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他眼看妻子老泪纵横,吓得发抖的样子,一定愁肠百结;我相信,他比妻子更痛苦百倍;但他欲罢不能。那些天性非常善良但神经脆弱的人往往如此,他们固然善良,却会沉浸于自己的悲哀和愤怒而以一吐为快,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发泄一下,甚至不惜伤害无辜,而受伤害的多半总是他最亲近的人。比如妇女,有时会有一种觉得自己很不幸、很委屈而伤感的欲望,虽然她并没有什么委屈和不幸。在这方面,有许多男人也像妇女一样,他们甚至并不是性格软弱的人,很少有女性的特点。老头子现在就有一种吵架的欲望,虽然这种欲望使他感到苦恼。
记得,我当时就有了一个想法:也许在此之前他真的像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所揣测的那样,采取了一个乖张的行动!说不定他受到上帝的指引,真的是要到娜达莎那里去,可是半路上改变了主意,或者是由于什么原因未能去成,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于是他回到家里,又气恼又沮丧,对自己刚才的情感和愿望感到羞惭,只想找个人发泄一下他由于自己的软弱而产生的怒气,而他所找的正是他怀疑同他抱有同样愿望和感情的人。也许在想原谅女儿的时候,他所想象的恰恰是自己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的激动和快乐,所以在受到挫折以后,自然而然,倒霉的首先就是她了。
但是她在他面前怕得发抖的沮丧的样子感动了他。他似乎为自己的愤怒感到愧疚,暂时忍住了。我们大家都沉默着;我竭力不去看他。但好景不长。无论如何,不吐不快,哪怕是发泄一下,诅咒几句。
“你瞧,瓦尼亚,”他突然说道,“遗憾,我本不想说,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应当直言不讳,像任何一个坦率的人那样……懂吧,瓦尼亚?你来了我很高兴,所以我要大声说出来,让别人也听听,我要说,这一切胡闹、眼泪、叹息、不幸让我讨厌透啦。我从自己的心里挖出去的东西,也许带着鲜血,带着痛苦挖出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到我的心里来了。是的!我说到做到。我说的是半年前发生的事情,你明白的,瓦尼亚!我说得如此坦率,如此直截了当,就是让你决不会对我的话有任何误解,”他补充道,用发红的眼睛望着我,看来在避开妻子的惊恐的目光。“我再说一遍:这是胡闹,我不想再看到!使我气得发疯的是,人家把我当作傻瓜,当作最下贱的混蛋,认为我会有那么下贱、那么软弱的感情……认为我痛苦得要发疯了……胡闹!我抛弃了,忘掉了过去的感情!对我来说,没有回忆……是的!是的!是的!就是!……”
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挥拳猛击桌子,震得茶碗叮当作响。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您就不可怜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吗?您看看,您对她干了些什么,”我说,我忍无可忍了,几乎是愤怒地望着他。不过我只是在火上浇油。
“不可怜!”他叫道,浑身颤抖,脸色发白,“不可怜,因为人家也不可怜我!不可怜,因为在我的家里有人在搞阴谋诡计,反对我这个遭到侮辱的人,为了那个堕落的女儿,她该受到诅咒、受到惩罚!……”
“老爷,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你别诅咒呀!……你要怎样都行,就是不要诅咒女儿呀!”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叫道。
“我要诅咒!”老头子叫得比刚才更响,“因为人家要求我这个受委屈、受侮辱的人到那个该诅咒的东西那里去,还要请求她的原谅!是的,是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使我日日夜夜受着折磨,就在我自己的家里,用眼泪、叹息、愚蠢的暗示折磨我!想让我心软……你看,你看,瓦尼亚,”他补充道,急忙用颤抖的双手从自己的侧袋里往外掏文件,“这就是我们案情的摘录!根据这个案子,我现在是贼,是骗子,我盗窃了我的恩人!……是她使我受到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喏,喏,你看,你看!……”
他把上衣侧袋里的各种文件一份又一份地扔在桌上,迫不及待地在其中翻寻着他要拿给我看的那份文件;可偏偏就是找不到。他不耐烦地从口袋里猛地掏出一把东西来,突然当的一声,一样东西重重地掉在桌上……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叫了起来。这就是失去的挂件!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头子血涌了上来,脸涨得通红;他哆嗦了一下。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合掌站着,哀求地看着他。老头子在我们面前红着脸,还有他的窘态……是的,没错,她现在明白了,她的挂件怎么会不见了!
她明白,是他拾到的,因为找到它而满心欢喜,也许高兴得发抖,瞒着别人私自把它珍藏起来;她明白,他会悄悄地避开别人,怀着无限的爱看着自己钟爱的女儿的小脸,看也看不够,或许他也和可怜的母亲一样,锁上门,单独与自己心爱的娜达莎谈心,想出她的种种回答,自己再对她的话作出答复,到了夜里,愁肠寸断,强忍着啜泣,爱抚着、亲吻着可爱的肖像,不是诅咒,而是原谅并祝福当着别人的面不愿看到还要加以诅咒的爱女。
“我的亲人,原来你还爱着她!”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叫道,她在这个一分钟之前还曾诅咒她的娜达莎的严厉的老人面前,不再拘束了。
但是他一听到她的叫声,他的眼里就露出了狂暴的怒火。他抓起挂件,用力摔在地下,发疯似的用脚践踏。
“我要永远、永远诅咒你!”他气喘吁吁,声音嘶哑地说道。“永远,永远!”
“天哪!”老太太叫道,“她,她!我的娜达莎!她的小脸……他在用脚踩!用脚踩呀!你这个暴君!没有感情,刚愎自用的冷血动物!”
听到妻子的哀叫,疯狂的老人停了下来,被自己的行为吓坏了。突然他抓起地上的挂件,向屋外扑去,不过,他只走了两步,就跪倒在地,两只手臂撑在面前的一张沙发上,精疲力竭地垂下了他的头。
他像个孩子,像个女人一样号啕大哭。他哭得声嘶力竭,仿佛胸膛要爆裂似的。威严的老人刹那间成了软弱的婴儿。啊,现在他不会诅咒了;他在我们面前已经不再害羞了,一阵猝发的爱的冲动,使他又无数次地亲吻着片刻之前他所践踏的那幅肖像。仿佛在他心里压抑太久的对女儿的情和爱,现在要以不可遏止的力量喷涌而出,要以爆发的力量把他击得粉碎。
“你宽恕她吧,宽恕她吧!”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在他身边弯下腰来,拥抱着他,哭着叫道,“亲爱的,让她回到家里来吧,到了末日审判的时候,上帝也不会忘记你的宽容和仁慈呀!……”
“不,不!说什么也不行,决不!”他用嘶哑、窒息的声音激动地说,“决不!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