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一章(2 / 2)

她两手痉挛地搂着我的双膝。她那被长期压抑的感情,猛然以不可遏止的力量喷发而出,于是我明白了,她有一颗异常坚韧的心,执著地隐蔽着自己,而隐蔽得越顽强、越坚决,流露内心感情的欲望便越强烈,终于引起不可避免的大爆发而突然忘我地、全身心地沉湎于爱,沉湎于感激、温情和眼泪……

她哀哀恸哭,竟至发了歇斯底里。我使劲松开她搂着我的手臂,把她抱到了沙发上。她还哭了好久,把头埋在枕头里,好像羞于看我,但把我的手紧紧地攥在她的小手里,贴着她的心。

她渐渐地平静了,但还是没有抬头看我。有两次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匆匆掠过,脉脉含情,流露了一种怯生生的、重又躲躲闪闪的情意。她终于满面绯红地微微一笑。

“你好些了吗?”我问她,“我的多愁善感的列诺奇卡,我的多病多灾的孩子。”

“不是列诺奇卡,不是……”她低声说,她还是躲着我,不让我看到她的脸。

“不是列诺奇卡?怎么会呢?”

“是涅莉。”

“涅莉?为什么一定要叫涅莉呢?也行,这个名字很好听。既然你自己喜欢,我以后就这样叫你。”

“妈妈是这样叫我的……除了她,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我自己也不要别人这样叫我,除了妈妈……您就这样叫吧;我愿意……我要永远爱您,永远爱您……”

“好一颗多情而高傲的心哪,”我在想,“要经过多么漫长的争取,你才成了我的……涅莉呀。”但现在我已经知道,她的心将永远地忠诚于我。

“我说,涅莉,”我看她平静下来了,就问她,“你说,只有妈妈爱你,此外再没有别人了。难道你的外祖父真的不爱你?”

“不爱……”

“可你在这里曾经为他而伤心哭泣,记得吗,在楼梯上?”

她默默地想了一会儿。

“不,他不爱我……他很凶。”她的脸上流露了一丝痛苦的表情。

“不过对他是不能苛求的,涅莉。看上去,他已经完全老糊涂了,死的时候似乎已经失去理智。当时的情况我是对你讲过的。”

“是的;不过他只是在最后一个月才变得神志不清。他往往整天坐在那里,如果我不来看他,他就会那样坐上两天三天,不吃不喝。从前他的情况好得多。”

“从前是指什么时候?”

“那时妈妈还没有死。”

“这么说来,是你给他送来吃的喝的吗,涅莉?”

“是的,是我。”

“你能在哪里拿到食物呢,在布勃诺娃那里?”

“不,我从来不拿布勃诺娃的任何东西,”她用微微发抖的声音倔强地说道。

“那你能在哪里拿到呢?你是一无所有的呀。”

涅莉沉默了一会儿,脸色惨白;然后又久久地凝视着我。

“我在街上求乞……讨到五戈比我就给他买面包和鼻烟……”

“他居然会让你去求乞!涅莉!涅莉!”

“开头是我自己要去的,也没有告诉他。他知道以后,就亲自逼着我去乞讨。我站在桥上向路人求乞,他在桥的附近走来走去,等着;一看见有人给我,他就向我冲过来,把钱拿走,好像我会把钱藏起来,不是为他求乞似的。”

说着她微微一笑,那是辛辣的、苦涩的笑。

“妈妈一死,情况就不同了,”她又说道,“这时他完全像是疯了。”

“这么说,他很爱你的妈妈?为什么没有和她住在一起呢?”

“不,他不爱我妈妈……他很凶,不肯宽恕她……和昨天那个狠心的老头一样,”她轻轻地说,几乎就像耳语似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我浑身一震。我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部长篇小说的开端。“那个死在地下室棺材匠家里的可怜的妇人,她的孤苦无依的女儿,这个小女孩时常去看望她那诅咒她母亲的外公;精神失常的怪老头在自己的狗死去后也在糖果店里奄奄一息!……”

“阿佐尔卡原来是妈妈的,”涅莉突然笑着说道,好像沉浸于回忆之中。“从前外公非常爱我妈妈,后来妈妈离开他出走了,妈妈的阿佐尔卡就留在了他那里。所以他才那么喜欢阿佐尔卡……他不肯宽恕妈妈,可是狗一死,他也就死了,”涅莉苍凉地说道,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涅莉,从前他是干什么的?”过了一会儿,我问道。

“从前他是一位富翁……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她回答说,“他有过一座工厂……这是妈妈对我说的。起初她觉得我还小,没有全都告诉我。她常常不断地吻我,自己却在说:你都会知道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可怜的孩子,不幸的孩子!她老是叫我可怜的孩子,不幸的孩子。夜里,有时她以为我睡着了(而我故意不睡装睡),就在我身边哭泣,吻我,叫着:可怜的孩子,不幸的孩子!”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害痨病死的;有六个星期了。”

“外公是富翁时的情形,你记得吗?”

“那时我还没有出世呢。妈妈在我出世之前就离开了外公。”

“她是跟谁走的?”

“不知道,”涅莉回答说,声音很轻,若有所思。“她到国外去了,我就是在国外出世的。”

“在国外?哪里?”

“在瑞士。我去过很多地方,意大利我也到过,巴黎我也到过。”

我很吃惊。

“你都记得吗?”

“许多事我都记得。”

“俄语你怎么会说得这样好呢,涅莉?”

“妈妈早在那时就教我俄语了。她是俄罗斯人,因为她的母亲是俄罗斯人,外公是英国人,但也像俄罗斯人一样。等到一年半之前我和妈妈回到这里时,我已经学会了俄语。妈妈那时就有病了。在这里我们越来越穷。妈妈老是哭。起初她在彼得堡这里找外公,找了好久,总是说对不起他,老是哭……她哭得好凶,哭得好凶啊!后来听说外公穷了,她就哭得更凶了。她还常常给他写信,他一直没有回信。”

“妈妈为什么要回来呢?只是为了要找她父亲?”

“不知道。在国外我们的生活多么好啊,”涅莉的眼睛放出了光彩。“妈妈一个人生活,和我在一起。那时她有一个朋友,像您一样善良……他在国内就认识她了。但他死在了国外,妈妈就回来了……”

“你妈妈就是跟他出走的吗?”

“不,不是跟他。妈妈是跟别人出走的,可是这个人抛弃了她……”

“这个人是谁呢,涅莉?”

涅莉望着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显然,她知道她的妈妈是跟谁私奔的,这个人大概就是她的父亲。即使向我提起他的名字,她也会痛苦不堪。

我不愿再问长问短,使她难受。她脾气古怪、急躁,性格很不稳定,却又把自己的激情压抑在心里;她惹人疼爱,但近乎高傲,不易接近。在我认识她的这段时间里,她以纯洁而高尚的爱真心实意地爱着我,她爱我几乎就像爱她那一想起来便不免叫她伤心的亡故的母亲一样,——尽管如此,她在与我相处的时候,性格也很少外露,除了这一天,她也很少想到与我谈谈她的过去;甚至相反,似乎深藏不露。可是在这一天,在好几个钟头里,在痛苦和时时打断她的叙述的哀哀恸哭之中,她向我讲了在她的记忆中最使她激动,最使她痛苦的所有往事,我永远也忘不了这样可怕的经历。不过,她的主要故事还在后面……

这是可怕的故事;这是曾经有过幸福的弃妇的故事;她有病,受尽折磨,被所有的人所遗弃;她能寄予希望的最后一个人,她的亲生父亲也抛弃了她,她曾使父亲蒙受耻辱,这位父亲也在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屈辱中神志失常。这是一个陷于绝境的女人的故事:她带着还被她看作孩子的小姑娘在彼得堡阴冷潮湿的街头流浪,乞讨为生;后来有好几个月奄奄一息地在地下室苟延残喘,而她的父亲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肯宽恕她,只是在最后一刻他才醒悟过来,连忙跑去表示宽恕,但他所见到的只是他的爱女的一具冰冷的尸体。这是一个离奇的故事,讲的是一位老者和他的小外孙女的隐秘的,甚至是很难理解的关系,老者已经年迈昏聩,小女孩却能理解他,她虽然年幼,可是非常懂事,是有些在富裕、平静的生活中度过漫长岁月的人们所不及的。这是一个阴暗的故事,是那些阴暗的、令人痛心的故事之一,这些故事在彼得堡的阴沉的天空下,在这座大城市的那些黑暗隐蔽的小胡同里,经常地、不易觉察地、几乎是隐秘地一一发生,这里在乱纷纷的生活中沸腾着麻木不仁的利己主义,互相冲突的利害之争,触目惊心的腐化堕落,暗中肆虐的犯罪行为,这里是无聊而反常的生活的暗无天日的地狱……

不过,这个故事还在后面……

1 叶列娜的爱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