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进场院,穿过谷仓,赞许地看着干净潮湿的水泥地。现在才九点半,肖特利先生从没在十一点之前洗干净过任何东西。她从谷仓另一头走出去时,看见那个黑人正在她跟前慢吞吞地斜穿过去,眼睛还盯着古扎克先生给他的东西,没有看到她。黑人停下脚步,蜷起膝盖,看着手里的东西,舌头在嘴巴里打着圆圈。他拿的是一张照片。他举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拂过照片的表面。接着他抬头看到她,一下子怔住了,举着手指,似笑非笑。
“你干吗不去田里?”她问。
他抬起一只脚,咧开嘴,拿着照片的手往屁股口袋里伸。
“那是什么?”她说。
“没什么。”他咕哝着,自觉地把照片交给了她。
照片上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白裙子,金色的头发上戴着花冠,浅色的眼睛向前望去,眼神安静温和。“这个孩子是谁?”麦克英特尔太太问。
“他的表妹。”男孩高声说。
“那你拿着照片干吗?”她问。
“她要嫁给我。”他的声音更响了。
“嫁给你!”她尖叫起来。
“我掏一半钱让她过来。”他说,“我每个星期付给那人三块钱。她现在长大了。她是他的表妹。她一心想要离开那儿,不在乎嫁给谁。”他大着嗓门连珠炮似的说,接着看着她的脸色,声音渐渐平缓起来。他注视着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像蓝色花岗岩,但是她没有看他。她沿路望去,远远传来拖拉机的声响。
“我想她是来不了了。”男孩咕哝着。
“我会帮你把钱都要回来的。”她不动声色地说,把照片对半折起,转身走了。从她矮小冷硬的身影完全看不出她非常震惊。
她一回房间就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把手压在心头,像是要把心脏摁住。她张开嘴巴,发出两三声干涩的轻吼。过了一会儿,她坐起来,大声说:“他们都一样。向来如此。”接着又直直地躺回去,“二十年来我不断遭受打击,他们甚至连他的坟也要扒!”想到这个,她便无声地哭了起来,不时用罩衫的卷边擦眼泪。
她想起的是法官墓碑上的小天使。有一天,老头在城里一家墓碑店的橱窗里看到一个裸着身子的花岗岩小天使。他立刻买下来,一方面是因为小天使的脸让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另外一方面是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墓碑上有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在回家的火车上,他让小天使坐在他身边绿色的长绒坐垫上。麦克英特尔太太从没注意到她和小天使容貌间的相似。她觉得它非常吓人,但是当赫瑞家把它从老头的坟墓上偷走时,她还是震怒了。赫瑞太太觉得小天使很漂亮,常常跑去墓地里看它,赫瑞一家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天使,只剩下它的脚趾,因为赫瑞老头挥舞斧头的时候砍得稍微高了一点。麦克英特尔太太一直没钱再去买个新的。
她尽情哭完以后,起身来到后厅,这个密室般的地方又黑又安静,像个礼拜堂,她挨着法官黑色机械椅的椅边坐下,手肘撑在书桌上。这是一张巨大的卷盖书桌,上面都是文件格,里面塞满沾灰的文件。旧的银行存折和分类账本装在半开着的抽屉里,还有一个小小的保险箱,空的,却上了锁,像壁龛似的放在中间。自打老头走后,她从未动过房间的这个角落。这是对他的纪念,有点神圣,因为他曾在这里打理工作。稍稍往旁边动一动,椅子就发出骷髅般刺耳的呻吟,听着像是他在抱怨没钱。他的第一条行为准则便是说话口气要像世界上最穷的人,她也学会了,不是因为他这么做,而是因为这是事实。当她皱紧眉头坐在空空的保险箱跟前时,她便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穷了。
她一动不动地在书桌前坐了十到十五分钟,接着像是累积了些力气,起身钻进车里,往玉米地开去。
道路穿过一片阴暗的松树丛,通往山顶,山上一大片绿穗般的树木像扇子似的连绵起伏。古扎克先生正绕着圈从玉米地的外围往中间收割,中心的墓地被玉米遮住了。她远远地看见他在山坡顶上坐在拖拉机上,身后是青贮切割机和大车。黑人还没来,他不时得从拖拉机上下来,爬进大车里把青贮散开。她站在黑色汽车跟前,不耐烦地看着,胳膊抱在罩衫底下,他慢慢沿着田地的边缘往前开,渐渐向她靠近,看见她朝他挥手,叫他下来。他停下机器,跳下车,一边跑上前来,一边用一块油腻腻的抹布擦着红红的下巴。
“我想和你谈谈。”她招呼他到林子边的树荫里来。他脱下帽子,笑着跟在她身后,但是当她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的笑容消失了。她的眉毛像蜘蛛脚一样又细又凶,不祥地纠在一起,深深的竖形凹槽从红色的刘海底下一直插到鼻梁。她从口袋里掏出折起来的照片,默默地交到他手上。接着她后退一步说:“古扎克先生,你要把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弄到这儿来,嫁给一个肮脏的偷东西的白痴黑鬼!你真是一个禽兽!”
他接过照片,笑容又慢慢回到脸上。“这是我的表妹,”他说,“她那会儿十二岁。第一次领圣餐。现在十六岁了。”
禽兽!她对自己说,她看着他,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被帽子护着的额头和脑袋还是白色的,脸的其他部分都晒红了,覆盖着密密匝匝的黄色汗毛。他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是两颗闪亮的铆钉,眼镜靠近鼻梁的位置用捆干草的铁丝修补过。他的整张脸仿佛是由好几张脸拼起来的。“古扎克先生,”她起初说得很慢,接着越说越快,直到气喘吁吁地停顿在一个词语中间,“那个黑人不能娶一个欧洲来的白人老婆。你不能和黑人这么说话。你会刺激他,而且这是不可能的。或许在波兰可能,但是在这儿不可能,你得住手。这太蠢了。那个黑人没有脑子,你会刺激……”
“我表妹在集中营里待了三年。”他说。
“你的表妹,”她肯定地说,“不能过来和我的黑人结婚。”
“她十六岁,”他说,“在波兰。妈妈死了,爸爸死了。她在集中营里等着。等了三年。”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翻来翻去,又找出另外一张照片,还是这个女孩,年长了几岁,穿着不像样的深色衣服。她靠在一面墙上,身边站着一个看上去没有牙齿的矮个儿女人。“她的妈妈。”他指着那个女人说,“她两年前死在集中营里了。”
“古扎克先生,”麦克英特尔太太把照片推回他手里,“我不想让我的黑人不高兴。这儿不能没有黑人。我可以没有你,但是不能没有黑人,如果你再对萨尔克提起这个女孩,你就不用再替我干活了。你明白吗?”
他一头雾水,仿佛要把头脑里所有的词语都拼在一起想个明白。
麦克英特尔太太想起肖特利太太的话:“他什么都明白,只是假装不懂,这样就能肆意妄为。”她的脸上又浮现出起初的震怒。“我不明白一个自称是基督徒的人,”她说,“会把一个无辜的可怜女孩带到这儿来,嫁给那样一个玩意儿。我不明白啊。不明白!”她摇摇头,蓝眼睛痛苦地望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像是累了似的垂下胳膊。“她不在乎是不是黑人,”他说,“她在集中营里待了三年。”
麦克英特尔太太感到膝盖一软。“古扎克先生,”她说,“我不想再和你讨论这件事情了。如果再这样,你就得自己滚蛋了。你明白了吗?”
那张拼凑起来的脸没有说话。她感到他压根儿没有看她。“这是我的地盘,”她说,“我决定去留。”
“没错。”他重新戴上帽子。
“世界上的苦痛与我无关。”她想了想说。
“没错。”他说。
“你有一份好工作。你能待在这儿应该感恩,”她补充说,“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感恩。”
“没错。”他稍稍耸耸肩,回到拖拉机里。
她看着他爬上拖拉机,发动机器开回玉米地里。他开过她身边,转了个弯,她爬上坡顶,抱着胳膊站着,严肃地眺望着田野。“他们都是一路货色,”她咕哝着,“不管是从波兰来的,还是从田纳西来的。我对付得了赫瑞家、瑞菲尔德家、肖特利家,我也能对付古扎克家。”她眯起眼睛,视线聚焦在拖拉机上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像是正通过瞄准镜盯着他。她一辈子都在和世界容不下的人斗争,现在她要对付一个波兰人。“你和其他人都是一路货色,”她说,“——不过是聪明、节俭、有干劲罢了,但我也一样。这是我的地盘。”她站在那儿,黑帽黑衫的矮小身影,一张苍老的天使般的脸庞,她抱着胳膊,像是没有什么能难得住她。但是她的心脏怦怦直跳,仿佛已经受了内在的打击。她睁开眼睛把整片田野尽收眼底,在她宽阔的视野中,拖拉机还不如一只蚱蜢大。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微风吹来,山坡两边的玉米晃动着掀起巨浪。庞大的青贮切割机单调地咆哮着,源源不断地把切碎的青贮粉末喷进大车。夜幕降临前,难民应该已经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两座山丘的两边只剩下残茬,中间的墓地像小岛一样升起,法官正微笑着躺在他被亵渎的墓碑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