儿的大概意义,而老人在笑声中发出的那种音调,似乎也暗示了某种意义。虚幻——那就是达萨的生活,达萨的青春,达萨的甜美幸福和痛苦不幸。美丽的普乐华蒂是虚幻,爱情和爱的愉悦是虚幻,整个的人生都是虚幻。达萨的生命,所有一切人类的生命,世间的每一样东西,在这位圣者的眼中,莫不皆是一种儿戏,莫不皆是一种景象,一种戏剧,一种幻影,一种皂泡,美丽包装里面的一种空气——莫不皆是一种可以嘲笑,可以轻视,而不必过于认真的东西。
尽管这位老人可以用一阵大笑和“虚幻”一词打发达萨的一生,但达萨本人可不那么容易。尽管他曾希望他自己也成为一个嘲笑人生的瑜伽行者,大可将他自己的人生视为一种无足轻重的虚幻,但那种寝食难安的生活又在这几天几夜之间现了出来。如今他又想起几乎忘了的那些事情——当他经历一番紧张的逃亡生活之后在这儿找到安身之处的种种情形。在他看来,当时他似乎只有一线希望:希望他能学习瑜伽之道,至于是否能像老人一样成为一位高手,自然不用说了。那么——老是在这座森林之中徘徊,又有什么意义?它曾是一个避难所;他曾在这里恢复一点元气和体力,也曾恢复一点理智。那是不可轻视的一点,实在说来,是非同小可的一点。然而,外面追捕国王凶手的案子也许已经结束了,而他也许亦可继续流浪而不致遭遇什么重大的危险了。
他决定继续流浪。他希望明天就动身。世界很大,他总不能永久滞留在这藏身之所啊。
这个决定使他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
他原打算天一亮就走。但他一觉醒来之后,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老人已经开始打坐了,而达萨又不能不辞而别。并且他还有一个请求没有提出。因此,他就等着,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直等到老人爬起身来,伸展四肢,开始漫步。到了此时,达萨才又挡住他的去路,继续不断地向他磕头行礼,坚持不懈地向他恳求,直到这位大师向他表露了询问的眼神。
“师父,”他谦卑地说道,“我要走了。我不再打扰你的清神了。但是,敬爱的师父,请你容许我向你做这最后一次的请教。当我将我的遭遇向你说了之后,你大笑着叫道:‘虚幻!虚幻!’什么是‘虚幻’?求你为我做些开示。”
这位导师转身走向茅舍,以他的眼神命令达萨随后跟着。老人拿起水瓢递给达萨,示意要他净手。达萨恭恭敬敬敬地洗了手。接着,师父将剩余的水倒入羊齿植物丛中,再度将水瓢递给达萨,要他去取新鲜的饮水。达萨遵命而行。他一路奔跑而去,离情别绪不住地扑打他的心脏,因为这将是他最后一次通过这条小径到池中取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拿着这只口已磨光的水瓢,到这往往映着麋鹿头角、拱形树顶,以及美丽蓝天的小池取水。现在,他俯下身去,这水池也最后一次映现他在晚霞中的面孔。他将水瓢缓缓浸入水中,让水慢慢流进瓢中,心头忽起一种怪异的迷惑之感。使他无法理解的是,他既然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了,老人又没有要他再住一阵子或要他永远留下,何以使他会有这种感觉,为何使他感到如此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