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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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歌尔德蒙抱怨地问。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感觉‘女人’,感觉‘性’,就是你所谓的‘世俗’和‘罪孽’等等一切的体现。其他种种罪孽,你似乎都觉得自己要么根本没有能力去犯,要么就算犯了也不至于压倒你,因为它们是可以忏悔的,可以改正的。这一个罪孽却不行!”

“是的,我正是这么感觉。”

“你瞧,我了解你的想法。而你的想法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那关于夏娃和蛇的故事显然并非无稽之谈。不过,亲爱的,你到底还是不对。倘使你是达尼埃尔院长或者你受洗时据以命名的圣克里索斯托姆斯1,倘使你是一位主教或者神父,或者至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修士,那你也可以算对。可你却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个学生,尽管你希望一辈子过修道院生活,或者说你父亲希望你这样,可是你还不曾宣誓,还没有接受祝福哩。就算你今天或者明天受到一个漂亮女子的勾引,屈服于她的诱惑,你也并未破戒,并未违反誓约。”

“并未违反纸上的誓约!”歌尔德蒙十分激动地喊道,“但却违反了长期以来存在于我心中的、没有形成文字的、可又是最神圣的誓约。难道你看不出来,你那适用于别的许多人的道理,对我不适用么?你自己不是也还没有接受祝福,没有起誓,但同样从不允许自己接触任何女性么?或者我看错了你?或者你并非如此?或者你压根儿就不是我认为的那么一个人吧?你不是早已在心中许下了你还不曾当着教长们的面许下的誓言,并永远感到有义务遵守它么?难道你不是与我同一类人吗?”

“不,歌尔德蒙,我不是你所想的与你同样的人。是的,我也谨守着一个没有写成文字的誓约,这一点上你是对的。但我绝对不是与你同属一类的人。我今天告诉你一句话,有朝一日你会想起这句话来的。我告诉你:我们的友谊除了向你表明,你是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以外,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和别的意义!”

歌尔德蒙愕然站着;纳尔齐斯讲这话的目光和声调都是不容反抗的。他只好默不作声。可纳尔齐斯为什么要讲这话呢?为什么纳尔齐斯没有说出来的誓言就该比他的神圣呢?他压根儿不把我当一回事儿么?他还仅仅把我看成一个孩子么?他俩之间这奇妙的友谊重又开始,使歌尔德蒙感到迷惑不解,心里十分难过。

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的天性之谜已不再怀疑。在背后起作用的是夏娃,是人类之母。不过在这样一个如此俊美,如此健康,如此精力旺盛的少年身上,觉醒的性爱又怎么可能碰到如此强烈的敌意呢?看来,必然还有一个鬼魅在作祟。这样一个暗中存在的敌人,破坏了这位美少年内心的和谐,借他自己最原始的欲望来把他撕裂成了两半。既然如此,就必须找到这个鬼魅,用咒语使它现出原形来,然后才可将它战胜。

在这一段时间,歌尔德蒙越来越受到同学们的疏远和冷淡,但反过来,人家却感到是他疏远了他们,出卖了他们。谁都对他与纳尔齐斯的友谊看不顺眼。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中伤他们,说他们的关系是违反自然的;而说这话的人,恰恰又是这两位美少年的那些觊觎者。但另外一些人心里固然明白这当中并无什么可怀疑的罪孽,却也同样摇头。一句话,谁也不乐意他俩的结交;人们似乎觉得,他俩在一起会像高傲的贵族似的使自己脱离他们认为同自己合不来的人。不过这样有碍集体精神的发扬,不符合修道院的宗旨,而且违反基督徒的本性。

关于他俩的一些说法也传到了达尼埃尔院长的耳朵里,其中有谣言,有责难,也有诽谤中伤。在自己四十多年的修道院生涯中,他亲眼看到过许许多多起少年之间结成亲密友谊的情况,这在修道院已成常事,它是一种美好的副产物,虽然有时包含着快乐,有时包含着危险。达尼埃尔院长不加干涉,呆在一旁持静观态度。像他俩这样热烈而排他的友谊,实在罕见,它无疑是有些危险;但对于它的纯洁性,他却一刻也未曾怀疑过,所以便听其自然。如果纳尔齐斯不是处在一个介乎学生和教师之间的特殊地位,院长也会毫不犹豫地采取一些措施来隔开他俩了。对于歌尔德蒙来说,远离所有的同学而单单和一个年长者、和一位教师亲密交往,毕竟是不对头的。然而,纳尔齐斯这样一个非凡而杰出的青年,这样一个被所有教员视为与自己智力相当甚而至于更加优越的人,难道因此就可以断送他的前途,解除他的教职吗?倘使他作为教师不称职,倘使他俩的友谊使他玩忽职守,在学生中厚此薄彼,达尼埃尔院长一定马上撤销了他。然而并无任何可以责难他的事实,有的只是谣言,只是旁人的嫉妒猜疑。再说院长了解纳尔齐斯的特殊禀赋,了解他那异常深刻的、也许多少有点自以为是的识人的本领。他并不过分器重这种本领,纳尔齐斯身上的另一些品质更为他所喜欢。但他却不怀疑,纳尔齐斯在歌尔德蒙这个学生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比他自己或别的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歌尔德蒙。对于院长本人说来,歌尔德蒙除去气质优雅招人喜爱以外,值得注意的只是某种过早表现出来的虔诚,或者甚至可算做早熟的狂热吧:他现在仅仅作为一个学生和客人,就自认为是修道院的一份子,简直已经把自己当成为一名苦修士了。至于说纳尔齐斯会赞成或甚至助长这种令人感动、然而却不成熟的热情,院长觉得没有必要担心。对于歌尔德蒙值得担心的,倒是他的朋友可能把某种精神的优越感和学者的傲慢传染给他。不过,恰恰对于这样一个学生,被传染的危险并不大;他尽可以让他们试一试。他身为院长,如果只管理一些平平庸庸之辈,而不管理富有个性的优秀杰出人物,真不知要省事多少,安闲多少,舒服多少;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微笑着叹了口气。不,他不愿跟着人家胡乱猜疑;这两个杰出的人都信赖他,他不愿辜负这一信任。

纳尔齐斯对他的朋友费了许多脑筋。他那识别人的类型和使命的特异禀赋,早已把歌尔德蒙的情况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这个少年身上充沛的活力和照人的光彩,都表明他具有一个个性强烈、富于情感和灵性的人的一切特征,或许他就是一位艺术家,要不,至少也是个有着巨大的爱情力量,把自己的命运和幸福寄托在爱情上,愿为爱情献身的人。可现在,这样一个多情种子,这样一个感官敏锐、感情丰富的人,这样一个能够深刻体验和热爱花香、日出、马驰、鸟飞和音乐之美的人,为什么偏偏会热衷于当一个教士和苦行者呢?纳尔齐斯对这个问题绞尽脑汁。他知道,歌尔德蒙的父亲助长了这种狂热。不过,他能够一手造成这种情况吗?他到底对儿子施了什么魔法,竟使他坚信自己的这样一种使命和义务呢?这位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尽管纳尔齐斯经常有意把话头引到他身上,歌尔德蒙谈得也不少,纳尔齐斯仍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子,仍看不透这位父亲。这难道不奇怪和可疑吗?要知道,每当歌尔德蒙讲他小时候抓过的鳟鱼,捕过的蝴蝶,每当他摹仿鸟叫,以至描写一位同伴、一只狗或者一个乞丐的时候,你面前就会出现生动的形象,就会真看见什么。然而当他谈起他的父亲,你却什么也见不到。是的,这位父亲在歌尔德蒙的生活中要真是一位如此重要、如此强有力和起支配作用的角色,那么,他一定会以另外的方式来讲他,赋予他另外一些形象!纳尔齐斯看不起这样一位父亲,不喜欢这样一位父亲,有时甚至怀疑,他实际上究竟是不是歌尔德蒙的父亲。他只是个空虚的偶像。可他又哪儿来这么大的权威呢?他怎么能给歌尔德蒙的心灵中灌进这样一些完全为其天性不容的幻想呢?

与此同时,歌尔德蒙也在苦苦思索。他尽管深信他那朋友对自己的挚爱,却经常不快地感觉到:纳尔齐斯总还有点儿当他是个孩子,并不认认真真地看待他。而且,他的朋友一再要他明白,他和他并非同样的人,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不过,歌尔德蒙也没有成天想来想去。长时间地冥思苦索,他可办不到。还有别的事情可以打发这漫长的日子。他常常呆在门房那儿,他和门房是很亲热的。他不时苦苦哀求和想出什么鬼点子来,使门房同意他骑着布莱斯出去逛一两个小时。修道院周围有几户人家很喜欢他,其中尤其是一位磨坊主。他常和磨坊主的长工一起抓水獭,或者用上等的面粉烤点心吃;这种好面粉,歌尔德蒙闭上眼睛单凭嗅觉就可以辨别出来。他与纳尔齐斯呆在一块儿的次数也很多,而剩下的时间,他便用来干自己过去习惯的和爱好的事。做弥撒也总是使他感到快乐,他很喜欢参加学生们的唱诗班,很喜欢在一座他喜爱的祭坛前掐着念珠诵经,听做弥撒时庄严而悦耳的拉丁文,看香雾缭绕中闪着金光的圣器和装饰,以及静穆而端庄地立于圆座之上的圣像:领着羊群的众使徒,头戴帽子、肩挎朝圣者行囊的圣雅各。

他感到这些形象吸引着他,喜欢把这些石刻木雕的人物想象成与他本身有某种神秘的关系,比如是他不朽的全知的教父,是他的生命的守护者和指导者。还有门窗旁的圆柱和科林多式柱头,祭坛上的装饰,那些造型精美的栅木和花环,那些栩栩如生地、十分茂盛地垂挂在石柱上的一簇簇花和叶,也使他感到亲切而神秘,似乎与自己有密切关系。他心里似乎暗暗藏着一个珍贵的秘密,似乎在自然界之外,在动物和植物之外,对于他还存在着第二个由人工造成的无声的自然,就是这些石刻木雕成的人、动物和植物。多少次,他就把自己的余暇花在临摹这些人物、动物的头以及一簇簇叶子上面;此外,他偶尔也尝试着画真花、真马和真人。

他非常喜欢教堂里唱的赞美歌,尤其是马利亚赞美歌。他喜欢这类歌严谨的格调,以及它们一再重复的祈求和赞颂。他既能随着它们崇高的意境进行祈祷,也能忘记这意境,尽情欣赏那些庄严的诗句,让自己沉浸在诗句中,沉浸在低沉悠扬的曲调、浑厚圆润的音色和激情饱满的反复唱段中。在内心深处,他并不爱那些科学,并不爱语法学和逻辑学,虽然它们也自有其魅力;而是更爱礼拜仪式时的形象和音响的世界。

一次又一次地,他也在短时间内打破了自己与同学们之间的隔膜。被人冷淡和不理睬,在他终究是件难过和无聊的事;他常设法逗不高兴的邻座笑一笑,找很少讲话的同寝室学生闲扯几句,而且不时地还努力使自己变得和蔼可亲,以重新赢得别人对他暂时的青睐和好感。通过这些拉交情的办法,他有两次竟使得人家又邀请他一块儿“到村里去”。这是完全违反他本意的,结果马上便把他吓得退缩回去。不,他再不到村子里去,他已经使自己忘掉了那个蓄有两条辫子的少女,永远不再想她,或者说几乎永远不想她。

1 古希腊有名的天主教传教士,他的希腊文名字与歌尔德蒙的意义都是“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