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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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的儿子叫埃利希,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到处都帮歌尔德蒙当下手,对他的工作怀着热烈的关注与好奇。他渴望学弹琴,歌尔德蒙答应教他,并且允许他将来在他工场里尝试作作雕刻活儿。每当歌尔德蒙在院里感到无聊和烦闷的时候,就可以到埃利希处休息休息,小伙子暗暗喜欢他,对他敬重到了极点。他常常求歌尔德蒙给他讲尼克劳斯师傅和主教城。有时歌尔德蒙也乐于为此,但讲着讲着,突然吃了一惊:自己怎么竟像个老人似的坐在这儿,给人讲起自己过去的游历和事迹来,他的生活这会儿才真正开始呀。

最近一些时候,他大大地变了,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只是人们从前都不认识他,所以谁也不曾察觉。流浪和不安定的生活的困苦,早先已损耗了他的精力;特别后来,瘟疫期间无数可怕的遭遇,最后让伯爵抓住以及那地牢中的恐怖之夜,都深深震撼了他的内心,在他外貌中留下了这样那样的痕迹:金黄色的胡须里夹着根根白毛,脸上牵起了细细的皱纹,时常出现的失眠之夜,内心偶尔感到的某种倦意,欲望与好奇心的衰减,一种灰溜溜的淡漠和厌烦情绪,诸如此类。在他为自己的工作做准备时,与埃利希谈天时,在铁匠和木匠的房子里干这干那时,他会振奋起来,变得又活泼又年轻,大家都佩服他,喜欢他;但这种时候一过,人们往往看见他半小时、一小时地闷坐着,毫无生气,神情冷漠,脸上做梦似地挂着微笑。

眼下,对于他重要的问题,是从何处着手工作。他在这儿雕的第一件作品,他想以它作为对修道院的殷勤好客的报答的作品,不应是件随手拈来的摆在某个角落满足人好奇心的东西,而应像那些古老的艺术杰作一样,成为这所修道院的整个建筑与生命的一部分,完全融合进去。他最希望雕一座祭坛或一座布道台,可惜对这两者院里都不再需要,也没有容纳的地方。想来想去,他想起了另一件工作。在神父们的斋堂里,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壁龛,在吃饭的时候,总有一位年轻神父坐在里边念使徒行传给大家听。这个壁龛毫无装饰。歌尔德蒙决定把通向壁龛的扶梯以及龛中的书案,都用一些木雕装点起来,使其像一座布道台差不多,上面要有一些较高浮雕像以及几尊几乎完全悬空独立的全身雕像。他把这个计划告诉院长后,受到院长的赞扬和欢迎。

现在终于可以动手工作了——已经下雪,圣诞节也已过去——,歌尔德蒙的生活换上了一副新的面貌。对修道院来说,他几乎像失了踪,谁也再见不到他。他不再等着下课后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学童们,不再到树林中游荡,不再徘徊于十字回廊中。而今他在磨坊主家里搭伙——这已经不是他当学生时常去拜访的那位磨坊主。再则,他的工场除了他的助手埃利希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有些日子,连埃利希也听不见他说一句话。

经过深思熟虑,歌尔德蒙为自己的第一件作品提出如下方案:作品应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表现人世,一部分表现上帝之言。下一部分也即台阶,应由一根巨大的橡木做材料,围绕着它雕出上帝的造物,将自然界的种种形象以及先民的简朴生活表现出来。上面一部分也即栏杆,则应托负着四位福音传播者的雕像。四尊雕像之一应具有已故达尼埃尔院长的形象,第二尊应雕成他的继承人已故马丁神父的模样;而借圣路加的形象,歌尔德蒙则想使他那尼克劳斯师傅的面貌长存下去。

他碰到很大的困难,比他预料还大的困难。它们使他忧虑,然而是甜蜜的忧虑;他痴心而绝望地追求他的作品,好像追求一个寡情的女子;他和他的作品进行着无情而耐心的搏斗,就像一位钓着条大梭子鱼的钓翁,鱼儿每挣扎一下,都给他一个教训,使他变得更加敏感。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修道院,也几乎忘记纳尔齐斯。纳尔齐斯来过几次,但除去几张素描外,什么都没看到。

想不到歌尔德蒙有一天提出一个叫他十分诧异的请求,要纳尔齐斯听他办告解。

“以前我不能做这件事,”他坦率地说,“以前我觉得自己太渺小,在你面前感到十分卑微。如今我感到好了一些,已经有了工作,不再是个毫无价值的人。再说,既然我已生活在修道院中,也得适应院里的秩序嘛。”

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因此不愿再等。在他回修道院头几个礼拜的恬静的生活中,在他对重临故地的感慨和对青年时代的回忆中,在他应埃利希的请求讲述自己的经历时,他已对自己的一生作了一个清清楚楚和有条不紊的回顾。

纳尔齐斯在接待他时并不显得特别庄重。告解持续了两小时,院长面无表情地听他朋友讲自己的冒险、痛苦与罪恶,提了不多几个问题,从未打断他,甚至听到歌尔德蒙承认自己已对上帝的公正与仁慈失去信仰时仍然无动于衷。当他听出歌尔德蒙受了许多磨难与惊骇,不只一次已濒于毁灭的时候,他却有些吃惊;可随后又不得不微微笑了,为他朋友始终保持着天真无邪的本性而深深感动。因为他发觉,歌尔德蒙为之忧虑和忏悔的不虔诚的想法,与他本人思想中的怀疑和危机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

使歌尔德蒙惊讶,甚至失望的是,忏悔神父并不把他的那些罪孽看得太严重,虽然因为他不祈祷、不办告解、不领圣体的过失,纳尔齐斯狠狠训诫了他,给他一个惩罚,即在重领圣体前的四礼拜中,应当过节制和清心寡欲的生活,每天早上去赶早弥撒,每天晚上念三遍“我们的圣父”和一遍圣母颂,作为赎罪。

临了,纳尔齐斯对他说:“我奉劝你,请别以为这样的惩罚太轻。我不清楚你是否还记得弥撒经文。你应该一字一句注意听,专心体会它的含义。至于‘我们的圣父’和其他几首赞美诗,我今天就和你一块念,并指出你该特别注意的词句和意义。这些神圣的话,你不可像说凡人和听凡人的话那样念和听。一当你发现自己是在有口无心地嘀咕,你就应该想想今天的忏悔和我的告诫,就应该从头念起,并照我教你的那样记到心里去——这样的时候是不会少的。”

不知是一个巧妙的机缘呢,还是院长对心灵学的造诣已经如此之高:从这次的忏悔和赎罪中,产生了一个对歌尔德蒙来说是充实和宁静的时期,使他深感幸福。如今,他进行着一项既极其紧张、又使他十分忧虑和满意的工作,每天早晨和晚上做做神功,内容虽然简单,但却完成得认认真真,因此他每天激动狂躁的心情也得以消除,在他的生活中建立起一个更完美的秩序,帮助他克服一个创造者常有的危险的孤独感,将他像孩子似的领进了上帝的国度。他不得不为他的作品独自奋斗,感官与心灵无时无刻不处在狂热的激动之中;但每次一祈祷,又使他变得纯洁无邪起来。在工作时,他常常气恼和焦躁得快要烧着似的,要不就兴奋得发狂;而早晨和晚上的祈祷便有如一盆冰水,他沉浸在里面既冷却了兴奋的热狂,也冷却了绝望的焦灼。

不过这也并非百验百灵。一天紧张工作之余,他间或也在晚上久久静不下心来,有几次甚至干脆忘记了祈祷。还有不少次,他在祈祷时怎么也无法专心致志,老有一个想法在妨碍和苦恼着他:这样地祈祷上帝,到头来不过是发傻而已,上帝也许根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也帮助不了他。他于是去向他的朋友诉苦。

“坚持下去,”纳尔齐斯说,“你说了的话应当算数啊。你不必去考虑上帝是否听见你在祈祷,你能想象出的那样个上帝是否存在。你也不必考虑你的努力是不是发傻。与我们所祷告的上帝比较起来,我们的一切作为都是愚蠢的。你应该绝对禁止自己在做神功时产生这种愚蠢的孩子气的念头。你应当诚心诚意地念你的‘我们的圣父’和圣母颂,就像你在唱歌和弹琴时一样专注,绝不能自作聪明,心猿意马,而要尽可能准确、完美地把一个一个的音唱出或奏出来。你在唱歌时,从未边唱边考虑是有用还是没有用,而只顾专心地唱罢了。你在祈祷时同样应当这样。”

情况又有了好转。歌尔德蒙紧张而焦渴的自我,又消融在了苍穹似的巨大秩序中;神圣的字句像颗颗明星,辉耀在他头顶,照彻他的内心。

院长极为满意地发现,歌尔德蒙在赎罪期满领过圣体以后,仍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继续在祈祷。

这期间,他的工作有了进展。那架螺旋状的楼梯已变成一个小小的世界,充满着植物、动物和人体等各式各样的形象,在葡萄叶和葡萄丛间中央的地方,雕着人类祖先挪亚;整个作品俨然是一幅自然界的缩影,一首造物之美的颂歌,布局自由大方,但却暗暗受着一种神秘的秩序的调度。在这几个月里,谁也没有被允许进工场参观过,只有埃利希在旁边当下手,他一心一意盼望将来做个艺术家。有些日子,连他也不准进去。但在另一些时候,歌尔德蒙也教教他,指导他试刻一些什么。歌尔德蒙为有了一个崇拜者和弟子而感到高兴;他想在这件工作完成和成功后,求埃利希的父亲把儿子交给他培养,使他成为自己的长期助手。

至于那些福音传播者的像,他是在自己心绪最好、一切都和谐光明和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雕的。他觉得其中最成功的,莫过于以达尼埃尔院长为原型的那尊雕像,在它的脸上闪烁着纯洁善良的光辉,他非常喜欢它。对尼克劳斯师傅的形象他却不怎么满意,虽说埃利希最为欣赏。这个形象表现出矛盾和悲哀,似乎脑子里充斥着创造的打算,同时又深知这创造毫无价值,因而内心失去了和谐与单纯,感到绝望悲哀。

达尼埃尔院长的像雕成了,歌尔德蒙便吩咐埃利希把工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用布把作品的其余部分统统遮起来,唯独让那尊像露在外边。然后他去请纳尔齐斯,由于纳尔齐斯正忙着,就一直耐心地等候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把自己的朋友领进工场,来到那尊他满意的像前。

纳尔齐斯站在那儿,不慌不忙地,以一个学者所有的全神贯注的表情仔仔细细端详着。歌尔德蒙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啊,”他暗想,“要是这会儿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不够格,那就糟了。不论是我的作品欠佳或是他不懂,总之那么一来,我在这里的全部劳动都失去了价值。我就等着看结果吧。”

这几分钟在他仿佛有几小时长;他想起了尼克劳斯师傅把他的第一张素描捧着审视的时刻。由于紧张,歌尔德蒙的两只手互相握住,连热汗也出来了。

纳尔齐斯终于转过身来,歌尔德蒙心里的石头立刻掉下了。他在自己朋友瘦削的脸上看见某种光彩,某种自少年时代逝去后就不曾再出现过的微笑;它近乎羞涩,流露出友爱与至诚,在这张充满精神与毅力的脸上闪闪发光,暂时驱散了这脸上所有的孤傲神情,让人窥见一颗满怀仁爱的心。

“歌尔德蒙,”纳尔齐斯声音很轻很轻,但仍然字斟句酌地说,“你不会指望我突然间变成位艺术鉴赏家吧。我不是艺术鉴赏家,你知道。关于你的艺术,我能讲的话都不会不使你感到好笑。不过我还得说:我一眼看见你这个福音传播者,便认出是我们的达尼埃尔院长,且又不仅是他个人,而是他当时对我们所意味的一切:高贵,善良,纯朴。就像当年他站在我们这些怀着敬爱之心的年轻人面前一样,如今已故的达尼埃尔院长又带着当时对于我们是神圣而难忘的一切,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面前。亲爱的朋友,这是你送给我的一件珍贵的礼物,你不只把达尼埃尔院长还给了我们,而且让我完全认识了你,第一次完全认识了你。现在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啦!让咱们别再谈这个问题吧,我没有这种天赋。啊,歌尔德蒙,咱们总算有了今天!”

宽敞的工场里沉寂了。歌尔德蒙看出他朋友的心里很激动。他自己呢,也窘得气都透不过来。

“唔,”他仅仅说,“我很高兴。不过,你该吃饭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