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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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歌尔德蒙一边回顾自己那段已经枯萎的生命,一边在周围一带熟悉的地区游荡,心完全沉醉在别离的惆怅中。与此同时,尼克劳斯师傅却在煞费苦心地为他的前途谋划,企图一劳永逸地使这位不安静的客人住下来。他劝说行会发给歌尔德蒙开业执照,计划不叫他当自己的下手,而做自己的合伙人,凡有重大订货都准备与他一块儿商量,一块儿完成,共同分享收益,以便牢牢拴住他的心。这是件冒险的事,即便从莉丝贝特考虑也是如此,因为这个年轻人随后自然会成为家里的姑爷。不过,像圣约翰这样一尊雕像,就连尼克劳斯历来雇用过的最好助手也休想什么时候能做出来;他自己呢,年纪老了,想象力和创造力都衰退了。他可不甘心眼看自己著名的工场降格成一家平平庸庸的作坊呐。这个歌尔德蒙肯定会很难对付,但冒冒险总是必要的。

师傅如此地盘算来,盘算去。他准备把后面的工作室为歌尔德蒙扩建一下,把住宅的顶楼腾给他住,还要送他一套漂亮的新衣服,让他在被吸收入行会时穿起来。他还小心慎重地征求莉丝贝特的意见;其实自从上次一块儿吃午饭以后,女儿就已盼着这件事。可见,莉丝贝特也同意了!要是小伙子能定居下来,当上师傅,她才真是求之不得。在她这方面不存在障碍。岂止不存在障碍,万一尼克劳斯师傅和事业的前景都仍然不能完全驯服这个吉卜赛人,她莉丝贝特还将亲自出马,完成这件事。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在圈套后面已为鸟儿挂好了食饵。这一天,师傅便派人去请好久没再露面的歌尔德蒙,邀他再来吃午饭。歌尔德蒙又梳洗一番后前往赴约,又坐在那间华丽而庄重的房间里,又与师傅和师傅的千金碰杯。饭毕,莉丝贝特回避了,尼克劳斯才把他伟大的计划和建议摆出来。

“你理解我的意思,”他在作完那些令歌尔德蒙深感意外的宣告后补充说,“我也就不用告诉你,从来还没有哪个年轻人连学徒都未当满就一下子被升为师傅,找到一个温暖的窝儿的。你真走运啊,歌尔德蒙。”

歌尔德蒙惊讶而困惑地望着师傅,推开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半杯酒。他原等着师傅为他这些日子东游西荡而责骂他,然后也许建议他留下当个帮手什么的。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如此与师傅面对面坐着,使他感到既难过,又尴尬。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师傅发现自己很赏面子的提议并未立刻被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地接受,脸已经绷紧起来,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站起身道:“唔,我的建议使你感到意外,你也许想先考虑考虑。这确实有点伤我的自尊心;我原以为会叫你大大高兴呐。好吧,我无所谓,你就去考虑一些时候吧。”

“师傅,”歌尔德蒙说,措词有些结结巴巴,“您请别生我的气!我打心坎里感谢您,感谢您对我的好意,更感谢您对我像对一个学徒娃娃似地耐心。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欠您多少情呀。不过,我不必再作什么考虑;一切我早已决定了。”

“决定了什么?”

“早在接受您的邀请来吃饭以前,早在知道一点点您这抬举我的建议以前,我便决心不再留在此地,而是继续在外面漫游。”

尼克劳斯脸色苍白,两眼阴沉沉地瞪着他。

“师傅,”歌尔德蒙又恳求说,“请您别以为我是想侮辱您!我已告诉您我决心干什么。事情已无法改变。我必须离开,必须去漫游,必须回到自由中去。允许我再一次衷心地感谢您,让咱们高高兴兴地分手吧。”

他向师傅伸过手去,眼睛里噙着泪花;尼克劳斯却没有碰他的手,而是气得脸色发青,绕室狂奔起来,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歌尔德蒙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末了,师傅忽然停下来,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瞅也不瞅歌尔德蒙地在牙齿缝里嘀咕道:“好,去吧!马上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否则我会做出或说出叫自己后悔的什么来的。去吧!”

歌尔德蒙再次向师傅伸出了手。尼克劳斯却报之以不屑理睬的神气。这时也已脸色苍白的歌尔德蒙只好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出房间,在外面戴上帽子,手抚着楼梯栏杆立柱上一个个木雕的天使头像,悄悄走下楼来,溜进住宅背后那间小小的工作室,依依不舍地在他的圣约翰像前伫立良久,然后才离开师傅的家,心情比当初告别骑士城堡和可怜的丽迪娅时更加沉痛。

好在至少事情进行得很快!好在至少不曾讲什么废话!当歌尔德蒙跨出大门时,这便是唯一给他以安慰的想法。他往前看去,熟悉的城市和街道已变为另一种陌生的样子;再回头一望,师傅住宅的大门业已紧闭,俨然成了一所他不认识的房屋——当我们的心充满离情别绪时,一切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回到自己房中,歌尔德蒙傻站了一会儿,随后动手打点行李。诚然,他可收拾的东西不多;要干的只是告别一下而已。屋里墙上挂着一幅他亲手画的圣母像,模样挺温柔的;此外还胡乱扔着挂着他的一些财产:一顶礼拜日戴的礼帽,一双跳舞穿的靴子,一卷画,一把小琴,几个自己捏的泥偶,几件情人赠的礼品:比如一束纸花、一个宝石红的酒杯、一个放硬了的心形胡椒饼以及类似的七零八碎的东西,每一件都自有某种特殊意义和特殊历史,都曾经为歌尔德蒙所珍爱,但现在在他眼里全成了讨厌的累赘,要知道任何一件他都带不走啊。他于是用那红宝石颜色的酒杯跟房东换来一把长长的猎刀,拿到院子里去磨得锋快;他把胡椒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给了邻家院中养的鸡;他把圣母像送给房东太太,人家回赠他一些很有用的礼物:一只旧的皮旅行背囊和一大堆路上当口粮的东西。他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衬衫,一叠卷在一截扫帚柄上的不太大的画,连同那些食物全装进了背囊。其他那些玩艺儿就只好扔下了。

在城里还有一些妇女,他似乎也该去告别一下才是;昨天晚上,他就在其中一位女人那儿过夜,但却只字未提离去的打算。是啊,一个人想远走高飞,就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来绊他的腿。可顾不了这么多哟。歌尔德蒙除向房东一家告别以外,没有上任何人那儿去。他是晚上告别的,以便次日一清早就动身。

尽管如此,当第二天早上他正打算悄悄摸出去时,房里另外一个人也起来了,邀请他到厨房中去喝牛奶。她是房东的女儿,一个年方十五岁的孩子,身子病恹恹的很少出声,两只眼睛倒挺漂亮,只可惜腰上有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名叫玛莉。眼下她脸色十分苍白,看得出一夜不曾合眼,衣服却穿得颇讲究,头发也梳得光油油的。她在厨房里侍候歌尔德蒙喝牛奶,吃面包,对他的离去显得挺难过。他向她道谢,临别还怀着怜悯吻了吻她那薄薄的嘴唇。她闭着眼,虔诚地接受他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