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第十五章(1 / 2)

白夜 陀思妥耶夫斯基 3855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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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她目不转睛地狠狠盯住我的脸,可是人却端坐在那里没动,连姿势都没有改变。

“我赢了二十万法郎,”我大声说道,一面把最后一卷金币扔在桌上。老大一堆票子和一卷卷金币摆满了整张桌子,我的眼睛望着这一堆钱简直无法移开;有好几分钟我把波丽娜完全忘在脑后。我一会儿动手整理那一堆堆期票、本票,把它们归在一起;一会儿把金币并成一大堆;时而又放下这些钱,快速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思考;后来,忽然又走到桌子边,再开始数钱。蓦地,好像猛然想起,我急忙奔到门口,把钥匙拧了两下,匆匆把门锁死。随后我对着我的小手提箱站住,沉思起来。

“难道装在手提箱里放到明天?”我突然向波丽娜转过身去问她,因为我忽然想起了她。她一直端坐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的脸上有一种古怪的表情;我不喜欢这种表情!如果我说她脸上的表情是憎恨,我大概没有说错。

我快步走到她跟前。

“波丽娜,这是二万五千弗罗林,合五万法郎,甚至还不止。您拿去,明天扔在他的脸上。”

她不回答我。

“如果您愿意的话,明天一早我自己送去。这样好吗?”

她突然笑了起来,笑了很久。

我惊愕地看着她,心里有种悲哀之感。这笑声很像不久前她嘲弄我时的笑声,她往往在我满腔热情地表白的时候发出揶揄的笑声。后来她终于停止发笑,沉下脸来。她皱着眉头,神色严厉地打量我。

“我不会拿您的钱的。”她以不屑的口气说。

“什么?怎么一回事?”我大声喊道,“波丽娜,这是为什么呢?”

“白拿钱我不要的。”

“作为朋友,我劝您拿着;我愿意把生命都奉献给您。”

她审视我良久,探究的目光似乎要把我看个透。

“您出的价钱高了,”她冷笑着说,“德·格里的情妇不值五万法郎。”

“波丽娜,您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我责怪她,大声说道,“难道我是德·格里?”

“我恨您!是的……是的!……我讨厌您,您跟德·格里一样讨厌。”她忽然瞪着眼睛,高声叫道。

说到这儿,她突然用双手蒙住脸,一阵歇斯底里发作。我急忙奔到她身边。

我明白了,我不在的时候她出了什么事情。她似乎精神完全失常了。

“把我买去吧!你要吗?要吗?像德·格里一样,出五万法郎!”她声音发抖,号啕大哭着,脱口说道。我搂住她,吻她的手,吻她的脚,跪在她面前。

她的歇斯底里过去了。她双手扶着我的肩膀,目光凝然地打量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察看出什么来。她听我说话,但我说的什么她显然听而不闻。她的脸上一副心事重重和思虑沉沉的神气。我为她担忧;我真的以为她精神错乱了。一会儿,她突然轻轻地把我拉到她身边,脸上飘忽着信赖的微笑;一会儿,她蓦地推开我,又用忧愁的目光把我仔细打量。

突然之间,她扑过来拥抱我。

“你是爱我的,爱我的,对吗?”她说,“为了我,你不是,你不是……愿意跟男爵去斗吗?”她忽然放声大笑,好像记忆中蓦然冒出了什么好玩的、可笑的事情。她又哭又笑,哭笑一齐来。唔,我该怎么办呢?我自己也像在发高烧。我记得,她开始向我诉说什么,但我几乎一点也不懂。这是胡言乱语,是含糊不清的嘟囔,——好像她有什么话要尽快地告诉我;这胡言乱语有时又被疯狂般的快活的笑声打断,使我毛骨悚然。“不,不,你是可爱的,你可爱,”她反复说,“你是我的忠实的情人!”说着,她又把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再一次仔细端详我,嘴里不断地说,“你是爱我的……爱我的……将来也爱我的吧?”我眼睛定定地望着她;我还从来不曾看见过她骤然间强烈地表现她的爱情与温柔;诚然,这仅仅是随口胡诌,但是……她从我的目光里发现我热情沸腾,便突然狡黠地微微一笑;她忽然毫没来由地说起阿斯特莱先生。

她不断地谈着阿斯特莱先生(尤其是刚才她竭力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但究竟说的什么,我完全不得要领;她好像还取笑他来着;她不断地反复说,他等着……我是否知道,此刻他多半站在窗外?“真的,真的,他在窗外,你打开窗,看,看,他在这里,在这里!”她把我往窗口推,可是我刚动步,她就发出一串笑声,于是我在她身边站住,她一下子抱住我。

“我们走吧?我们是不是明天走?”她忐忑不安,蓦地冒出一个想法,“嗳……”她沉吟片刻,“嗳,我们去追老奶奶,你看怎么样?我想,在柏林我们能追上她。等我们追上她,她看到我们,你估计她会说什么?阿斯特莱先生呢?……唔,这个人是不会从施朗根贝格山往下跳的,你看呢?”她哈哈大笑,“喂,听我说,你知道他明年夏天打算到哪里去?他想到北极去作科学考察,邀我同去,哈——哈——哈!他说我们俄国人没有欧洲人就一无所知,一无所能……不过他也是个好人!你知道,他原谅了‘将军’;他说,布朗希……情欲……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忽然一迭连声说,似乎说漏了嘴,一下子慌了。“他们真可怜,我为他们,也为老奶奶难过,……喂,我说,我说,你怎么能杀死德·格里呢?难道,难道你真以为你能杀死他?哦,蠢家伙!难道你认为我会放你去跟德·格里拼?就是男爵你也杀不死他,”她忽然莞尔一笑,补充说。“啊,当时你跟男爵纠缠多么令人发笑!我坐在长椅上瞧着你们两个人;我叫你去的时候,你是多么不情愿去。当时我真笑死了,当时我真笑死了。”她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补充说。

她忽然又连连吻我,拥抱我,热情而又温柔地把她的腮帮贴着我的脸;我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听不见。我的脑袋晕晕乎乎……

一觉醒来,我想大概将近早晨七点钟了吧。阳光照进房间。波丽娜紧挨着我坐在旁边,神情古怪地环顾四周,仿佛从昏沉迷糊中醒来,正在凝神回想。她也刚刚睡醒,目不转睛地望着桌子和钱。我觉得头痛欲裂,沉甸甸的。我正要去抓波丽娜的手,她突然一把将我推开,从沙发上霍地跳了起来。刚开始的一天阴霾沉沉;黎明前下过雨。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把脑袋和胸脯伸到窗外,双手捧住脸,胳膊肘支在窗槛上;她这样待了两三分钟,没有朝我回过头来,也没有听见我对她说的话。我骇然想到:现在怎么办?这事情怎么收场?她忽然从窗口抬起身来,走到桌子旁,以无比憎恨的神情望着我,嘴唇气得发抖,说道:

“好啦,现在把五万法郎给我吧!”

“波丽娜,你又这样,你又这样!”我说道。

“你反悔了?哈——哈——哈!你大概舍不得了吧?”

桌上摆着昨天夜里就数好的二万五千弗罗林;我拿起钱,交给她。

“这笔钱现在是我的了?是不是这样?是不是?”她手里捧着钱,恶狠狠地问我。

“永远是你的了。”我说。

“那么,这就是你的五万法郎!”她抡起胳膊把钱朝我掷来。一包钱币猛地砸在我的脸上,四处飞散,落在地板上。扔了钱币,波丽娜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我知道,此时此刻,她当然是精神失常,尽管我不了解这种一时性的精神错乱。诚然,一个月过去,她直到现在还病着。然而,这种情况,主要的是这种反常的举动,原因是什么呢?是自尊心受到损伤?还是她走投无路,决定上我这里来?我的神情是否给她这样的感觉:我为自己的幸福而得意扬扬,可实际上与德·格里是一丘之貉,打算送她五万法郎之后把她甩掉?然而这是根本没有的事,我凭自己的良心知道。我认为,这里面多少是她的虚荣心在作祟:虚荣心促使她不相信我,让她来侮辱我,虽然这一切在她的想象中也许是极其模糊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自然是代德·格里受过了,我也许无大罪而有小过吧。诚然,这仅仅是胡话;我也知道,她在说胡话,这是确实的,而我……而我没去注意这一情况。也许,她现在也不能为此原谅我?是的,但这是现在啊;可当时呢?当时呢?她的病和她的胡言乱语并没有那么厉害,她还不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带着德·格里的信来找我意味着什么,她这是在做什么?看来,她当时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

我匆匆忙忙把我的全部钞票和一大堆金币塞进被褥,将它盖好,在波丽娜离去之后十来分钟走出房间。我深信她跑回去了,我打算悄悄溜到他们那里去,在前厅向保姆问问小姐的身体如何。我在楼梯上与保姆迎面相遇,当我从她嘴里得知波丽娜还没有回家,保姆为了找她,曾经亲自到我那里去过,我真是惊讶不已。

“她刚走,”我对保姆说,“十来分钟之前她刚离开我那里,她能在哪里耽搁呢?”

保姆以责怪的神气对我看了一会。

这期间,出了一件大事,已经在旅馆里传开。在看门人的小房间里和侍役领班室里,人们窃窃私议,说是一大早,才六点钟,小姐就跑出旅馆,冒着雨往英吉利旅馆的方向奔去。从人们的议论和暗示中我发现,他们已经知道她在我的房间里待了一宿。不过,人们的议论已经牵扯到将军全家:大家都知道将军昨天发疯了,在旅馆里到处哭。同时人们还谈到,已经离去的老太太是他的母亲,她特地从俄国赶到这里来阻止儿子与康明小姐的婚事,如果儿子不听话,她就剥夺他的遗产继承权。由于他确实没听她的话,老太太便有意在轮盘赌上把所有的钱输个精光,使他一个子儿也拿不到。“这帮俄国人!”1侍役领班一边摇头,一边愤愤不平地反复说道。其他的人哈哈大笑。侍役领班准备算账。大家已经知道我赢了大笔钱。旅馆的侍役卡尔首先向我道喜。可是我没工夫去理会他们。我匆匆向英吉利旅馆奔去。

时间还早;阿斯特莱先生什么人也不接待;得知来人是我,他走出房间,到走廊上见我,站在我面前,冷漠的灰色眼睛注视着我,一声不吭,等待着,看我要说什么。我立即问起波丽娜。

“她病了。”阿斯特莱先生回答,依旧目不转睛地盯住我。

“她真的在您这里?”

“是的,在我这里。”

“那么您……您打算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是的,我打算留她。”

“阿斯特莱先生,这样会出丑的,这样做使不得。况且她病得不轻;您可能没注意吧?”

“不,我注意到了,而且我刚才已经告诉您,她病了。如果不是病了,她不会在您那里过夜的吧。”

“您连这一点也知道了?”

“我知道的。她昨天到这里来,我本想送她到我的一个女亲戚家去,但是因为她病了,所以她搞错了,到了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