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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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出车祸了!”孩子们嚷嚷。

老太太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个戴银边眼镜的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的脸很熟,像是认识了一辈子,但是她想不起来是谁。他离开车子,沿着路堤往下走,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不至于滑倒。他穿着双棕白相间的鞋子,没有穿袜子,露出又红又瘦的脚踝。“下午好,”他说,“我看到你们翻车了。”

“我们翻了两次!”老太太说。

“就一次。”他纠正,“我们看到了。海勒姆,试试看他们的车还能不能发动。”他低声对戴灰帽的男孩说。

“你们干吗要带枪?”约翰·韦斯利问,“你们干吗要带枪?”

“太太,”男人对孩子妈说,“能麻烦你让孩子坐过去吗?孩子很烦人。我要你们所有的人都原地坐着。”

“你凭什么指挥我们做这做那?”琼·斯塔问。

他们身后的一排树木像黑洞洞的大嘴一样张着。“过来。”孩子妈说。

“听我说。”巴里突然开口,“我们遇到了麻烦!我们……”

老太太尖叫一声,蹒跚着站起来打量着男人。“你是那个‘不和谐分子’!”她说,“我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没错。”男人微笑着,像是被认出来了还有点得意,“但是如果你没认出我来,说不定对你们所有的人都好。”

巴里猛地转头对他妈妈说了些什么,连孩子们都被吓到了。老太太哭了起来,不和谐分子涨红了脸。

“太太,”他说,“你别难过。有时候男人口是心非。我觉得他不是故意想要这样对你讲话。”

“你不会冲女人开枪吧?”老太太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不和谐分子用鞋尖在地上挖了小坑,又重新填上。“我也不想这样。”他说。

“听着。”老太太几乎扯破了嗓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看着一点不像个普通人。我知道你一定出身好人家。”

“是的,太太,”他说,“世上最好的人家。”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坚硬洁白的牙齿。“上帝从未创造出过比我妈更善良的女人,我爸有颗金子般的心。”他说。穿红色运动衫的男孩绕到他们身后,站在那儿,胯上挂着枪。不和谐分子蹲在地上。“看住这些孩子,鲍比·李。”他说,“你知道孩子烦人得很。”看着六个人在他跟前挤作一团,他仿佛有些害臊,像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天上一片云都没有。”他抬头看着天,“既没有太阳,也没有云。”

“是啊,真是美好的一天。”老太太说。“听着,”她说,“你不该叫自己不和谐分子,我知道你打心底里是个好人。我一见你就知道。”

“闭嘴。”巴里吼着,“闭嘴!所有的人都闭嘴,让我来。”他蹲在那儿,摆出跑步者向前冲刺的姿势,却一动不动。

“谢谢你,太太。”不和谐分子用枪托在地上画了个圈。

“修好这辆车得花半个小时。”海勒姆一边检查打开的引擎盖一边说。

“噢,你和鲍比·李先把他和那个小男孩带到那边去。”不和谐分子指着巴里和约翰·韦斯利。“这些男孩有事想问你们,”他对巴里说,“能不能麻烦你们跟他们去树林里?”

“听着,”巴里说,“我们碰到了大麻烦!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的喉咙哑了,眼睛就像衬衫上的鹦鹉似的,又蓝又专注。他还是一动不动。

老太太伸手扶了扶帽檐儿,仿佛她也要和他一起去树林,但是帽子却落在她手里。她站在那儿盯着帽子看了一会儿,松手由它掉在了地上。海勒姆抓住巴里的胳膊把他拽起来,像在搀扶一个老头。约翰·韦斯利握着爸爸的手,鲍比·李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向树林走去,靠近幽暗的边缘时,巴里转过头来,撑在一棵光秃秃的灰色橡木树干上,大声叫道:“我很快就回来,妈妈,等我!”

“快回来!”母亲尖叫着,但是他们都消失在了树林里。

“巴里,我的儿子啊!”老太太凄厉地叫喊,但是她发现自己正盯着蹲在她跟前的不和谐分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绝望地说,“你一点也不像个普通人。”

“不,我不是好人。”不和谐分子过了一会儿说,像是真的仔细思考了她的话,“但我也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我爸说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不同,是个狗杂种。‘你知道,’我爸说,‘有些人活一辈子也不会过问,有些人却要知道为什么活着,这个男孩是后面那种人。他什么都要弄清楚!’”他戴上黑帽子,突然抬头看看,然后望向树林深处,像是又有点害臊。“很抱歉,我在诸位女士跟前连件衬衫都没穿,”他轻轻耸耸肩,“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把衣服都埋了,现在就凑合一下,等状况好点再说。我们身上的衣服是从路人那儿借来的。”他解释。

“没事。”老太太说,“巴里的箱子里可能还有件衬衫。”

“我这就去看看。”不和谐分子说。

“他们把他带哪儿去了?”孩子妈尖叫。

“老爸自己是个人物。”不和谐分子说,“什么都瞒不过他。他从没和当局有过纠葛。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你只要试试,也能做个好人。”老太太说,“想想如果能够安定下来,过过舒服日子,不用整天想着有没有人在追你,这样多好。”

不和谐分子继续用枪托刨地,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是啊,太太,总有人在后面追。”他咕哝着。

老太太站起来低头看他,注意到他帽子后面的肩胛骨多么瘦削。“你做祷告吗?”她问。

他摇摇头。老太太只看到黑帽子在肩胛骨间摆动。“不。”他说。

树林里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又是一声。然后一片寂静。老太太猛地回头,听见风在树冠间穿梭,像是一阵悠长满足的吸气。“巴里,我的儿子啊!”她叫起来。

“我做过一阵子的福音歌手,”不和谐分子说,“我什么都做过。服过兵役,陆军和海军,国内国外都待过,结过两次婚,抬过棺材,在铁路上干过,耕过地,经历过龙卷风,有一次看见一个人被活活烧死,”他抬头看看孩子妈和挨在她旁边的小女孩,她们脸色惨白,眼神呆滞,“我还见过一个女人挨鞭子。”他说。

“祷告,祷告,”老太太说,“祷告,祷告……”

“自我记事起,便不是一个坏男孩,”不和谐分子用几乎梦幻的口吻说,“但一生中难免做错事,被送进监狱,我被活埋了。”他抬起头,平稳的目光攫取了她的注意力。

“你那时候就应该开始祷告,”她说,“你第一次被送进监狱是因为什么?”

“向右转,是一面墙,”不和谐分子再次抬头望着没有云的天空,“向左转,是一面墙。头顶是天花板,脚下是地板。我忘记做过些什么了,太太。我一直想一直想,想要回忆起我到底做了什么,但是直到今天也想不起来。有一次我觉得快要想起来了,但还是没有。”

“他们可能抓错人了。”老太太口齿含糊地说。

“没有,”他说,“没有抓错,他们有逮捕令。”

“你准是偷了东西。”她说。

不和谐分子轻轻冷笑一声。“我才不稀罕别人的东西。”他说,“监狱里的医生头头说我杀了我老爸,但我知道他骗我。我老爸一九一九年死于流感,和我没有关系。他被葬在霍普威尔山浸礼会教堂,你不信的话可以自己去看看。”

“如果你祷告,”老太太说,“耶稣会帮助你。”

“没错。”不和谐分子说。

“既然这样,你干吗不祷告?”老太太因为突然的喜悦而浑身颤抖。

“我不需要帮助。”他说,“我自己能应付。”

鲍比·李和海勒姆从树林里溜达回来。鲍比·李的手上拿着一件印着亮蓝色鹦鹉图案的黄色运动衫。

“把衣服给我,鲍比·李。”不和谐分子说。衣服朝他扔了过来,落在他的肩头,他套了上去。老太太说不出看到衣服让她想起什么。“不对,太太,”不和谐分子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说,“我发现犯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做这个也可以做那个,杀死一个人,或者偷走他的轮胎,都一样,因为你迟早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只会为你的行为受到惩罚。”

孩子妈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像是透不过气来。“太太,”他问,“你能不能带着小女孩跟鲍比·李和海勒姆去那边,陪陪你的丈夫?”

“好的,谢谢你。”孩子妈轻声说。她的左手无力地垂着,另一只手抱着熟睡的宝宝。“扶那位女士起来,海勒姆。”不和谐分子说,孩子妈正挣扎着从沟渠里爬出来,“鲍比·李,你牵着那个小女孩的手。”

“我不想牵他的手,”琼·斯塔说,“他像头猪。”

胖子涨红了脸笑起来,抓住琼的胳膊,跟在海勒姆和孩子妈身后把她拉进了树林。

只剩下老太太独自面对不和谐分子,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天空中既没有云朵也没有太阳。周围除了树林什么都没有。她想要告诉他,他必须祷告。她不停地张嘴闭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发现自己开口说:“耶稣啊耶稣。”意思是说,耶稣会帮助你,但是听她说话的口气,感觉她是在诅咒。

“没错,太太。”不和谐分子像是赞同她。“耶稣让万物失衡。他和我一样,不过他没有犯罪,而他们能证明我犯了罪,因为他们有判决书。当然,”他说,“他们从没给我看过判决书。所以我现在自己签。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你得搞一个签名,每件做过的事情都要签名,保留副本。这样你就会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你就能按罪量刑,看看它们是否对得上,最后你有证据能证明你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我称自己不和谐分子,”他说,“因为我受到的惩罚和我做错的事情对不上。”

树林里传来尖利的叫声,紧接着是一声枪响。“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太太,一个人受尽惩罚,另一个人却完全没事?”

“耶稣啊!”老太太哭叫起来,“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会对女人开枪!我知道你出身好人家!祷告!耶稣啊,你不应该对女人开枪。我把所有的钱给都你!”

“太太,”不和谐分子看着她身后远远的树林,“死人是没法给殡葬人小费的。”

又传来两声枪响,老太太抬起头来,像一只渴得要命的老母鸡在讨水喝,她哭喊着:“巴里,我的儿子啊,巴里,我的儿子啊!”好像心都要碎了。

“只有耶稣能够起死回生。”不和谐分子继续说,“但他不应该这么做,他让万物失衡。如果他当真像他说的那样,那你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你只需要抛弃一切跟随他,如果他不是,那你也没什么可做的,只需要好好享受你剩下的时间,以最好的方式离开——杀个人,把他的房子烧了,对他做些卑鄙的事。不干点坏事就没乐趣了。”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咆哮。

“他或许没有起死回生。”老太太喃喃自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感觉一阵晕眩,一屁股坐在了沟渠里面,两条腿扭在一起。

“我不在场,所以没法说他没有。”不和谐分子说,“我真希望我在场。”不和谐分子用拳头捶打地面。“我应该在那儿,如果在那儿就会知道了。听着,太太,”他提高嗓门说,“要是我在那儿,就会知道,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的嗓门都快破了,老太太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一会儿。她看见男人扭曲的脸凑近过来,像是快哭了,她低声说:“唉,你是我的孩子啊。你是我自己的孩子啊!”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肩膀。不和谐分子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对她当胸开了三枪。然后他把枪扔在地上,摘下眼镜,擦了擦。

海勒姆和鲍比·李从树林回来,站在沟渠上面,低头看着老太太,她半坐半躺在一摊血泊中,双腿像个孩子似的盘在身下,对着没有云的天空露出微笑。

不和谐分子没戴眼镜,眼眶发红,眼神黯淡无神。“把她拖走,和其他人扔在一块儿。”他说,抱起正在他腿边蹭来蹭去的猫。

“她真唠叨,对吧?”鲍比·李吆喝着滑下沟渠。

“她可以成为一个好女人的,”不和谐分子说,“如果有人能每分钟都朝她开一枪的话。”

“有趣!”鲍比·李说。

“闭嘴,鲍比·李。”不和谐分子说,“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