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在轮下 赫尔曼·黑塞 8484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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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猾的冒汽鬼并没有躺在桂冠上休息,而在此期间他在为大干一番作准备。他现在出版了一份报纸的第一期,那是用小型规格油印在草稿纸上的。他为出这期报纸已收集了几个星期的材料,标题叫《豪猪》,这主要是一份诙谐的刊物。第一期的精彩文章是《约书亚记》4一书的作者和毛尔布隆神学校学生间滑稽的对话。

成就是杰出的。冒汽鬼摆出一副十分忙碌的主编和发行人的架势,在修道院里享有与当时威尼斯共和国著名的阿莱提诺5差不多同样微妙的声望。

赫尔曼·海尔纳热情地参加了编辑工作,与冒汽鬼一起进行尖刻的、讽刺的评论,他从事这一工作既诙谐也不乏恶毒,因而引起大家的惊异。这份小报使整个修道院凝神屏息约有一月之久。

吉本拉特没有干涉他朋友的行动。他自己既无兴趣也无才能参与这事。起初,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海尔纳新近晚上经常在斯巴达室。因为汉斯近来在忙于别的事,他整天疲疲沓沓不能专心。功课做得也慢,也提不起兴趣。一次,在上李维课时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教授点名叫汉斯翻译,他却坐在位子上不动。

“这是什么意思?您为什么不站起来?”教授恼火地喊道。

汉斯还是一动不动。他直挺挺地坐在凳上,低着头,眼睛半开半闭。喊声把他从梦中惊醒。他听到老师的声音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他也感觉到坐在他身旁的同学猛力地推推他。这与他无关。他被另一些人所包围,另一些人的手在碰他,另一些人的声音和他谈话。这是一种又近、又轻、又深沉的声音。在这声音中没有字句,而是深沉温和得像泉水淙淙似的。许多双眼睛瞧着他——陌生、疑惧、大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些眼睛也许是他刚才读李维时读到的罗马人民群众的眼睛,也许是他曾经梦见或是哪一次在画片上见到过的陌生人的眼睛。

“吉本拉特!”教授叫起来,“您在睡觉吗?”

汉斯慢慢地睁开眼睛,吃惊地盯着教师摇摇头。

“您刚才在睡觉吧?不然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刚才读的是哪一句?您说呢?”

汉斯用手点点书。他很明白现在读到什么地方。

“您现在总可以站起来了吧?”教授挖苦地问。汉斯站了起来。

“您在搞什么名堂?您看着我!”

他瞧着教授,但是这种目光却不能令教授满意,因为他诧异地摇摇头。

“您不舒服吗?吉本拉特?”

“没有,教授先生。”

“您坐下,下课后到我的房里来一下。”

汉斯坐下又俯身看他的李维。他已完全清醒过来,一切都明白了。同时他内心却在追逐着许多陌生的形象,它们慢慢地远去,而那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在远处的雾中。与此同时教师和正在作翻译的同学的声音、教室里有的响声愈来愈近,终于又像往常一样真实,一样近在眼前。课凳、讲台和黑板依然如故,墙上挂着木制圆规和三角板,周围坐着全班同学,其中许多人好奇地、偷偷地、肆无忌惮地向他瞟视。这时汉斯大吃一惊。

“下课后您到我房里来一下。”他刚才听见有人是这样说的。天哪,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下课后,教授喊他过去,带着他一起从呆呆观望的同学中间穿过。

“您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时您并没有睡觉啰?”

“没有。”

“我叫您时,您为什么不站起来?”

“我不知道。”

“要么您是没有听见我的话?您耳朵有毛病吗?”

“不,我听见您喊的。”

“而您却不站起来,您的眼神那么古怪,您到底是在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想,我是要站起来的。”

“那为什么不这样做呢?那您还是身体不舒服啰?”

“我想没有不舒服,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您头痛吗?”

“没有。”

“那好,您走吧。”

吃饭前,他又被叫去,而且被带进了寝室。校长和校医在那里等他。对他作了检查和询问,但是没有明显的病症。医生亲切地笑笑,认为这事并不严重。

“这是轻微的神经衰弱症,校长先生。”医生温存地、嗤嗤地笑着说,“是一时的虚弱状态——轻度的眩晕症。要督促这个年轻人到户外去走走。至于头痛我可以给他开些药水。”

从那以后,汉斯每天饭后要到户外活动一小时。这点他倒并不反对。糟的是校长不准海尔纳陪他散步。海尔纳气愤得痛骂,但又只得服从。这样,汉斯就经常独自一人去散步,而且觉得这是一种愉快的事。这时已是初春时分,在圆拱形美丽的山丘上才萌发出来的绿芽,像稀疏的波浪此起彼伏地流动,树木正在摆脱那种轮廓分明、褐色枝条的冬天形象而长出了嫩叶,互相融合在一起,像一望无际的、在流动着的、充满活力的绿色波涛,融合在五彩缤纷的景色之中。

从前在拉丁文学校学习时,汉斯对于春天的看法与这次不同。那时他更加活泼、更加好奇和更喜爱逐个地观察春天的来到。他观察过鸟儿的归来,一种又一种。也观察过树木开花的顺序。然后,五月一到,他就开始钓鱼。现在不再愿意费劲地去把鸟儿分门别类,或是通过蓓蕾去识别花木,他只看到一般的繁忙景象,到处是含苞欲放的花朵。他闻着嫩芽新叶的气息,吸着暖洋洋的、醉人的空气,惊奇地在田野上行走。他很快就觉得疲乏,始终有一种想躺下和睡着的趋势。他几乎不断地看到各式各样并非真正在他周围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也不去考虑。那是些清晰的、脆弱的、不寻常的梦。它们犹如画像,又像栽满奇异树木的林荫大道围绕在他周围,而梦境中并未发生任何事,纯粹是些只供观赏的图像。但是观赏本身也是一种体验。它把人带往别处,到另外一些人的地方去。这是在陌生的、踏上去很松软的土地上漫游,能吸到异样的空气,一种充满轻松愉快、优美的奇妙香味的空气。有时不是出现这种画面而是一种感觉,朦朦胧胧,暖洋洋的,令人激动的,仿佛有一只轻巧的手在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身躯。

在读书和学习上,汉斯要集中思想非常吃力。凡是他不感兴趣的,都像幻影那样从他手上滑过。至于希伯来文词汇,如果想在课堂上还记得住就非得在课前半小时方才去读不可。但是那种看到具体形象的光景经常会出现,使得他在读书时,看到书上所描绘的一切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活着、动着,比最邻近的周围环境还要充满活力、还要真切。他失望地发觉他的记忆力不再能接受任何东西,几乎一天比一天瘫痪,一天比一天不可靠。而在这同时却往往使他感到惊讶和害怕的是:有些往事的回忆会向他袭来,这些回忆清晰异常。正在上课或看书时,有时会忽然想起他的父亲,或是老安娜,或是从前的老师或同学中的某一个人,看到他们站在他面前,一时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还一再重新经历着在斯图加特逗留、参加邦试和过暑假的一些场面,或是看见自己带着钓竿坐在河边,闻着阳光热力蒸发的水汽。同时他也觉得他所梦见的那个时期已经过去了许许多多年头了。

在一个湿热、阴暗的傍晚,他和海尔纳在大寝室里踱来踱去,谈到了家乡、父亲、钓鱼和学校。他的朋友出奇地一言不发。他让汉斯说话,有时点点头,或是用他整天喜欢玩弄的那把小尺若有所思地在空中挥打几下。渐渐地汉斯也不吭声了。天色已晚,他们坐在一个窗台上。

“喂,汉斯,”海尔纳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激动。

“什么事?”

“哦,没什么事。”

“不,你说吧!”

“我只不过想——因为你那样无所不谈地讲了许多话——”

“那你想到了什么呢?”

“汉斯,你说说看,你难道从来没有追求过姑娘?”

一阵寂静。这方面的事他们从来还没谈过。汉斯害怕这种事,但是这种神秘的领域却又像童话中的花园似地吸引着他。他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手指也发抖了。

“只有一次,”他压低着嗓子说,“那时我还是个傻孩子。”

又是一阵沉默。

“那么你呢,海尔纳?”

海尔纳叹了一口气。

“唉,算了吧!——你知道,咱们不该谈这事的,这本是毫无价值的呀!”

“那倒不见得。”

“我有个情人。”

“你?真的?”

“在家乡。是邻居。这个冬天我还吻了她一下呢!”

“接吻?”

“是的。——你知道,当时天已经黑了。傍晚,在溜冰场上,她让我帮她脱冰鞋,就在这时,我吻了她一下。”

“她没有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跑开了。”

“后来呢?”

“后来嘛!——什么也没有。”

他又叹起气来,汉斯瞅着他,好像他是一个从禁止进去的花园里跑出来的英雄。

这时钟声响了,该上床睡觉了。灯熄掉了,大家都寂静下来之后,汉斯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有一个多小时之久。他在想着海尔纳吻他心上人的事。

第二天他想问个究竟,但又害羞。而对方因为汉斯不去问他,也不好意思自己再开头谈它。

汉斯在学校里的情况愈来愈坏,老师们开始对他摆出一副凶相,用古怪的目光怒视他。校长脸色阴沉,很不高兴。连同学们也早已觉察吉本拉特大大退步,不再想争第一了。只有海尔纳什么也没有发觉,因为他自己也并不觉得学校特别重要。汉斯自己看着这一切事发生,看着自己在起变化,却并不重视。

在这当儿,海尔纳已经厌倦于报纸的编辑工作,又完全回到了朋友的身边。他好几次不顾禁令陪着汉斯散步,同他一起躺在阳光下,幻想着或是朗读着诗篇或是说些挖苦校长的笑话。汉斯一天又一天地盼望他能继续透露他那次爱情冒险的事,然而他愈是等得久,愈是不敢再去问这件事。在同学中,他们两人显得从未有的那样不受欢迎,因为海尔纳在《豪猪》上发表了恶毒的讽刺,得不到任何人的信赖。

反正小报在这时也停刊了。它已经过时,原来也只打算在冬春之交那些没趣的日子里办的。现在美好的季节开始了,它能提供足够的消遣:采集植物标本、散步和室外游戏。每天中午孩子们在做体操、角力、赛跑和打球,使修道院的院子里充满喧哗和生气。

加上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新的轰动事件,它的肇事者和中心人物又是那个众人的绊脚石海尔纳。

校长听到了海尔纳拿他的禁令当儿戏,几乎每天都陪吉本拉特散步的事。这次他没有惊动汉斯,只把主犯,他的老冤家海尔纳叫到办公室来。他用“你”称呼他,但海尔纳立刻表示不同意这样做。校长指责他不服从命令。海尔纳宣称他是吉本拉特的朋友,谁也无权禁止他们交往。激烈的争吵出现了,结果海尔纳得到几小时禁闭处分,以及严格的禁令,不准他以后同吉本拉特一起外出。

第二天,汉斯又只得独自去散步。他在两点钟回来,到教室和别人在一起。开始上课时,发现海尔纳缺席。一切情况和上次“印度人”失踪的事完全一样,只是这次没有人想到可能是迟到。三点钟全班同学连同三位教师一起出发去寻找失踪者。他们分成几组,在树林里跑着、喊着。有些人,包括两位教师在内,认为他自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五点钟,给这一地区所有的警察所打了电报。晚上给海尔纳父亲发了一封快信。很晚的时候还没有找到任何线索。直到深夜,所有的卧室里还在窃窃私语,大部分学生猜想他是投河了,另外一些人认为他是干脆回家了。不过已经肯定,这个出走的人身上不可能有钱。

同学们望着汉斯,好像他一定了解内情似的。其实并非如此。相反,他是所有人当中最感到意外、最感到担忧的。夜里在卧室听到别人在提问、揣测、扯淡、玩笑,他深深地钻进被子,长时间地、难熬地为他的朋友感到痛苦、担忧。有一种预感,觉得他的朋友是不会再回来了,它攫住了他那忧虑的心,使他深深地痛苦,直到他疲倦,悲愁地睡着了。

在这同一时刻,海尔纳则躺在几英里外的一片小丛林里。他冻得厉害,没法睡觉,但是他却深深地感到自由,大声呼吸着,舒展着四肢,好像是从一只狭窄的牢笼里逃脱出来似的。他从中午开始跑的,在克尼特林根买了一个面包,现在一面不时地咬上一口,一面还透过初发绿叶的、稀疏的树枝仰望夜空、星星和迅速飘过的云朵。他究竟上哪儿去,他是无所谓的。他现在至少已脱离了可恨的修道院,并且已经让校长看到,他的意志胜过命令和禁令。

次日,大家又白白地找了他一整天。他在一个村庄附近的田野上的草堆里度过了第二夜。天亮了,他又钻进树林,直到晚上,他又要去找个村庄时,才落到了巡警手中。巡警对他说了些风趣的话,把他带到村公所,在那里由于他的风趣和奉承,他赢得了村长的欢心。村长把他带回家去宿夜,就寝前还用火腿蛋丰盛地款待了他。第二天,专程赶来的父亲接他走了。

出走者被带回来时,修道院里引起了巨大骚动。但他却似乎毫不后悔他这次小小的天才旅游。校方要求他悔过,但他拒绝了。面对教师会议的秘密法庭,他并不畏惧,或者显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学校本来很想留住他的,可他现在做得太过分了。结果他很丢脸地被开除了,并且在晚上随他父亲动身一去不复返了。他和他的朋友吉本拉特只能握一下手告别。

校长就这种违法乱纪和蜕化变质的特殊事件,发表长篇演说,优美动听。他写给斯图加特当局的报告上对这件事就讲得温和得多,客观得多,轻微得多。神学校的学生们被禁止同这个离去的怪物通信,对此,汉斯·吉本拉特当然只是付诸一笑。有几个星期之久,人们谈论得最多的事是海尔纳和他的逃跑。随着海尔纳的离去和时间的消逝,人们普遍的看法也改变了。不少人后来把当时对之畏惧地加以回避的这个逃跑者看成是一只飞去的鹰。

如今希腊室空了两张桌子。后来离去的那个不像前一个那样迅速地就被忘却。只有校长宁愿看到第二个人的事也同样平息下去。然而海尔纳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打扰修道院的平静。他的朋友等了又等,却从未接到他的来信。他走了,销声匿迹了。他的形象和他的出逃逐渐成了历史,最后成了传说。这个热情的少年在继续干了一些天才恶作剧、走了一些弯路之后,受到艰苦生活的严肃管教,总算是成了一个男子汉,如果不算是成了英雄的话。

留在学校的汉斯受到怀疑,被认为是事先知道海尔纳要逃跑一事的。这种怀疑完全夺去了教师对他的好感。当他在课堂上对许多问题答不上来时,一位教师对他说:“您为什么不跟您那位好朋友海尔纳一起去呢?”

校长对他也不理不睬,带着一种蔑视的同情,就像法利赛人看待税吏一样6,对他侧目而视。这个吉本拉特已经不能算数了,他是属于不可接触的人之列的。

1 玉外纳(约公元60-约140),古罗马讽刺诗人,他的作品无情地鞭笞了当时的社会黑暗。

2 巴登一符腾堡州的一个小镇,传说是浮士德的诞生地。

3 按德国风俗,一般用“你”来称呼家里人或熟悉的人。这里指校长对这些学生十分亲切。

4 《约书亚记》是《旧约全书》摩西五经后的篇名。

5 彼得罗·阿莱提诺(1492-1556),意大利作家,由于他能文善辩,贵族们对他又恨又怕。他一方面抨击当时社会的伤风败俗,另一方面又加以利用。

6 法利赛人:约公元前二世纪至公元二世纪犹太教上层人物中的一派。税吏在当时则是受蔑视的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