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美女直播

“来吧,”他喊道,“这会儿该你睡一睡了,否则明儿你会垮掉的。”

歌尔德蒙依了他,躺在床上闭起眼睛。他很疲倦,但并未睡着,一个个念头使他保持着清醒;除了这些念头外,他还有一种不肯向自己承认的感觉,即某种对他那位伙伴的恐惧感和不信任感。他现在不理解,自己怎么能把丽迪娅的事讲给这么个粗鄙的、纵声狂笑的家伙听,讲给这么个老奸巨猾的、肆无忌惮的叫花子听!他既气恼这个人,也气恼自己。他忧心忡忡,寻思着要找个最好的方式和机会摆脱这个人。

可是,歌尔德蒙到底还是迷迷糊糊堕入了梦乡,因此在他突然醒来时,不禁大吃一惊:维克多的双手正在小心翼翼地摸他的衣袋。他一个袋里藏着一把小刀,另一个袋里藏着那枚金币;维克多要是发现这两件东西,准会偷去无疑。他仍装作睡着了似的,身子像个酣睡的人那样翻来翻去,手臂伸了两下,维克多只好缩了回去。歌尔德蒙对他气忿极了,决心明天同他分道扬镳。

约莫又过了半小时,维克多再次朝他弯下腰来,重新开始搜索,气得歌尔德蒙手脚发冷。他身子一动不动地突然睁大眼睛,鄙夷不屑地喊道:“滚吧,这儿没有什么可偷的!”

这一喊可把小偷吓坏了,不顾三七二十一地便动起手来,死死掐住歌尔德蒙的脖子。歌尔德蒙一反抗,维克多的手便掐得更紧,并拿膝盖抵住他的胸部。歌尔德蒙眼看就要透不过气,全身猛力挣扎也挣脱不开,死的恐怖一下子攫住了他,使他完全清醒过来,急中生智,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小刀,在对方仍拼命掐他的一刹那,冷不防一刀刺去,接着又一刀一刀不分青红皂白地刺进那个跪在他胸口上的人的身体里。一会儿工夫,维克多的手松开了,露出了一些空隙,歌尔德蒙气喘呼呼,很好地尝到了死里逃生的滋味。他那大个子同伴喉咙里可怕地呼噜呼噜吼着,身体软瘫在他身上,血流了他一脸;歌尔德蒙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在朦胧的夜色中,他看见高个子倒卧在地上,伸过手去一抓,摸到的净是血。他扶起维克多的脑袋来,可一放手它又沉重地、软弱地向后倒去。从维克多的胸部和颈项还一直有血往外滴,口里仅仅能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渐趋微弱的呻吟,生命眼看就要完了。

“我杀人了哟,我杀人了哟,”歌尔德蒙一再想着,跪在垂死的维克多身边,看着他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仁慈的圣母啊,我杀人了哟,”他听见自己在嘀咕。

突然之间,他感到再也不能在此地呆下去。他举起刀来,在维克多穿着的毛线衣上擦去血迹;这毛衣可是丽迪娅亲手为自己情人织的啊。他把刀插进木鞘,放入口袋中,跳起身来没命逃去。

那个乐天的流浪汉的死使他良心很沉重;天亮以后,他用雪擦着自己身上的血迹,意识到这便是那家伙流的,浑身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一整天加一夜,他都漫无目的地、胆战心惊地瞎跑一气。是肉体的困顿最后使他清醒过来,不再忧心忡忡地继续悔恨下去。

在荒无人迹的茫茫雪原上胡乱跑着,头上没房顶,脚下无道路,体内无粮食,也几乎没有睡觉,歌尔德蒙陷入了极大的困厄中。饥饿像头疯狂的野兽在他的肚子里嚎叫;他几次疲乏得倒在地上,合起眼睛,心灰意懒得除了赶快睡着让自己冻死在雪地里以外,别无指望。可是他仍然一次次地挣扎起来,为了求生而绝望地奔跑。不甘死亡的疯狂的力量,赤裸裸的无比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他一次次在绝境里清醒过来,振奋起来。他用冻得青紫的双手,从雪盖着的杜松子丛里掏出一些干缩的小浆果,把这冻得又脆又硬的玩艺儿夹带着枞针一起塞进口中咀嚼,尽管味道十分苦涩。他大把大把地吃雪解渴。一次,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一个小丘,然后坐下来休息,呵着冻僵了的双手,眼睛贪婪地向四面搜索;可是除了荒原和森林,什么也看不见,哪儿也没有一点人迹。在他头顶上飞着一群乌鸦,歌尔德蒙狠狠地瞪着它们。不,不能让它们来啄他,只要他的腿上还有一点儿力量,血管中还有一星儿暖气,就绝不能这样。他站起来,重新开始跟死神赛跑。他走啊走的,在精疲力竭、头脑发烧的情况下,突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念头;他开始疯子似的自言自语起来,一会儿低声,一会儿狂叫。他还和被他杀死了的维克多讲话,粗野地嘲弄他:“喂,狡猾的老兄,现在怎么样?月光照穿了你的肠肠肚肚,伙计,狐狸来扯你的耳朵了吧?你说打死过一头狼是不是?你到底咬穿了它的喉管呢,还是扯掉了它的尾巴呢,嗯?你还想偷我的金币,大饭桶!没想到吧,少爷我歌尔德蒙就把你给治啦,搔了搔你老兄的肋巴骨!真可惜你那一口袋一口袋的面包、香肠和乳酪啊,你这头蠢猪,你这馋猫!”他咳咳呛呛,尖声怪气地说着这样的挖苦话,咒骂着那个死鬼,庆贺自己战胜了他,笑他是个乡巴佬、窝囊废,一下子就让自己给报销了。

随后,他所想的和念叨的可就不再是倒霉的大个子维克多了。这会儿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尤丽娅,像那天夜里离开他时那样娇媚可爱的小尤丽娅;他对她说不尽的绵绵情话,他用乱七八糟的秽亵言语勾引她,要她到他的身边来,要她脱掉自己的衬衣,和他歌尔德蒙一块儿上天去,在这临死前的一小时,在这狗一样痛苦地死去前的一瞬间。他恳求着,挑逗着,摸弄着她小小的乳峰,她的腿,她腋下金黄色的卷毛。

这当儿,他僵硬的腿在盖着雪的枯草梗上绊了一下,痛得什么似的;可这痛楚使他陶醉,使他欣喜地感到自己的生命之火仍在旺盛地燃烧。于是他又唠叨开了。可这次交谈的对象又变了,变成他对其诉说自己新的想法、智慧和趣事的纳尔齐斯。

“你害怕吗,纳尔齐斯?”他对他说。“你大概发现了什么,胆战心惊了吧?不错,可尊敬的学者,世界确实充满着死亡,到处是死亡,在每一堵篱笆上,在每一棵树后,都有死神蹲在那里。你们筑围墙有什么用,造寝室有什么用,建礼拜堂和教堂有什么用!死神可以透过窗户往里窥探,他在笑,他了解你们中的每一个人,半夜里你们会听见他在你们窗前窃笑,呼唤出你们的名字。你们尽管唱赞美诗,烧驱邪烛,朝夕祷告,祈求神灵,在实验室搜集药草,在图书室收藏经典吧!你还在斋戒吧,朋友?你还在夜祷吧?可这些都没用!死神这位老兄会把你的一切夺去,仅仅给你留下几根尸骨。快跑啊,朋友,拼命跑吧,魔鬼已经从那边田野里走过来啦。要跑得快一些,并且抓紧自己的骨头,不然它们会散开来,从我们身上掉下去。唉,我们可怜的骨头,唉,我们可怜的喉管和胃,唉,我们可怜的脑壳底下的一点点脑髓!一切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一切一切都要完蛋!瞧,树上已蹲着乌鸦,这些黑色的教士!”

歌尔德蒙神经错乱,早已不知道自己这是往哪儿跑,在什么地方,说些什么,是躺着或是站着。他被荆棘绊摔,他撞在树干上,他在跌倒时胡乱地抓着地上的雪和刺。可他心中的求生欲是强烈的,这种欲望驱赶着他不断前进,盲目地、一点一点地苦苦挨着日子。当他最后一次摔倒在地上时,他已经到了几天前碰见那位流浪学者的小村子里;这儿,他曾用松明子为一个分娩的妇女照过亮。他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村民们纷纷跑来,围着他七嘴八舌,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见。那个与他有过缘分的女人认出了他,看到他那副狼狈相不禁吓了一跳,于是对他产生了恻隐之心,不顾自己男人的谩骂,把这半死不活的年轻人拖进了厩舍。

没多久,歌尔德蒙又可以挺起身来继续流浪了。温暖的厩舍,酣沉的睡眠,还有那女人给他喝的羊奶,使他很快恢复了健康和力气;只是前不久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变得淡漠,好像很久以前的往事似的。与维克多的结伴同行,枞树下寒冷而恐怖的冬夜,柴铺上的可怕的搏斗,同伴的惨死,挨冻、受饿、神志昏乱的日日夜夜,这一切一切都过去了,几乎已经被他忘却。当然说忘也并非真忘,只不过已经熬过来了,抛到脑后了。不过也留下了一点什么,一点无法描述、既可怕又宝贵、既玄妙又难忘的什么,像是一种体验,一点舌尖上的余味,一丝心灵中的悸动。不到两年,他便把流浪汉生活的甜酸苦辣彻底尝遍了:孤身独处,自由自在,倾听林涛的喧嚣、野兽的嗥叫,萍水相逢的朝三暮四的爱情,苦不堪言的死的磨难;有些日子在夏天的绿野上,有些日子在密林里,有些日子在雪原中,有些日子在可怕的死神旁。而所有经验中最强烈而奇特的,莫过于同死神搏斗,莫过于明知自己渺小、可悲、危在旦夕,却仍然坚持对死神作最后的抗争,并感觉到自己身上有这么股美好的、顽强的生的力量和韧劲。这些都在他脑海中回响,这些都铭刻在他的心上,使他永生难忘,就像欢娱时的扭动和表情那样,它们跟分娩与死亡时的扭动和表情是多么相似啊。不久前,那产妇是怎样在号叫,面孔又是怎样在扭曲的啊!最近维克多是怎样倒毙,血液又怎样无声而迅速地淌完了啊!哦,还有他自己,在挨饿的那几天,他是怎样感觉到死神在周围窥视着自己,饥饿是多么令他难受,而且还多么地冷啊,多么地冷啊!再有,他是怎样在奋斗,怎样在对抗死神,怎样带着死亡的恐惧狂喜进行挣扎啊!在他看来,一个人所能经历的,不可能比这些再多多少了。这些感受或许可以和纳尔齐斯谈谈,也只能和纳尔齐斯谈谈。

当歌尔德蒙在厩舍中的草铺上第一次真正清醒过来时,他发觉口袋里的金币没有了。他在挨饿的可怕的最后一天,曾经神志迷乱,踉踉跄跄,难道那时在路上把金币丢了不成?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枚金币可是他舍不得失掉的宝物啊。钱对他倒算不了什么,他几乎不知道它的价值。这枚金币对他之所以宝贵,有两方面的原因。它是丽迪娅留给他的唯一礼物,那件毛衣已经和维克多一起留在森林中,让这家伙的鲜血给浸透啦!再说,他主要也是不甘心这枚金币被偷走,才和维克多进行搏斗,在出于无奈的情况下结果了他的呀!如果金币丢了,那个可怖之夜的全部经历不也在相当程度上失去了意义和价值么?经过反复的考虑,最后他便找收留他的农妇商量。

“克里斯蒂娜,”他悄悄对她说,“我原先口袋里有一枚金币,可这会儿不见啦。”

“是吗,你也发现了吗?”她问,脸上露出既可爱之极、又狡猾透顶的微笑,歌尔德蒙完全给迷住了。他不顾身体虚弱,一把搂住了她。

“你真是个怪人,”她爱怜地说,“你模样儿倒是怪机灵乖巧的,实际上却傻得很!有谁像你这么随随便便把金币往口袋里一搁,就在世界上乱跑的?哎,你这个大娃娃!你这个可爱的小傻子!你的宝贝金币我拿去了,还是在抬你上草堆那天拿的。”

“你?可现在在哪儿呢?”

“你找吧,”她笑起来,真让歌尔德蒙找了老半天,最后还是她自己把裙子上的一条线缝指给他,那金币果然牢牢地缝在里面。借此机会,她还像母亲似的给了歌尔德蒙一大堆忠告;歌尔德蒙却是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只不过对她的一片殷勤和憨厚的脸上狡黠的笑容,倒铭记不忘。他尽力对她表示感谢。不久,他又能走了,便想继续去流浪。她却留住他,说月亮的情形这几天正在变,天气肯定会暖和起来的。果真如她所料,当歌尔德蒙再度动身时,积雪已呈灰白色,显出病弱的样子;空气潮湿沉闷,融雪天的南风正在高空呼呼地吹。

1 扫罗王(约公元前1030-前1010在位),古以色列第一代国王,为人凶暴。

2 波希米亚是捷克旧称。

3 拉丁文:“为无穷世之世”。语出天主教弥撒书序文。

4 指意大利。

5 帕维亚是意大利米兰以南的一个城市,“帕维亚之役”发生于一五二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