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主意倒不坏,”他说,“不,瓦尼亚,并非如此。其实有机会为什么不问问情况呢,但并非如此。老朋友,听我说,现在我虽然又喝醉了,但是你要知道,菲利普永远不会怀着恶意欺骗你,决不会怀有恶意。”
“那么会不会有不怀恶意的欺骗呢?”
“嗯……也不会。不谈它了,我们干了这一杯,谈谈正事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把酒干了继续说道,“这个布勃诺娃没有任何权利留下这个小姑娘;所有的情况我都调查过了。没有任何收养手续或其他关系。母亲欠她一些钱,她就硬把小姑娘留在自己家里。布勃诺娃虽然狡猾,虽然凶恶,但也是个蠢婆娘,像所有的婆娘一样。去世的女人有合法的身份证,所以毫无问题。叶列娜可以住在你那里,不过如果某一位有家室的好心人真的收养她,那就太好了。但暂时让她留在你那里吧;我会为你安排一切。关于那位已故的母亲,我几乎没有了解到任何可靠的情况。她是某一个萨尔茨曼的遗孀。”
“对,涅莉对我说过。”
“嗯,情况到此为止。现在,瓦尼亚,”他比较郑重地说道,“我对你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得照办。你要详细地告诉我,你在忙些什么,常去哪里,整天待在什么地方?我虽然有所耳闻,知道一些,但是我需要有更多得多的了解。”
他这样郑重其事,使我吃惊,甚至感到不安。
“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知道?这样郑重地查问……”
“是这样,瓦尼亚,一句话:我想为你效劳。你要明白,朋友,假使我和你耍滑头,即便不郑重其事地问你,也能从你这里探听出来。可你以为我在和你耍滑头:刚才你就提到糖果的事,我懂得你的意思。但既然我的态度这样郑重,那就是说,我对你的情况感兴趣,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你。所以你不要有顾虑,直截了当地把情况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什么效劳?你听着,马斯洛鲍耶夫,为什么你不愿和我谈谈公爵的事?我需要了解他,这才是效劳。”
“公爵!哼……好吧,我就直言相告:在涉及公爵的问题上,我现在要央求你。”
“什么意思?”
“是这样:我发觉,老兄,他不知怎么卷入了你的事情;再说,他还向我问到过你。至于他怎么知道我认识你,你就不用问了。要紧的是:你要提防这个公爵。他是个出卖耶稣的犹大,甚至更坏。因此我一发觉他牵连到你,我就为你担心得发抖。可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才请你谈谈情况,让我能推测他的意图……甚至因此而请你今天来一趟。这就是我所说的重要的事情;这是实话。”
“至少你要告诉我一点情况,哪怕是说说,为什么偏偏是我应当提防公爵。”
“好吧,就依你。一般地说,老兄,我有时会插手一些案件。可是你想想,人家委托我办事,就是因为我不是一个说话不谨慎的人。我怎能对你无所不谈呢?所以你不要苛求,我只能笼统地讲一讲,非常笼统,只是要说明,他是一个怎样的无赖。现在你先谈你的。”
我想了一想,我的事情对马斯洛鲍耶夫毫无隐瞒的必要。娜达莎的情况不是什么秘密;何况我可以期望,马斯洛鲍耶夫能对她有所帮助。不言而喻,我在自己的叙述中,尽可能避开了某些方面。马斯洛鲍耶夫特别注意所有涉及公爵的部分。在很多地方他要我详细地讲,一再问及很多情况,结果我对他讲得相当详细。我的叙述持续了半个小时。
“嗯,这位姑娘很有头脑,”马斯洛鲍耶夫说,“也许她对公爵的估计并不完全准确,好在她从一开始就认识到,她所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人,并且断绝了与他的一切关系。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真不简单!我为她的健康干杯!(他干了一杯)这里不仅要有智慧,还要有一颗不让自己受骗的敏感的心。这颗心没有误导她。不用说,她是输了,公爵不会改变主意,阿辽沙一定会抛弃她。只可怜伊赫缅涅夫,他得赔偿这个无赖一万卢布!是谁为他奔走,张罗这个案子的?想必是他自己!唉!这些性急的老好人哪,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这样同公爵打交道是不行的。我是能给伊赫缅涅夫找个好律师的,——唉!”他懊恼地捶了一下桌子。
“嗯,现在公爵在干什么呢?”
“你老是提公爵。这个人有什么可说的;我真后悔插手这件事。瓦尼亚,我只是想预先通知你,要注意这个大骗子,可以说,是要你避开他的影响。谁和他沾上了,就难免会有危险。你可得警惕呀,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却以为我有什么大的秘密要告诉你。看得出,你是个编故事的小说家!请问,无赖有什么好说的?无赖就是无赖嘛……好吧,作为一个例子,我对你说说他的一个勾当,当然,不提地点,不提城市的名称,不提人名,就是说不那么具体。你知道,早在他年轻时,不得不靠公务员的薪水过日子,就娶了一位富商的女儿。嘿,他对这个女子的行为可不大体面,虽然现在讲的不是她的事,可是你要注意,瓦尼亚,我的朋友,他一辈子最爱干这种不正当的勾当。还有一个情况:他去了国外。在那里……”
“等一等,马斯洛鲍耶夫,你说的是哪一次去了国外?是哪一年?”
“整整九十九年之前。嘿,先生,在那里他从一位父亲的身边诱拐了他的女儿,把她带到了巴黎。他干了些什么啊!她的父亲是一位工厂主,或者是这种企业的一个股东。我说不准。其实我对你所说的,都是我自己根据一些材料的推断和揣测。公爵骗取了他的信任,跟着他混进了企业。哄骗了他的钱。自然,有一些文据证明,他取走的这些钱是属于老头子的。公爵拿了钱是不想归还的,按我们的说法,这就是盗窃。老人有一个女儿,而且是个美人儿,小美人有一位高尚的恋人,他是席勒的兄弟,诗人,同时也从商,是年轻的幻想家,总之,是地道的德国人,一个费费尔库亨。”
“你是说他姓费费尔库亨?”
“啊,也可能不叫费费尔库亨,去它的,这没有关系。这个公爵呀,钻到了女儿身边,哄得她爱上了他,爱得神魂颠倒。公爵那时想得到两样东西:首先是占有那个女儿,其次是拿到他取自老人的款项的文据。老人所有的钥匙都在女儿手里。老人极爱女儿,爱得不愿把她嫁出去。这是真的。他忌妒每一个求婚者,他无法想象怎能和女儿分开,于是他赶走了费费尔库亨。这是个脾气古怪的英国人……”
“英国人?这都发生在什么地方?”
“英国人只是我随口说的,打个比方,你倒信以为真了。这事发生在圣菲-杰-波哥大,也可能在克拉科夫,最可能是在拿骚公国,像塞尔兹2矿泉水瓶上写的一样,对,就是在拿骚,你满意了吧?嘿,先生,公爵就这样把姑娘拐走了,带着她离开了她的父亲,由于公爵的坚持,姑娘还拿走了一些文据。这样的爱情是有的,瓦尼亚!哎,我的天,她却是一位正派的、品格高尚的姑娘!诚然,她也许对文据的意义缺乏了解,她只担心一点:父亲会诅咒她。这时公爵又出了个鬼主意:他正式给她写了一份有法律效力的婚约,保证娶她为妻。从而使她相信,他们只是暂时出走,旅游,等老人家气消了,他们就作为已婚夫妇回到他身边,三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经营致富,诸如此类的花言巧语滔滔不绝。她跑了,老人诅咒了她,随即破产。弗劳恩米尔赫也跟着她到了巴黎,他抛弃了一切,连生意也不做了。他是非常爱她的。”
“你等一等,弗劳恩米尔赫是谁?”
“就是那个,他叫什么!费尔巴哈吧……嗨,该死的名字:费费尔库亨!嘿,先生,公爵自然不会娶她:伯爵夫人赫列斯托娃会怎么说呢?波莫伊金男爵会是什么态度?必须想出应付的办法。哼,他的办法真是太厚颜无耻。首先,他几乎会动手打她,其次,他故意邀请费费尔库亨到家里来,他也就时常来走动,成了她的朋友,于是相对饮泣,整晚单独地待在一起,哀叹自己的命运,他安慰她,伤心人对伤心人。这是公爵故意设下的陷阱:有一回他很晚回来,看到他们,就捏造他们私通,无事生非,说是他亲眼所见。于是把他们都赶出门外,而他暂时到伦敦去了。她已经怀有身孕,被赶出家门不久生下一个女儿……不,不是女儿,是儿子,对,是个儿子,教名是沃洛季卡。费费尔库亨当了教父。于是她和费费尔库亨结伴同行。他还有一点钱。她的足迹遍及瑞士、意大利……到过一切所谓富有诗意的国度。她经常哭泣,费费尔库亨也陪着掉泪,这样过了很多年,女儿也长大了。对公爵来说,可谓称心如意,唯一的憾事,是未能从她手里取回婚约。‘你是个卑鄙小人,’她在分手时对他说道,‘你盗窃了我的钱财,玷污了我的贞操,现在又抛弃我。别了!但是我决不交出婚约。并不是我还想嫁给你,而是因为你怕的就是这份文件。那就让它永远留在我的手里。’总之,她发了一通脾气,公爵却满不在乎。这些无赖同所谓的正人君子打交道总是占上风。那些人是那么高尚纯洁,要哄骗他们是很容易的。他们仅限于表示高尚的愤慨和轻蔑,即使可以采取法律措施,也不愿诉诸法律。就说这位母亲吧:她只是高傲地蔑视他,虽然她留下了婚约,但是公爵知道,她宁愿上吊,也不会拿这份文件去告状,所以他很放心。她虽然在他那下贱的脸上吐了唾沫,却把沃洛季卡留在了身边,要是她死了,孩子怎么办?可她没有想过。勃鲁德沙夫特还鼓励她的做法,也没有想到这一点。最后勃鲁德沙夫特抑郁而终……”
“你是说费费尔库亨吧?”
“是呀,我讲错了!而她……”
“等一等,他们游荡了多少年?”
“整整两百年。于是她回到了克拉科夫。父亲不认她,诅咒她,她死了,公爵高兴得直画十字。我在那里喝着蜂蜜甜酒,酒顺着胡子淌,没有喝到嘴里,他们给了我一块包头巾,我就从门底下一下子钻了出去3……喝酒,瓦尼亚老兄!”
“我怀疑你正在为他张罗这件案子,马斯洛鲍耶夫。”4
“你一定要这样想吗?”
“只是我不明白,在这个案子里你能干些什么呢!”
“你要知道,她是在离开十年之后,化名回到了久别的马德里,那就必须作一番详细的调查,关于勃鲁德沙夫特,关于老人,还有,她真的死了吗,孩子怎样了,是否有什么文据等等,事情多着呢。还要调查一些别的情况。一个坏透了的家伙,你要提防他,瓦尼亚,至于马斯洛鲍耶夫,你要记住,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要骂他是坏蛋!他虽然是个坏蛋(在我看来,没有人不是坏蛋),可是他不会和你作对。我醉了,但是你听着:如果有一天,或迟或早,现在或明年,你觉得马斯洛鲍耶夫在什么事情上对你耍了花招(请你别忘了这句话,耍了花招),你要明白,他是没有恶意的。马斯洛鲍耶夫在照拂着你。所以你不要相信你的猜疑,最好来和马斯洛鲍耶夫像兄弟一样,坦诚地说明一切。哎,还喝吗?”
“不了。”
“吃点东西?”
“不,老兄,请原谅……”
“那你就走吧,八点三刻了,你是很守时的。现在该去了。”
“什么?什么?喝够了,就撵客人走哇!他总是这样!哎哟,不害臊!”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叫了起来,几乎要哭了。
“步行的和骑马的不是伙伴!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我们厮守在一起,互敬互爱吧。他是将军嘛!不,瓦尼亚,我说错了!你不是将军,可我是个坏蛋!你瞧,我现在像什么样子?在你面前我算什么!原谅我,瓦尼亚,不要责怪我,让我说说心里话吧……”
他拥抱我,眼泪夺眶而出。我准备走了。
“唉,天哪!我们为你把晚餐也准备好了,”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懊丧地说道。“星期五您来吗?”
“来,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保证,一定来。”
“您也许会讨厌他……醉成了这个样子。不要讨厌他,伊万·彼得罗维奇,他心肠好,非常好,他是多么爱您哪!他现在日里夜里都会对我谈起您,老是谈您。特意给我买了您的书,我还没有看呢,明天就看。您能来我好高兴!我看不到有人来,谁也不来坐坐。我们啥都有,就是冷清得很。刚才我坐在这里,听你们讲讲话,这样多好……星期五再见……”
1 亚历山德拉的爱称。
2 拿骚公国是日耳曼的独立国家,1866年并入普鲁士;塞尔兹由德国地名塞尔特斯而来。
3 最后几句话是一种童话式的结尾,表示他的话只能当故事听。
4 马斯洛鲍耶夫在他的叙述中故弄玄虚,隐去了真实的人名、地名和时间,所以瓦尼亚虽然怀疑他正在张罗这件案子,却没有想到案子中的受害人就是叶列娜和她的母亲、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