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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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明天做早弥撒前带着圣体来给他领,同时听他办告解,”教士说。“你们得负责他在这以前不被押走。伯爵大人那儿我今晚就去说。此人就算是个小偷,但他也有每个基督徒有的进行忏悔和领圣体的权利。”

卫士们不敢违拗。他们认识这位大人,他是教会使节团的成员之一,他们曾不止一次在伯爵的宴席上见过他。再说,又为什么不该让这可怜的流浪汉忏悔忏悔呢?

教士们走了。歌尔德蒙仍站在那儿,呆若木鸡。内侍终于取回钥匙,开了铁门。犯人被带进去,踉跄地下了几步台阶。里边只有一张桌子,以及围着桌子的几个无靠背三脚凳;看来是一间酒窖的前室。士兵们拖了一张凳子到桌前,叫歌尔德蒙坐下。

“明儿一早有个神父来,你还可以办一下告解,”一个士兵对他说。说完三人走上去,仔仔细细地锁上门。

“把灯给我留下吧,老总,”歌尔德蒙请求说。

“不行,老弟,有灯你会捣鬼的。这样也行喽。放聪明点,将就将就。再说这样一盏灯又能点多久呢?还不一小时就熄啦。晚安。”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头搁在桌上,坐的是一张小凳。这样坐着挺别扭的,手腕也让绳子勒得隐隐作痛;但这些感觉都是后来才钻进他意识中。一开始他只木然坐着,头搁在桌上犹如搁在斩首台上似的,心里仅有一个冲动,就是使自己的身体和感官也像他的心一样,服从这无法逃脱的命运,从容赴死。

歌尔德蒙就这么坐了好久好久,身子弯曲得十分难受。对于这强加在他头上的命运,他力图接受它,适应它,理解它,履行它。夜渐渐深了。这夜的结束也就是他生命的结束。对此他必须理解。明天早上他就不再活着了。他将被吊起来,变成一件鸟儿们落在上面并对它随意啄食的无生气的东西,变成与尼克劳斯师傅一样,与和木屋一起烧成灰烬的莱娜一样,与那些他在阴惨惨的住宅里和堆得高高的运尸车上看见过的东西一样。要理解和接受这样的命运是不容易的,甚至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不能割舍,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地方不曾告别。而留给他的时间,就仅有今夜这几个小时了。

他必须向美丽的阿格妮丝告别;他再见不到阿格妮丝高大的身躯,灿烂的金发,冷静的碧眼,再见不到这高傲的眼中的温柔颤动,以及她那香肤上的金色汗毛啦。别了,蓝色的星眼;别了,滋润的战栗的芳唇!他真希望能一次再一次地吻你啊。就在今天,在那山冈上,秋阳下,他还这么想你,倾慕你,渴望见到你!而且,他也必须告别那些丘冈,告别那太阳,告别蓝天中的白云,告别树木和森林,告别流浪生涯,告别暮暮朝朝和春夏秋冬。眼下也许玛莉还没有睡,这个生着一对善良而温柔的眼睛、走路一瘸一拐的可怜的姑娘,她还坐在厨房里等他,一次一次从瞌睡中惊醒转来,但歌尔德蒙他再也不会回去。

唉,还有那一卷纸和他的画笔,以及所有许许多多他还希望塑造出来的形象!完了,全完了!就连他再见一见纳尔齐斯和可爱的使徒约翰像的希望,也只得打消了。

他也必须告别自己的手,自己的眼睛,告别饥和渴,告别面包和酒,告别谈情说爱,告别拨弄琴弦,告别睡梦和苏醒,告别一切。明朝,一只鸟儿从空中飞来,歌尔德蒙再看不见它;一个姑娘站在窗口歌唱,他再听不见她。河水仍在流,鱼儿仍在游,秋风仍在吹,黄叶仍在飞,太阳明亮,星空灿烂,年轻人结伴去参加舞会,远处的山峰已覆盖着初雪——一切一切都将继续进行,所有的树仍将投下绿荫,所有人的眼仍将流露出欢乐或忧愁,所有的狗仍将汪汪地吠,所有关在圈里的牛仍将哞哞地叫,可就是哪儿也不再有他,一切都没有他的份,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想象中,他嗅到了荒原上早晨的气息,尝到新酿的葡萄酒和刚摘下的核桃的甘美滋味;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飞快地从他痛苦的心中掠过,扰攘喧腾的美好人生鲜明地再现于他的感官里,向他依依告别;歌尔德蒙遽然间心如刀绞,眼里涌泉般地迸出了热泪。他激动地抽泣着,眼泪簌簌直流,绝望地踏上这条漫无止境的苦难历程。啊,峡谷和山林,绿色赤杨树下的清流,还有姑娘们和桥畔的月夜,叫我怎能抛下你们啊!啊,辉煌灿烂、美不胜收的形象世界,叫我怎么能离开你啊!

歌尔德蒙头伏在桌上,痛哭失声。由他窘迫的心田中,升起来一声叹息,一声哀叫:“啊,妈妈!啊,我的妈妈!”

一当他唤出这个神圣的名字,他内心深处便有一个形象对他发出回答,这是母亲的形象,但并非他想象里和艺术家的梦幻中那位母亲,而是他自己的生母的形象,比他离开修道院以来任何时候见到的都更美,更栩栩如生。他向她抱怨自己的不幸,他向她哭诉自己难以忍受的非死不可的哀痛,他把自己交还给她,把森林和太阳,把自己的手和眼,把自己的整个存在和生命通通交还给她,交还到母亲的手中。

他哭着哭着终于睡着了;困倦与睡眠像母亲的手臂似地搂抱着他。他睡了一个或两个钟头,暂时脱离了痛苦。

醒来,他感觉身体剧烈疼痛。他的手腕让绳子勒得痛如火烧,他的背和颈项也一抽一抽地痛。他十分吃力地坐直身子,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四周一片漆黑,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还剩下来让他活的有几个小时。也许人家马上就要来提他,送他去死了吧。这当儿他回忆起,有个神父答应过上他这儿来。可他不相信,领圣体对他有多少用。他不知道,是否最彻底的忏悔和得到赦免,就能送他进天堂去。他不知道,是否真有一个天堂,真有一个天父,真有最后的审判和永生。对这些东西,他早已失去了任何信赖。

嗨,管他是有永生还是没有永生,歌尔德蒙反正不希罕它;他只想要这不安稳的、易逝的生命,只想要这呼吸,只想要这皮肉之躯,只想活着,除此便什么也不要。他发疯似地跳起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挨到墙边,靠墙站着沉思起来。总得有条活路啊!没准儿那教士能救他,没准儿能使他相信他是无辜的,求他替他说句好话,帮他把刑期推迟或者安排他逃走吧?歌尔德蒙紧紧抓住这个念头,拼命地绞脑汁。即便这一步不成,他也不想认输,不能认输。不过,当务之急是努力争取教士同情自己;他将使出浑身解数,去迷惑他,软化他,说服他,讨好他。这个教士是他手中唯一一张好牌,其他考虑统统属于幻想。诚然,侥幸与巧合的情况也可能有:刽子手得了疝气痛啦,绞架突然垮啦,出现了某种事先想象不到的逃跑机会啦,等等。反正,歌尔德蒙无论如何不甘心死去;他曾竭力想承认和接受这个命运,但办不到。他将反抗,他将拼命挣扎,他将用脚去绊看守,他将用身体把刽子手撞翻在地;为了活着,他将拼尽最后一滴血,拼到最后一口气。

啊,要是他能说动教士把他的手解开就好啦!这一来就好办了许多。

紧接着,他便忍住疼痛,用牙齿咬起绳子来。他使出疯狂的劲头,咬了很久很久,似乎也使绳子松了一些。他站在地牢的黑暗中气喘吁吁,肿胀的手腕和胳臂痛得要命。喘过气来后,他沿着墙壁向前摸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那潮湿的墙壁上寻找有无突出的棱角。他忽然想起自己进地牢时曾在台阶上踉跄了一下。他去找那台阶,找到后就在台阶前蹲下来,使劲儿在它的一道石棱上磨绳子。但磨起来并不容易,常常擦在石头上的不是绳子,而是他自己的手颈骨,痛得他火燎燎的,血好像也流出来了。但他并不泄气。当铁门和门槛间已经依稀透进来一线灰色的晨光时,他终于成功了。绳子已磨断,他可以松掉它,手又自由啦!谁知这以后,他连一个指头儿也几乎不能再动弹,手肿得已经麻木,胳臂直到肩头发出一阵阵痉挛,变得僵硬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的手慢慢活动,以便血脉流通起来。要知道他现在已有一个计划,在他看来是相当不错的计划。

要是那个教士一点儿不为他所打动,不同意帮助他,那么,只要看守让他俩单独呆上短短的一会儿,他就一定能打死他。用这些凳子中的任何一把就行啦。要掐死他恐怕办不到,手和胳臂都不再有这么多的力气。是的,打死他,飞快换上他的教士袍,溜之大吉!等其他人发现人给打死了,他想必已经混到宫外,然后就一个劲儿地跑吧,跑吧!玛莉会放他进屋并藏起他来的。他必须试一试。这是办得到的。

在一生中,歌尔德蒙对于黎明的到来从不曾如此留意过,等待过,渴望过,以及害怕过。他以猎人般犀利的目光盯着铁门下的一线曙光慢慢亮起来,亮起来,浑身紧张得直打哆嗦。他回到桌前,练习如何把手夹在膝头之间坐在小凳上,才使人不致立刻发现手上的绳子已经没有了。自从手自由了以后,他便不再相信他会死。他决心闯过这一关,即便整个世界因此被打得粉碎。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决心活下去。对于自由与生命,他渴望到了鼻子尖儿都颤抖的程度。谁知道呢,也许外面会有人来救他吧。阿格妮丝是个女人,力量有限,说不定勇气也不够大;她有可能放弃他。不过,她毕竟爱他呀,说不定也会想点办法的。也许使女贝尔塔会溜进来——不是说还有个马夫是她的亲信么?即使谁也不来给他通个风,报个信,那好,他便准备实行自己的计划。万一失败了,他就用凳子砸死看守,一个也罢,两个也罢,更多也罢。他确信有一点占便宜的地方:他的两眼已经习惯了黑暗,在黎明的朦胧中,能大致辨清东西的形状与大小;反之,其他人刚进来时却完全是瞎子。

他像害寒热似地蹲在桌边,把要对那个他准备争取的教士讲的话仔仔细细考虑了一番,因为事情必须由此开始。同时,他贪婪地观察着门缝下那一线亮光的缓慢增长。几个钟头以前他还怕得要命的时刻,眼下他又热烈地渴望着它到来,简直有些急不可待的样子;心情紧张得到了难以长时间忍受的程度。照此下去,他的体力、他的注意力、他的意志力和警觉性,都会慢慢减弱。那个教士和看守必须马上来到,他获救的紧张准备和决心才会处于最佳状态。

终于,外面的世界苏醒转来;终于,敌人向他靠近了。院子里响起脚步声,钥匙插进锁孔中转动了一下;在长时间的死寂以后,这些声音听上去都响得如打雷似的。

沉重的铁门慢慢开了一道缝,门枢发出嘎嘎的声音。走进来一位教士,没有看守,没有陪同。他端着一盏点有两支蜡烛的灯,独自走了进来。一切情形完全出乎囚徒的想象。

多么奇怪和令他感动啊,这个进来后便反手把门关严了的教士,他竟穿着一身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的教团制服;这服装达尼埃尔院长、安塞尔姆神父、马丁神父全穿过,在歌尔德蒙看来它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这情景在他心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他不得不掉转目光。出现这种服装是一个好兆头,使他产生了获救的希望。可是除了打死对方以外,也许仍别无办法。他咬紧牙关;因为要打死一个本教团的兄弟,他很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