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在轮下 赫尔曼·黑塞 8360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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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糟糕的是两点钟他还要去口试,这是他最害怕的。在炽热烘人的路上,他感到非常不舒服,由于烦恼、恐惧、头晕,他几乎都睁不开眼睛去看东西了。

一张绿色的大桌子后面坐着三位老师,汉斯在他们面前坐了十分钟,翻译了几个拉丁文句子,回答了提出的问题。然后又在另三位老师面前坐了十分钟,翻译了希腊文,又被考了一番。最后老师要他讲一个希腊文的不规则动词过去时态,但他回答不出来。

“您可以走了,走那儿右边的门。”

他走了,但刚到门口,就想起了这个过去时态。他站住了。

“您走吧,”老师对他说,“您走呀!怎么?难道您不舒服吗?”

“不是,而是那个过去时态我想起来了。”

他向房里喊出了这个词,看见一位老师笑了,就涨红着脸冲了出去。随后试图回想那些问题和他的回答,可是他觉得一切都搞得杂乱无章。浮现在脑海里的老是那张巨大的绿色桌面,那三位上了年纪、板着面孔、穿着礼服的先生,那本打开的书和他自己那只放在书上颤抖的手。天哪!他回答了些什么啊!

他在街上走着,觉得自己好像在这里已有几个星期了,而且再也不能离开似的。家里的花园,碧绿的枞树山,河边的钓鱼处,这些情景显得十分遥远,好像是早年发生过的事。哦,假如今天就能回家该多好啊!再待在这儿就没有意义了,考试反正是告吹了。

他买了一个奶油面包,整个下午在马路上闲荡,免得和父亲多噜苏。他终于回到住处,家里人都在为他担心,因为他显得筋疲力尽,样子很难受,他们给他喝一盆蛋汤,就叫他上床休息了。明天还要考数学和宗教,考完后就可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汉斯觉得这简直把人挖苦透了;今天他一切都很顺利,而昨天考主课却倒了楣。反正一样,现在只求快走,回家去!

“考试结束了,我们可以回家了。”他对姑妈说。

他父亲今天还想留在这儿,因为他们要去康斯塔特,到那儿的疗养公园去喝咖啡。可是汉斯苦苦哀求,父亲只好答应让他一个人先回去。他们送他上了车,交给他车票,姑妈吻了他一下,还给他带了些吃的东西。于是他便筋疲力尽、无精打采地乘着火车穿过绿色的丘陵地带向家乡驶去。直到深蓝色的枞树山峦出现时,男孩身上才出现一种喜悦和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为能看见老女仆、自己的小房间、校长、看惯了的低矮校舍和其他一切而感到高兴。幸好车站上没有遇到好奇的熟人,他可以提着小包,不引人注意地赶回家去。

“斯图加特好玩吗?”老安娜问道。

“好玩?你大概以为考试是件好玩的事吧?回到了家我才高兴呢!爸爸要明天才回来。”

他喝了一钵子新鲜牛奶,取下挂在窗前的游泳裤跑了出去,但并不是朝大伙游泳的浴场草坪跑去。

他出城很远,朝“天平”走去,那里河水很深很慢地通过两岸高大的灌木树丛流去。他在那里脱下衣服,先用手,然后用脚试探一下凉水,打了一个寒噤,便迅速一跃跳进水中。他慢慢地逆着缓慢的流水游去。感到近几日的汗水和恐惧都随着水流消逝了。当清凉的河水怀抱着他那瘦弱的身体时,他的心灵怀着新的喜悦占有了美丽的家乡。他游快一些,歇一会,又继续游,为一种舒适的凉意与疲乏所围困。他仰卧在水上又顺流往下游漂去,倾听绕圈飞行、形成金黄色堆堆的晚蝇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仰望那不时有小小的飞快的燕子掠过、为消失在群山后面的夕阳映红了的傍晚天空。当他重新穿上衣服,梦幻般地荡回家去时,暗影已经笼罩了山谷。

他打商人萨克曼的花园旁路过。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和一些孩子们在这里偷过生李子。然后经过基希纳的木工场,那里到处堆放着白色的松树木料,从前他常在那下面找到钓鱼用的蚯蚓。他也经过督察盖斯勒的小屋,两年前他在溜冰时非常想向他的女儿爱玛献殷勤。她是本城最秀丽、最风雅的女学生,和他同年。当初有一段时间没有比能和她谈一次话或是握一次手更叫他向往的事了。但是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因为他太怕难为情了。从那以后,她给送进寄宿学校,汉斯简直不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了。但是现在他又想起了这些儿时的往事,好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它们具有这么强烈的色彩,具有迄今所经历的一切所未曾有过的那样奇怪的充满遐想的气息。那时日子过得才有意思呢!那时,傍晚时分,他坐在丽瑟家门前削土豆,听故事;星期天他一大清早裤子卷得高高的,偷偷地在下堤堰那儿去摸鱼捉蟹,事后穿着湿淋淋的节日衣服挨父亲一顿打。那时有过那么多谜一样的不可思议的事物和人,这些如今他已有很久没有再去想过。弯脖子小鞋匠施特罗迈耶,大家都知道他毒死了他的老婆,还有那个传奇式的“贝克先生”手拿棍棒,背着包遨游了整个专区,人们都叫他做“先生”,因为他从前是个有钱人,曾经有过四匹马连同一辆马车。关于这些人,除了名字之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模糊感到他已丧失了这个偏僻狭小的凡俗世界,而又未曾得到一些生动活泼、值得体味的东西来替代它。

因为第二天他还放假,早上他一直睡到很晚,享受着他的自由。中午他去接父亲,父亲心中还充满着斯图加特之行的欢乐。

“如果你考取了,你可以向我提些要求,”他兴致勃勃地说,“你考虑考虑!”

“不,不,”汉斯叹着气说,“我肯定考不取。”

“笨东西,你怎么啦!你还是为自己提些要求吧,趁我现在还不曾反悔!”

“我想假期里再去钓钓鱼。可以吗?”

“好,考取的话你可以去。”

第二天是星期天,下了暴雨。汉斯有好几小时坐在他的小房间里一边看书,一边沉思。他再一次详详细细地回忆自己在斯图加特的考试情况,但总是得出同一结论:他倒了无可挽回的楣,他本来是可以考得好得多的。录取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的了,该死的头疼病啊!他愈来愈担心起来,一种莫大的不安促使他终于走到父亲那里去了。

“爸爸!”

“你要什么?”

“想问一问。是为了提要求的事,我想还是不去钓鱼吧。”

“哎,怎么现在又变卦了?”

“因为我……噢,我是想问问,我能不能……”

“你说出来好了,别装模作样了!你说,是什么呀?”

“要是我考不取,能不能去上高中?”

吉本拉特先生不吭一声。

“什么?高中?”后来他爆发了,“你上高中?谁给你出这个主意的?”

“没有谁。我只不过这样想罢了。”

汉斯脸上表露出他内心的巨大恐惧,但是父亲没看见。

“走吧,走吧,”他不耐烦地大笑着说,“这是你过度紧张的结果。去上高中!你大概以为我是商业局长吧!”

他频频挥手表示拒绝,使得汉斯只好放弃要求,失望地走了出去。

“这个孩子!”父亲在他背后气愤地骂着,“亏他想得出!他现在都想去上高中了!你别打错主意了。”

汉斯在窗台上坐了半小时,凝视着新擦过的地板,作着种种设想:假如进神学校、进高中和大学的事真的都不成功,那会怎样。他会被送到一家干酪铺去当学徒或是到一个写字间去当办事员,这样,他就一辈子做一个他瞧不起的、绝对不愿做的庸庸碌碌的穷人。他那张俊俏聪明的学生脸扭成一副充满愤怒和痛苦的怪相。他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用力吐了口唾沫,抓起那本放在一旁的拉丁文文选,使出全身力气朝最近的墙壁上扔去,然后跑了出去。外面正在下雨。

星期一早上他又去上学了。

“身体好吗?”校长问道,和他握了握手,“我本来以为你昨天就会来我这儿的!考试情况怎样?”

汉斯垂下了头。

“呐,怎么啦?你考得不好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

“唔,要有耐心呀!”老先生安慰他说,“估计今天上午就会有从斯图加特来的消息。”

上午这段时间长得可怕,没有传来消息。吃午饭时,汉斯由于内心痛苦几乎咽不下饭菜。

下午,当他两点钟走进教室时,班主任已经在那里了。

“汉斯·吉本拉特,”他大声喊道。

汉斯走向前去。教师向他伸出手来。

“我祝贺你,吉本拉特,你以第二名录取了。”

教室里顿时一片肃静。门打开了,校长走了进来。

“我向你祝贺。好,现在你怎么说?”

男孩惊喜交集,浑身软瘫了。

“唔,你什么话都不说吗?”

“要早知道的话,”他脱口而出地说,“我也完全能考个第一名。”

“好,回家去吧!”校长说,“把消息告诉你爸爸。你现在不必再来上学了,反正一星期后也就放假了。”

男孩晕头转向地走到街上,看见挺立着的菩提树和在阳光照耀下的集市广场,一切和平时一样,然而一切都变得更美,更有意义,更为欢快了。他考取了!而且还是第二名!当最初的一阵喜悦过去后,他心里充满了一片热切的感激之情。现在可以不必再避开牧师了。现在他可以升学了!现在不必害怕干酪铺,不必害怕写字间了!

现在他可以再去钓鱼了。当他回到家时,父亲正巧站在门口。

“有什么事?”父亲不加思索地问道。

“没有什么大事,他们放我回家了。”

“什么?为什么呀?”

“因为现在我是神学校的学生了。”

“喝,老天爷!你考取了?”

汉斯点点头。

“考得好吗?”

“我是第二名。”

这点父亲压根儿没料到,他不知说什么是好,一味拍着儿子的肩膀,笑着,摇着头。然后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仍然只是摇头。

“好家伙!”他终于喊道。又喊了一声:“好家伙!”

汉斯冲进屋里,径直奔上楼去,到了阁楼上用力打开了空荡荡的墙上的一个壁橱,在里面乱翻,把各式各样的盒子、线团和软木都拿了出来。这是他的钓鱼工具。现在他先得削根好钓竿。他下楼去找父亲。

“爸爸,把你的小刀借给我用用。”

“干什么!”

“我要削根竿子去钓鱼。”

爸爸把手伸入口袋。

“喏,”他面露喜色慷慨地说,“给你两马克,你自己去买一把刀吧!但是不要到汉福利去买,到那边刀铺去买。”

汉斯飞奔而去。刀铺老板问起他考试的事,听到了他的好消息,拿出一把特别好的刀给他。河的下游伯吕尔桥下长着许多又细又好的赤杨树和榛树。他在那里挑选了好久,削了一根完美无缺、坚韧而有弹性的树枝,急忙拿着跑回家去。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双目炯炯,着手做起钓具来,这种工作就同钓鱼一样叫他喜爱。整个下午和晚上都一直坐在那里干。他把白色、棕褐色和绿色的线分拣出来,细心地加以检查、修整,还把一些老结和杂乱无章的地方解了开来。试了试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软木和羽毛管,或是重新再削一些。为了加重线的分量,把小铅块敲成重量不等的球,上面还凿了洞串在线上,以稳住钓线。然后是钓钩。这东西倒还有些存货。钓钩有些扎在四股黑色缝纫线上,有些扎在一截羊肠弦上,有些扎在马鬃绳上。将近傍晚,所有的事都做完了。这样,汉斯就有把握在漫长的七周假期中不致感到寂寞无聊了。因为他可以拿着钓竿独自一人在河边度过整天。

1 萨拉图斯特拉,波斯宗教改革家、预言家。这里显然是指德国哲学家尼采(1844-1900)借用他的名字以阐发自己的超人哲学思想的著作《萨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一书。

2 布伦茨(1499-1570),德国神学家。符腾堡教派的组织者。

3 波蒂切利(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作品有《维纳斯的诞生》等。

4 虔信派是十七世纪末兴起的一个基督教新教派。

5 色诺芬(约前430-约前355),古希腊雅典城邦的贵族奴隶主、军人、历史学家。苏格拉底的弟子,著有《远征记》、《希腊史》和《苏格拉底言行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