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特利太太一言不发,但是她心中的疑虑如同黑暗的雷云。事实上肖特利先生确实在偷偷干私活,但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麦克英特尔太太管不着。肖特利先生制作威士忌。他在这地方最偏僻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作坊,当然是在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土地上,但是麦克英特尔太太只是名义上拥有那块地,并没有开垦,那是一块与任何人无关的荒地。肖特利先生不怕干活。他早晨四点起床挤牛奶,中午应该休息的时候,他便去料理作坊。不是每个男人都能这么干活的。黑人知道他的作坊,但是他也知道他们的,所以彼此相安无事。不过这个地方现在有外国人了,这些人全知全觉却不通人情,来自战火不断的国家,宗教也没有经历革新——这样的人,你时刻都得提防。她觉得应该有针对他们的法律。他们没理由不能继续待在那儿,取代那些死于战争和屠杀的人。
“还有,”她突然说,“史莱吉韦格说,他爸爸一有钱就要买辆二手车,一旦他有车了,他们就会离开你。”
“我付给他的钱他存不下来,”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不担心这个。当然,”她说,“如果肖特利先生不能干活,我就得让古扎克先生一直挤奶,那就得多付他些钱了。他倒是不抽烟。”这已经是她一周里第五次指出这点了。
“没有人干活比强西努力,”肖特利太太强调说,“没有人挤奶比他熟练,没有人比他更像基督徒。”她抱着胳膊,目光探向远方。又响起拖拉机和青贮切割机的轰鸣声,古扎克先生从那排甘蔗的另一头绕了一圈回来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她嘀咕着。她思忖着要是那个波兰人发现了强西的作坊,是不是能认得出来。那些人麻烦就麻烦在,你说不准他们知道些什么。古扎克先生一笑,欧洲就出现在肖特利太太的想象中,神秘、邪恶,根本就是恶魔的试验站。
拖拉机、青贮切割机和大车轰隆隆地颠簸着,从他们跟前轧过。“要是让人和骡子来干这活,还不知道要干多久。”麦克英特尔太太嚷嚷着,“照这个速度,我们两天就能把整片地收割完。”
“可能吧,”肖特利太太嘀咕着,“只要不发生可怕的事故。”她想着拖拉机竟然让骡子变得不值一钱。如今骡子已经没用了。她提醒自己说,接下来就轮到黑人了。
下午,她对正在牧场上往施肥机里添肥料的阿斯特和萨尔克解释了目前的情况。她坐在小棚下面的盐砖旁边,肚子贴着膝盖,胳膊搁在肚子上。“你们这些黑人最好都当心点,”她说,“你们知道的,从一头骡子身上能捞到多少。”
“什么都捞不到,真的,”老头说,“一点都捞不到。”
“没有拖拉机的时候,”她说,“骡子还有用。没有难民的时候,黑人还有用。快了快了,”她预言,“很快就没有黑人讲话的份了。”
老头礼貌地笑笑。“没错,”他说,“哈哈。”
年轻人什么都没说。他一脸阴沉,等肖特利太太回屋以后,他说:“大肚婆搞得好像无所不知。”
“没事,”老头说,“你地位太低,没人会和你争论这个。”
直到肖特利先生又回去挤奶了,她才对他讲起对小作坊的担心。一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她说:“那个男人鬼鬼祟祟的。”
肖特利先生把手放在瘦骨嶙峋的胸口,作挺尸状。
“鬼鬼祟祟的,”她继续说,用膝盖用力踢了踢他的身侧,“谁猜得透他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谁知道要是他发现了,会不会马上去告诉她?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欧洲不酿酒?他们会开拖拉机。他们什么机器都会用。你倒是说啊。”
“别烦我。”肖特利先生说,“我是个死人。”
“他那双小眼睛一看就是外国人,”她嘀咕着,“还有他耸肩的样子,”她支起肩膀耸了几下,“他怎么老耸肩呢?”她问。
“如果大家都像我这样死透了,就没有麻烦了。”肖特利先生说。
“那个神父,”她咕哝着,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他们在欧洲可能有其他酿酒的办法,但是我估计他们都知道。他们满脑子歪门邪道。他们没有开化革新过。他们的信仰和一千年前没有差别。只能是恶魔干的。总是打来打去。争论不休。然后把我们扯进去。他们不是已经把我们扯进去两次了吗,我们还傻头傻脑地过去,帮他们摆平,然后他们再回到这里,四处打探,发现你的作坊以后再去向她汇报。时刻准备亲吻她的手。你在听我说吗?”
“没有。”肖特利先生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她说,“不管是不是说英语,要是你说什么他都懂我也不吃惊。”
“我不会说其他话。”肖特利先生喃喃。
“我怀疑,”她说,“不出多久,这儿就没有黑人了。我告诉你,我宁可要黑人,也不要那些波兰人。还有,到时候我要护着黑人。你回想一下格波胡克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怎么和他们握手的,像是不知道区别似的,像是他和他们一样黑,但是他发现萨尔克偷火鸡时,却逮了个正着去告诉她。我知道萨尔克在偷火鸡。我本可以自己去告诉她的。”
肖特利先生呼吸轻柔,像是已经睡着了。
“黑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朋友。”她说,“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从史莱吉韦格那儿打听到很多事。史莱吉韦格说他们在波兰住在一幢砖屋里,一天晚上,一个男人过来叫他们天亮前离开。你相信他们曾经住在砖屋里吗?
“扯淡,”她说,“完全是扯淡。我觉得木屋就够好了。强西,”她说,“转过来。我不想看到黑人被亏待,然后跑掉。我很同情黑人和穷人。我一直这样不是吗?”她问,“我是说,我向来都是黑人和穷人的朋友吧?”
“到时候,”她说,“我要站在黑人一边。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神父把黑人统统赶走的。”
麦克英特尔太太买了个新拖耙,和一辆带升降机的拖拉机,因为她说自己头一次雇到了会操作机器的人。她和肖特利太太开车去后面的田野检查前一天他耙过的地。“干得太漂亮了!”麦克英特尔太太环顾着起伏的红土地。
自从难民开始为麦克英特尔太太干活,她就变了,肖特利太太仔细地观察到了这些变化:她言行举止像个暗地里发了财的人,不再像过去那样对肖特利太太袒露心扉。肖特利太太怀疑神父是变化的根源。他们都很狡猾。起初他带她进教堂,接着他便把手伸进她的钱包。唉,她真是太傻了!肖特利太太自己有一个秘密。她知道难民正在做一件会把麦克英特尔太太击溃的事情。“我还是那句话,他每个月赚七十块钱,在这儿待不久。”她咕哝着。她打算保守这个秘密,只有肖特利先生知道。
“嗯。”麦克英特尔太太说,“我可能得撵走一个人,好付他更多的钱。”
肖特利太太点点头,表示她已经知道了一段时间。“我不是说那些黑人不应该被赶走,”她说,“但是他们只能尽力干好自己会干的活,你让他们干活就得在旁边盯着他们干完。”
“法官也是这么说的。”麦克英特尔太太赞许地看着她。法官是她的第一任丈夫,这块地方是他留下来的。肖特利太太听说麦克英特尔太太嫁给他的时候,她三十岁,他七十五岁,麦克英特尔太太以为丈夫一死,她就会变成有钱人,但是那个老头是个恶棍,清算遗产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一个子都没有。他留给她的就是这五十英亩地和一幢房子。但是麦克英特尔太太说起他的时候总是满怀敬意,常常引用他的话,像是“一人受苦,他人获益”,以及“你知道的魔鬼要好过你不知道的魔鬼”。
“但是,”肖特利太太说,“你知道的魔鬼要好过你不知道的魔鬼”。她不得不转过头去,不让麦克英特尔太太看到她在偷笑。她从老头阿斯特那儿打听到了难民在搞什么勾当,除了肖特利先生,她谁都没告诉。肖特利先生听了像爬出坟墓的拉撒路一样,从床上直直跳了起来。
“闭嘴!”他说。
“真的。”她说。
“不可能。”肖特利先生说。
“真的。”她说。
肖特利先生直直地躺回去。
“波兰人什么都不懂。”肖特利太太说,“我觉得都是神父教唆他干的。都怪神父。”
神父不时过来看看古扎克一家,也会顺路拜访麦克英特尔太太,他们会在这儿四处走走,她指给他看改观的地方,听他说个不停。肖特利太太突然意识到,神父是在说服麦克英特尔太太再雇一家波兰人过来。要是有两家人在这儿,他们就只说波兰语了呢!黑人们走了以后,两家人一起对付肖特利先生和她自己!她开始想象一场语言之战,看见波兰词语和英语词语彼此对抗,围追堵截,没有句子,只有词语,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叽里咕噜,破口大骂,尖声尖气,围追堵截,扭成一团。她看见肮脏的、全知的、未经革新的波兰词语往干净的英语词语上扔泥巴,直到每个词语都变得一样脏。她看见所有死去的脏字儿堆在房间里,他们的词语和她的词语像新闻短片里的裸尸一样堆在一起。她无声地哭喊着:“主啊,把我从撒旦的肮脏势力中拯救出来吧!”从那天起,她特别专注地读起了《圣经》。她细读了《启示录》,引用《先知书》里的话,不久,她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深沉的思考。她清楚地认识到世界的意义是一个预先计划好的谜。她怀疑自己是这个计划中特殊的一部分,因为她是个强者,对此她一点也不吃惊。她发现全能的主创造出强者,让他们做他们应该做的,她感到自己被召唤的时候会做好准备。此刻她觉得自己的任务是监视神父。
神父的来访愈发激怒她。上次他来的时候,到处拾羽毛。他找到两根孔雀羽毛、四五根火鸡羽毛、一根棕色母鸡的羽毛,像捧着束花似的带走了。这种愚蠢的举动完全没有骗过肖特利太太。他就在这儿:把游荡的外国人带到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引起纠纷,驱赶黑人,在正义之士里安插巴比伦大荡妇!不管他什么时候来,她都藏在暗处监视他,直到他离开。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产生了幻觉。肖特利先生膝盖疼,于是她去替他赶牛,她抱着胳膊慢慢穿过牧场,注视着远处低低的云层,像一排排白色的鱼被冲刷到浩瀚的蓝色沙滩上。走完一个斜坡后她停了停,筋疲力尽地喘着气,因为她太重了,而且也不复年轻。不时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像小孩的拳头似的,在她的胸口一紧一松,这种感觉出现时,她的思绪一下子停滞了,就像一具巨大的躯壳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但是她腿脚抖也不抖地爬上了斜坡,站在坡顶,颇为自得。她正看着的时候,天空突然像舞台帷幕一样从两边合上,一个巨大的身影站立在她面前。像晌午的太阳般泛着白金色的光芒。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但是周围飞快转动着火轮,火轮里有凶狠的黑眼睛。她无法判断这个身影是要向前还是向后,因为它光芒万丈。为了看清楚,她闭上眼睛,它变成了血红色,轮子变成了白色。一个非常洪亮的声音说出了那个词:“预言!”
她站在那儿,稍稍蹒跚,却站得笔直,她紧闭双眼,握住拳头,遮阳草帽低低地压在额头上。“邪恶民族的子孙将被屠杀,”她大声说,“腿安在原本胳膊的位置,脚对着脸,耳朵长在手掌里。谁还是完整的?谁还是完整的?谁?”
她立刻睁开眼睛。天空里布满白色的鱼,被看不见的浪头懒懒地托住,远处被淹没的片片阳光不时闪现,像是正被冲刷到彼岸。她木然地把一只脚踏在另一只前面,直到穿过牧场,来到场院。她晕头转向地走过谷仓,没有和肖特利先生说话。她继续沿路往前走,直到看到神父的车停在麦克英特尔太太的屋前。“又来了。”她嘀咕着,“来搞破坏。”
麦克英特尔太太和神父在院子里散步。为了不和他们迎面撞上,她左转钻进了饲料屋,这是一个单间的棚屋,一边堆着装饲料的印花麻袋。一个角落里散落着牡蛎壳,墙上贴着几张脏兮兮的旧日历,上面印着牛饲料和各种专利药的广告。有一张画上印着一个穿礼服留胡子的绅士,他握着瓶子,脚下有一行字:“这个神奇的发现治好了我的便秘。”肖特利太太一直感觉和这个男人很亲近,他像是她熟识的一位大人物,但是现在她满脑子都是神父危险的存在。她站在两块木板的缝隙后面向外张望,看到神父和麦克英特尔太太正漫步走向饲料屋旁边的火鸡孵化棚。
“啊!”他们走近孵化棚的时候神父说,“看那些小鸡仔!”他俯身透过铁丝网眯眼往里看。
肖特利太太撇撇嘴。
“你觉得古扎克一家会离开我吗?”麦克英特尔太太问,“你觉得他们会去芝加哥或其他类似的地方吗?”
“他们现在干吗要这么做?”神父用手指逗弄着一只火鸡,大鼻子靠在铁丝网上。
“为了钱。”麦克英特尔太太说。
“啊,那就多给他们一点钱。”他漠不关心地说,“他们也得过日子啊。”
“我也是啊。”麦克英特尔太太嘀咕,“这样的话,我就得撵走其他人。”
“肖特利一家干得还满意吗?”他问,他对火鸡的兴趣明显更大。
“上个月我有五次发现肖特利先生在谷仓里抽烟,”麦克英特尔太太说,“五次。”
“那黑人怎么样?”
“他们撒谎、偷东西,整天都得看着他们。”她说。
“啧啧。”他说,“你打算让谁离开呢?”
“我打算明天通知肖特利先生,让他在一个月内离开。”麦克英特尔太太说。
神父正忙着把手指伸进铁丝网里,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肖特利太太一屁股坐在一袋敞口的产卵鸡饲料上,周围扬起一片饲料粉末。她发现自己正直直盯着对面的墙,日历上的绅士握着神奇的发现,但她却视而不见。她看着前方,似乎什么都没看见。接着她起身跑回了家,脸红得像爆发的火山。
她打开所有的抽屉,从床底下拖出盒子和破旧的行李箱。她不停地把抽屉里的东西统统倒进盒子,都顾不上摘下头上的遮阳帽。她让两个女儿也跟着一起干。肖特利先生进来的时候,她看都不看他,只是用一只胳膊继续打包,一只胳膊指着他说:“把车开到后门,你不想等着被撵走吧。”
肖特利先生这辈子都没有质疑过她的无所不知。他用半秒钟思索了整件事情,便沉着脸退出门去,把车开到了后门。
他们把两个铁床绑上车顶,床里面塞着两把摇椅,又在摇椅间卷了两张床垫。顶上绑了一箱鸡。车里装满旧的行李箱和盒子,留了一小块地方给安妮·莫德和萨拉·梅。他们从下午一直干到半夜,肖特利太太决心已定,他们要在凌晨四点前离开这里,并且认定肖特利先生不应该再在这儿调试挤奶机。她一直在干活,脸色飞快地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
黎明之前下起毛毛细雨,他们准备上路。一家人挤进车里,蜷在盒子、包袱和一捆捆铺盖中间。方方正正的黑色汽车启动时发出比平常更响的咯吱声,像是在抗议负重。后座上,两个瘦高的金发女孩坐在一叠盒子上,一只比格猎犬和一只带了两只猫仔的猫藏在毯子底下。车子像一辆超载又漏水的方舟,慢慢离开他们的棚屋,经过麦克英特尔太太的白房子,她正在沉沉的睡梦中——根本不知道今天早晨肖特利先生不会帮她的奶牛挤奶了——经过山顶上波兰人的棚屋,沿路往下向大门驶去,两个黑人正一前一后地走去帮忙挤奶。他们直直望着这辆车和车里的人,但即便昏黄的车灯照亮了他们的脸,他们也礼貌地表现得什么都没看到,或者不管怎么说,觉得眼前看到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超载的车或许只是昏暗的清晨飘过的一团迷雾。他们继续匀速前进,没有回望。
空中升起一轮暗黄色的太阳,天空和公路一样平滑灰暗。崎岖不平、杂草丛生的田野往公路两边延伸出去。“我们去哪儿?”肖特利先生第一次发问。
肖特利太太坐着,一只脚搁在包袱上,膝盖抵着肚子。肖特利先生的胳膊肘几乎戳到她的鼻子底下,萨拉·梅光着的左脚支到前座,碰到她的耳朵。
“我们去哪儿?”肖特利先生又问了一遍,她依然没有回答,于是他转过头来看着她。
燥热慢慢膨胀,蔓延到她的整张脸,像是要涌起来做最后一击。尽管一条腿蜷在身子下面,一个膝盖几乎顶到脖子,她仍然坐得直直的,但是冷冷的蓝眼睛毫无神采。眼睛里的一切景象仿佛都翻了个面,看向她的内心。她突然同时抓住肖特利先生的手肘和萨拉·梅的脚,拉扯起来,像是要把这两截多余的肢体安在自己的身上。
肖特利先生骂骂咧咧地立刻停车,萨拉·梅嚷嚷着要下车,但是肖特利太太似乎打算立刻把整辆车重新布局。她拍拍前面,拍拍后面,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抱在怀里,肖特利先生的头、萨拉·梅的腿、猫、一捆白色的铺盖、自己像大大的满月似的膝盖;接着她脸上的狂怒突然转变成惊愕,抓着东西的手也松开了。一只眼睛向另一只靠拢,她一动不动,仿佛安静地崩溃了。
两个女孩不知道她怎么了,开口说:“我们去哪儿,妈妈?我们去哪儿?”她们以为她是在开玩笑,而父母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正在装死。她们不知道母亲经历了很多,在曾经属于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容身之地。她们被眼前平滑灰暗的公路吓到了,不断用越来越尖利的声音一遍遍问:“我们去哪儿,妈妈?我们去哪儿?”而母亲巨大的身躯依然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是蓝色的玻璃,仿佛第一次认真凝视着祖国广袤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