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齐斯对他说:“你回来了,我说不出有多高兴。你走后我非常怅惘,没有一天不想念你;我甚至常常担心,怕你再不愿回来了。”
歌尔德蒙摇了摇头:“唔,不回来损失也不大。”
纳尔齐斯心如刀割,朝自己的爱友慢慢俯下身去,用嘴唇亲了亲歌尔德蒙的头发和额头,做了他俩结交这么多年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歌尔德蒙起初莫明其妙,过后明白过来,大为激动。
“歌尔德蒙,”他朋友凑近他耳朵低声地说,“原谅我,有件事我没能早一些告诉你。本来,当初在主教的宫堡中,我到地牢里来探望你时,或者当我看到你完成的第一批雕像时,或者在一个别的什么时机,我就应该对你说。让我今天告诉你吧,我是多么地爱你,你对于我一直有多么宝贵,由于你,我的生活变得多么丰富啊!这在你不会很有意义;你对爱情已司空见惯,已让许多女人宠爱和娇惯过。可对我却不同;我的一生缺乏爱,缺乏这最美好的东西。我们的院长达尼埃尔曾经对我说,他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看来他说得对。我对人并不缺乏公正,我总努力想对众人公正而耐心,可就是从来也没爱过他们。院里的两位学者中,更渊博的那位我比较喜欢;我从不明知其平庸而喜欢一个平庸的学者。要是我终究还是知道了什么是爱,那就得归功于你。你是所有人中唯一我能够爱的人。你无法衡量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沙漠中的甘泉,荒原里的花树。我的心没有枯萎,我的灵魂中还留下了一个可以为圣恩所达到的地方,这完完全全得感谢你。”
歌尔德蒙舒心地微笑着,显得有点腼腆。他用清醒时那种柔和而平静的语气说道:“当初,你把我从绞架上救下来,我们一同骑马回修道院,路上我问起我的马布莱斯,你做了回答。当时我就看出,你这个一向连这匹马和那匹马都区分不开的人,对我的小驹子布莱斯却非常关心。我明白,你这样做是因为我,所以心里很高兴。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你确实很爱我。而我也是一直爱你的哟,纳尔齐斯,我生命的一半意义,就在于争取你对我的爱。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但却从未指望,你这个骄傲的人什么时候会对我讲出来。现在你对我讲了,而且是在这个我已一无所有的时刻,流浪和自由、世界和女人全已抛弃了我的时刻。我接受你的盛情,并且感激你。”
丽迪娅圣母像站在房内注视着一切。
“你总是想到死亡吗?”纳尔齐斯问。
“是的,我经常想到死,想到我的生命将变成什么。少年时代,当我还是个学生,我曾希望成为一个有灵性的人,像你一样。是你向我表明,我不适合于此。于是我便投身到人生的另一方面,感官方面;妇女们使我很容易在这样的生活中找到了欢乐,她们是如此热烈和贪婪。不过我也不想讲蔑视她们以及蔑视声色之娱的话,我经常的确是非常幸福。我并且有幸体验到,感性的东西也可以是富有灵智的;艺术便由此产生。可现在两种火焰均已熄灭:我既不再有动物所具有的官能的快感——即使今日还有妇女跟着我跑,我也不会感到幸福了;也不再有创造艺术品的欲望——我雕刻的形象已经够多,再说数量多少并不重要。因此对我来说,死的时候已经到了。我情愿死,而且对死怀着好奇。”
“为什么好奇?”纳尔齐斯问。
“嗯,这在我可能有些蠢。但我确确实实是好奇。并不是对彼岸怀着好奇心,纳尔齐斯,对它我很少去想,要是允许我讲实话,我根本不再相信它。不存在什么彼岸。树枯了就永远死啦,冻僵了的鸟再也不能复生,人死后也一样。人去世后,大伙儿可能怀念他一阵子,但这也不会久。说到我对死之所以好奇,仅仅是因为我一直还相信或幻想,我正处于回到我母亲身边去的途中。我希望,死将是一个巨大的幸福,一个和初恋得到满足时一样巨大的幸福。我怎么也打消不了这样的想法:来接我的将不是手执刈草镰的死神,而是我的母亲,她将带领我回到虚无和纯洁中去。”
歌尔德蒙一连几天不曾开口了。过后有一天,纳尔齐斯来探望他,发现他又神志清醒,乐于谈话,便说:
“安东神父讲,你一定常常痛得厉害。可你怎么能安安静静地忍受着,歌尔德蒙?我觉得,你现在准是找到和平了吧。”
“你是指在主身边的和平么?不,我没有找到这种和平。我不希罕那种与他同在的和平。他把世界造得这么坏,我们不用去赞美它;再说我对他是否赞美,他也不在乎呀。他把世界搞得很糟。不过,我胸中的痛楚与和平结合在一起了,这却是事实。从前我不能很好忍受痛苦;虽然有时我曾认为死亡对我将是轻松的,事实表明却是个误解。那一夜在亨利希伯爵的地牢里,当情况真的严重起来时,事实就表明:我不能简简单单地死去,我还太强壮,太狂野,我的每一个肢体,他们都必须费两倍的劲才可能消灭。可现在呢,情形不同喽。”
他讲得累了,声音微弱起来。纳尔齐斯要求他休息。
“不,”他说,“我希望给你讲。从前我不好意思告诉你,你想必会笑话我,换句话说,我当时骑上马离开这儿,并不是没有一个目的地。我听人传说,亨利希伯爵又被派出来了,他的情妇阿格妮丝也在一起。算了吧,这在你看来不重要,今天在我也不重要了。可当时一听到消息,我真心急火燎,脑子里除了阿格妮丝外再也装不进任何东西;她是我认识和爱过的最美的女人,我一定得再见到她,再和她一块儿快活一番。我骑马走了一个礼拜,终于找到了她。谁知彼一时,此一时。我找到了阿格妮丝,她仍跟当初一样娇艳,我终于找到了她,想方设法在她眼前露面,和她打招呼。可你想象一下,纳尔齐斯,她竟不理睬我!对于她来说,我已经老了,已经不再漂亮、快活,已经不能再引起她任何欲望啦。本来,我的旅程到此已经结束,可我却硬着头皮往前走,不愿灰心失望地回到你们身边来,让人笑话。当我再这么走去时,我已经完全失去力量、青春和机智,结果连人带马摔下一道斜坡,掉进小溪,肋骨折断了,在冷水中躺了一夜。到这时我才生平第一回尝到了真正疼痛的滋味。我一摔下去立刻感到胸口里有什么断了;而这本身却叫我高兴,我乐于听见折断的响声,对此感到满意。我躺在溪水里,看出自己非死不可了,但心情与上次在地牢中完全不同。我对死一点也不反感,死,在我看似乎不再是坏事。我感到自此以后常常感觉到的剧烈疼痛,并且做了一个梦,或者如你所说的产生了一个幻觉。我躺在那儿,胸腔里痛得火烧似的,于是我拼命挣扎,大声喊叫;可是,蓦地里,我听见一个声音在笑——一个我从童年以后就不曾再听见过的声音。这是我母亲的声音,一个低沉的女性的声音,充满着欢娱和爱。我一看果然是她,她坐在我身旁,把我抱在怀里,撕开我的胸部,手指深深探进我的肋间,以便把我的心解脱出来。我看到这番情景,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身上也就不感觉痛了。现在也一样,当痛楚重新来临,它已不再是痛苦,不再是敌人,而是来解脱我的心的母亲的手指。她来得非常勤,有时用力按着,发出快意的呻吟;有时又笑起来,发出温柔的喃喃声。有时她不在我身边,而在高高的天上;我在云朵间看见她的脸,本身大得也如一片云,在空中飘浮着,发出哀戚的微笑;她这哀戚的微笑对我身体产生一股吸力,要把我的心从胸口里吸出去。”
歌尔德蒙老是谈起她,谈起他的母亲。
“你还记得吗?”他在临终前的有一天问纳尔齐斯。“我一度曾经把自己的母亲忘记了,可你又把她唤了出来。那时我也感到很痛苦,就像有野兽在咬我心肝似的。当时我们还是少年,英俊年轻的小伙子。然而就在那时,母亲已对我发出召唤,我不得不跟她去。她无所不在。吉卜赛女郎莉赛是她,尼克劳斯师傅的美丽圣母像是她,生活是她,爱情是她,欢娱是她,恐惧、饥饿、性欲也是她。眼下她是死亡,她已经把手指伸进我的胸脯内。”
“别讲话太多,亲爱的,”纳尔齐斯请求道,“明天再讲吧。”
歌尔德蒙望着他的眼睛,脸上泛起异样的微笑,一种他从最后一次旅行带回来的新的微笑,看去使他的模样显得如此苍老、衰弱,有时几乎有些痴傻,有时又极其善良和聪明。
“亲爱的朋友,”他喃喃说,“我不能等到明天。我必须与你诀别,为此我得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再注意听我一会儿。我想对你讲讲我的母亲,讲她如何用手捏住了我的心。一些年来,我就怀着一个十分珍爱、十分神秘的梦想,就是雕一尊母亲的像;在所有形象中,她对于我是最神圣的,我一直在心中带着她四处漂泊,她是一个充满爱和神秘的形象。还在不久以前,我完全不能忍受这样的想法,就是我可能在未雕出她之前便会死去;我觉得要是这样,我的生命就算虚度了。可现在你瞧,我和她的关系是多么奇特哟:不是我的双手塑造了她的形象,倒是她塑造了我。她的手抓住我的心,要掏它出来,把我变成一个空壳,引诱我向死亡走去;而我的梦想却跟我一起死了,那美丽的形象——伟大的夏娃母亲的形象也就死了。眼下我仍看见她,要是手上还有力气,就可以把她塑造出来。可是她不愿意,不愿意我暴露她的秘密。她宁愿我死。我也心甘情愿死,她使我死得很轻松。”
纳尔齐斯惊恐地听着这些话,为了听得明白,只得把头伏到他朋友的脸上去。有几句他只听了个大概,有几句又听得很清楚,可意义是什么却始终不明白。
这当儿,病人再一次睁开眼来,久久凝视着朋友的脸。他用目光向他告别。最后他动了动,似乎想要摇摇头,同时低声说:“可你将来想怎样死呢,纳尔齐斯,你没有母亲?人没有母亲就不能爱,没有母亲也不能死啊。”
他以后再嘀咕些什么,便完全听不懂了。最后两天,纳尔齐斯日夜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咽了气。歌尔德蒙临终前的这几句话像火焰一样,在他心里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