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章(2 / 2)

“你居然不觉得他可怜,涅莉!”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我叫道,“不害臊,你真不害臊!不,你不是一个善良的姑娘,真的是个坏孩子!”我连帽子也不戴就跑出去追赶老人。我想把他送到大门口,哪怕安慰他几句也好。在下楼的时候,我仿佛还看到涅莉因为受到我的责备而惨白的脸。

我很快就赶上了老人。

“可怜的姑娘受了虐待,她也有自己的苦楚,相信我,伊万;我却喋喋不休地向她诉苦,”他苦笑着说。“我触动了她的痛处。人们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而我,伊万,还要加上一句,饿汉也并不总是知道饿汉饥呢。好啦,再见!”

我还想说几句闲话,可是老人只是挥了挥手。

“不要再安慰我啦。你还是留神一点,别让你的那个孩子跑了;她看上去就是要跑,”他带着一种愤世嫉俗的情绪说道,接着就快步走了,一面挥动手杖,笃笃地敲击着地面。

他没有料到自己有先见之明。

我回到家里,大吃一惊,涅莉又不见了,这叫我如何是好哇!我冲进过道,到楼梯上找她,呼唤她的名字,甚至敲着一家家邻居的门,打听她的下落;我不能也不愿相信,她又跑了。她怎么跑得掉呢?这幢楼的大门只有一个;她大概是在我和老人谈话的时候,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不过很快我就沮丧地想到,她可能先躲在楼梯上的什么地方,等我回来时走过去了,再溜走,这样我就不可能遇见她了。无论如何她不会走得太远。

我十分焦急,又奔出去找她,我没有锁上房门,万一她回来,就不会被关在门外。

我首先去了马斯洛鲍耶夫那里。他和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都不在家。我给他们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们又发生了这样糟糕的事情,如果涅莉来了,请他们立即通知我,然后我就去了医生的家里。他也不在家,女仆对我说,除了不久前涅莉来过一次,就没有别人来过。怎么办呢?我决定去找布勃诺娃,我从我认识的棺材匠的妻子那里打听到,布勃诺娃出了什么事被关在警察局里,而涅莉从那时候起就没有来过。我精疲力竭,又跑去找马斯洛鲍耶夫;还是那句话:没有人来过,而且他们自己也还没有回来。我的字条还在桌子上。叫我怎么办呢?

我苦恼极了,很晚的时候才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天晚上我本来要去看娜达莎,她上午就约了我。可是这一天我甚至顾不上吃饭;涅莉的事使我心烦意乱。“怎么会这样呢?”我想,“难道这是生病所引起的古怪的症状?她该不是疯了吧,还是神志失常?可是天哪,她在哪里呢,我到哪里去找她呢!”

我刚这么激动地叫了一下,突然看到了涅莉,她离开我只有几步之遥,站在В桥上。她站在路灯下,没有看见我。我想朝她跑过去,但是我停了下来:“她在那里干什么呢?”我困惑地想,我相信现在我决不会再失去她的影踪了,于是决定等着看看。过了大约十分钟,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行人。终于有一位衣着体面的老者走过,涅莉走到他跟前,那个人没有停步,从衣袋里掏出什么给了她。她向他鞠了一躬。我无法形容我此时的感受。我的心揪了起来,仿佛我所爱护、赏识、珍惜的宝贝此刻在我面前蒙受羞辱,遭人唾弃,但同时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是的,我的泪水是为可怜的涅莉而流,尽管我同时也感到一阵不可遏止的愤怒:她不是因为贫穷而乞讨;没有人抛弃她,任她听凭命运的摆布;她不是逃离残酷迫害她的人,而是从爱她、珍惜她的朋友身边逃走。她似乎想用自己的行动折磨谁,吓唬谁,仿佛要表现给谁看!可是她心里有什么隐秘的想法在酝酿着……不错,老头子说得对;她受了虐待,伤口不能愈合,于是她好像故意要用古怪的举止,用不信任任何人的态度来触痛自己的伤口;好像她自己在欣赏自己的伤痛,欣赏这种痛苦中的利己主义,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这样触痛伤口并欣赏自己的伤痛,我是能够理解的:许多受欺凌、被侮辱,遭到命运的迫害而深感命运不公的人都有这样的体验。可是我们有什么不公正的地方能让涅莉抱怨呢?她仿佛要用自己的任性,自己的乖戾的举止使我们吃惊,感到恐惧,好像真的要在我们面前炫耀……但是不对!她现在只有一个人,我们没有人看见她在求乞呀。难道她是在这种行为中自得其乐?她何必求人施舍呢,她要钱有什么用?

得到施舍以后,她从桥上下来,走到一家商店的灯火通明的橱窗跟前。在这里她开始数自己得到的钱;我站在离她有十步之遥的地方。她手里已经有不少钱;看来她从一大早就开始求乞了。她手里攥着钱,穿过街道,进了一家小杂货店。我立即走到小店的敞开的门边,想看看她到那里去要干什么?

我看到她把钱放在柜台上,店东拿了个杯子给她,一个普通的茶杯,很像她不久前打碎的那个,当时她摔了杯子,是要向我和伊赫缅涅夫表示,她有多坏。这个杯子大概只值十五个戈比,也许还不到。店东用纸把它包好,拿绳子扎起来,递给了涅莉,她心满意足地匆匆走出了小店。

“涅莉!”她走到我附近时我叫道,“涅莉!”

她一震,抬头看了看我,杯子从她手里滑了下来,掉在马路上打碎了。涅莉的脸色很苍白,不过她看了看我,知道我已经全都看见了,全都明白了,蓦地脸红起来;她脸红说明她感到一种难堪的、沉痛的羞惭。我牵着她的手,领她回家。路不远。我们一路上都一言不发。回到家里,我坐了下来;涅莉站在我面前,若有所思,很难为情的样子,仍旧很苍白,低头看着地下。她不敢看我。

“涅莉,你去行乞了?”

“是的!”她低声说道,头垂得更低了。

“你想要够了钱,买个茶杯赔我?”

“是的……”

“可是,难道我责怪过你,难道我为了这个杯子骂过你?难道你不明白,涅莉,你的行为包含着多少恶意,多少沾沾自喜的恶意吗?这样好不好呢?你羞不羞?难道……”

“羞……”她很轻很轻地说,一滴泪水从她的脸上滚了下来。

“羞……”我跟着说道。“涅莉,亲爱的,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原谅我吧,让我们言归于好吧。”

她看了看我,泪如泉涌,猛地扑在我的怀里。

这时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飞快地跑了进来。

“怎么!她在家里?又跑了?哎呀,涅莉,涅莉,你这是怎么搞的?还好,你总算来家了……您是在哪里找到她的,伊万·彼得罗维奇?”

我向她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多问,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涅莉还在伤心地哭泣,我亲切地向她告别,请求好心的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陪陪她,等我回来,我要去见娜达莎。已经迟了,我急着要赶路。

这是决定我们命运的一晚,我和娜达莎有很多事情要谈,不过我还是提到了涅莉,并且详详细细地对她讲了所发生的事。我的故事使娜达莎很感兴趣,甚至使她感到震惊。

“你知道吗,瓦尼亚,”她想了想,对我说,“我觉得她是爱上了你。”

“什么……怎么会呢?”我惊讶地问道。

“是的,这是爱情的萌动,一个女人的爱情的萌动……”

“你说什么呀,娜达莎,得了吧!她还是个孩子呢!”

“这个孩子已经快十四岁了。她这种乖戾的脾气是由于你不了解她的爱情,而她自己也未必了解;她的乖戾有很多孩子气,然而是沉痛而折磨人的。主要的是,你对我的态度使她忌妒。你这么爱我,在家里大概只为我操心,只谈我,只想着我,因而不大留意她。她注意到了这一点,这刺痛了她的心。她也许想同你交谈,迫切地要向你敞开心扉,却不知如何是好,害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她在等待机会,而你非但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反而疏远她,时常离开她跑到我这儿来,甚至在她生病的时候,也整天把她独自丢在家里。她哭,就是因为她离不开你,你懵然不觉,使她更加痛苦。就说现在吧,在这样的时候,你为了我而把她独自丢下。你怎能离开她呢?快到她那儿去吧……”

“我也不想离开她,可是……”

“是呀,是我自己请你来的。现在你就去吧。”

“我去,可是,你的话我自然一句也不信。”

“因为这种情况和别人很不一样。你想想她的经历,理解了,你就信了。她的成长与你我是不同的呀……”

我还是很晚才回到家里。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告诉我,涅莉又像那天晚上一样,哭了好久,像那时一样“流着泪睡着了”。“现在我可得走了,伊万·彼得罗维奇,菲利普·菲利佩奇是这样吩咐我的,他在等着我呢,真可怜。”

我谢了她,在涅莉的床头坐了下来。我居然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她,自己也觉得于心不忍。我坐在她身边沉思良久,直至深夜……那是苦涩难言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