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第十七章(2 / 2)

白夜 陀思妥耶夫斯基 3778 字 12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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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丽娜小姐是值得崇敬的人当中最值得崇敬的,不过,我再对您说一遍,如果您不再向我问起波丽娜小姐的话,您将使我感到极大的愉快。您从来都不了解她,从您嘴里听到她的名字,我觉得对我的道德感情是一种侮辱。”

“原来如此!但是您这话说得不对。请您想一想,除了她之外,我还能跟您谈什么呢?我们对过去的回忆不就在她身上吗?但是您放心,我并不想知道你们的私情,内心的秘密……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么说吧,只是波丽娜小姐的大致情况,仅仅是她目前的处境。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

“那好吧,就说三言两语吧。波丽娜小姐生了很久的病,目前还病着;她和我母亲及妹妹在英国北部住了一些时候。半年前,她的奶奶——记得吗,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死了,留下七千镑的财产归她个人独得。现在波丽娜小姐和我的已经结婚的姐姐一家人正在旅行。她的弟弟和妹妹根据老奶奶的遗嘱也得到一笔钱,眼下正在伦敦求学。她的继父,那位将军,一个月之前在巴黎中风死了。勃朗希小姐待他甚好,不过他从老太太那里得到的全部财产,她都已经过户到了自己名下……大概就是这些情况。”

“德·格里呢?他是不是也在瑞士旅行?”

“没有,德·格里没有在瑞士旅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此外,我严肃地正告您,不要作类似的暗示和粗鲁的联系,否则咱们俩没完!”

“怎么,您不顾咱们过去的友好情谊?”

“是的,连咱们过去的友好情谊也不顾。”

“千万请您原谅,阿斯特莱先生。但是对不起,这里面丝毫没有粗鲁的、侮辱人的地方;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怪波丽娜小姐。此外,阿斯特莱先生,法国人和俄国小姐,概而言之,这种联系不是你我能够讲得清楚或彻底了解的。”

“既然您不再把德·格里的名字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并提,那么我倒要向您请教,您说‘法国人和俄国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联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恰恰是法国人和必定是俄国小姐呢?”

“瞧,您也感兴趣了。阿斯特莱先生,这事情说来话长了。先要了解许多东西。不过这个问题很重要,无论粗看起来是多么可笑。阿斯特莱先生,法国人是极其完美的形式。作为英国人,您可能难以同意;我,作为俄国人,也难以同意,唔,可能是出于忌妒;但是我们俄国小姐可能持有不同看法。您可能觉得拉辛矫揉造作,很不自然,有脂粉气,您甚至不想去拜读他的作品。我也觉得他矫揉造作,很不自然,而且有脂粉气,从某一观点来看是可笑的。但是他迷人,阿斯特莱先生,主要的是,他是一个大诗人,不管咱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当我们还是狗熊的时候,法国人的,即巴黎人的民族形式就已经臻于优雅精致的境界。革命继承了贵族的遗产。现在,连最粗俗的法国人也可能具有形式十分雅致的风度、举止、谈吐甚至思想,却没有用精神和心灵主动去发展形式。一切都得之于继承。自然,他们可能是最空虚、最卑鄙不过的人。嗯,阿斯特莱先生,现在我告诉您,世界上没有比俄国小姐更直爽、更轻信的人了,俄国小姐聪明、善良、不过分矫情。德·格里以某种角色出现,戴着假面具出现,可能以他非凡的潇洒把俄国小姐的心征服。他有雅致的形式,阿斯特莱先生,而俄国小姐错把这种形式当作他的内心,当作他的精神与心灵的天然形式,却没有看作是他继承得来的衣衫。您可能会极不愉快,但我应当据实相告,大部分英国人棱角分明而并不优雅;俄国人则善于辨别美,异常敏感,并且特别爱美。但是,为了识别精神的美与个性的独特,需要具有比我国妇女,尤其是比俄国小姐更大的自由和更强的独立自主精神,而且无论如何要有更丰富的经验。波丽娜小姐——对不起,无法回避,——则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认定您比德·格里这个坏蛋好。她会器重您,成为您的朋友,向您敞开整个心灵,可是卑鄙下流的德·格里,渺小的高利贷者,这可恨的坏蛋终究会去控制这颗心的。仅仅由于所谓固执和爱面子也会如此,因为从前这个德·格里曾经以风度优雅的侯爵的荣耀,以失意的自由主义者的姿态,来到她的面前,他破了产(好像如此?),却乐于帮助她一家人和轻浮的将军。这些行径后来被识破了。但是被人识破也没什么嘛,现在您给她一个从前的德·格里,——正中她的下怀!她越是憎恨现今的德·格里,便越是想念从前的德·格里,尽管从前的德·格里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阿斯特莱先生,您是经营糖业的吧?”

“是的,我在著名的洛韦尔与康普糖业公司有股份。”

“哦,是这么回事,阿斯特莱先生。您一方面是经营糖业的,另一方面是阿波隆·贝尔维岱尔斯基;这两方面好像有点联系不起来。而我根本不是糖商,我仅仅是轮盘赌台上渺小的赌徒,甚至还当过仆人,这一节,波丽娜小姐一定已有所闻,因为她身边似乎有着精明过人的耳目。”

“您一肚子怨恨吧,所以您才这么胡言乱语,”阿斯特莱先生思索了一下,冷冰冰地说,“再说您的话里也并没有什么独到之见。”

“我同意!不过,尊贵的朋友,我的看法不管怎样陈腐,不管怎样琐碎,不管怎样轻飘飘、不正经,其可怕之处在于它毕竟是真实的!我跟您到底还是话不投机啊!”

“这是卑鄙的胡说!……因为,因为……您可要知道!”阿斯特莱先生瞪着眼睛,声音发抖地说,“您可要知道,您这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倒霉的家伙,我是受了她的委托特地到高姆堡来的,为的是见见您,跟您作一番亲切的长谈,把您的感情、思想、希望以及……回忆通通转告她!”

“难道真的是这样?难道真的是这样?”我失声叫道,眼泪夺眶而出。我控制不住,大概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泪如雨下。

“是的,倒霉的家伙,她爱过您,这一点我可以向您公开,因为您是个堕落的人!而且,因为您反正还会在这里待下去的,所以我还要告诉您,她到现在还爱着您!是呀,您把自己给毁了。您有一些才干,生性活跃,人又不笨;您甚至有可能对您的祖国作出贡献,您的祖国是多么需要人才呀,可是您却滞留在这里,您这一辈子完蛋了。我并不怪罪于您。据我看,所有的俄国人都是这样,或者倾向于这样。假如不是轮盘赌,那总有另外一种类似的玩意儿。例外的十分罕见。不懂得劳动是什么的,您不是第一个(我不是说你们的民族)。轮盘赌主要是俄国式的赌博。直到现在,您还是正直的,宁肯去当仆役而不愿去偷窃……然而我不禁惶惑地想到,将来会怎么样?好啦,再见吧!您一定需要钱用吧?我这里您拿十个金路易去,再多我不给,因为您反正会拿去输掉的。拿着吧,再见!拿去呀!”

“不行,阿斯特莱先生,在您说了这一番话之后……”

“拿去!”他提高嗓门说,“我确信您还是高尚的,我给您钱,像接济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如果我能够确有把握您会立刻戒赌,离开高姆堡,回您的祖国去的话,我愿意马上给您一千镑,供您开始新生之用。但是因为目前对您来说,一千镑也罢,十个金路易也罢,都是一样的,都是要输光的,所以我才不给您一千镑而只给您十个金路易。拿着吧,再见!”

“如果您允许我在告别的时候拥抱您一下,我就收下。”

“噢,很高兴和您拥抱!”

我们真诚地拥抱,然后阿斯特莱先生离去。

不,他说得不对!如果我谈到波丽娜和德·格里的那番话是愚蠢而尖刻的话,那么他对俄国人的讲法则是尖刻而无礼了。关于我自己,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不过……不过……这一切都不是这么一回事。这一切都是空话、废话、扯淡,而需要的是事实!现在最要紧的是去瑞士!明天,哦,如果可能的话,明天就动身!重新振作精神,重新做人。应当向他们证明……让波丽娜知道,我还能够成为一个人。只消……不过,现在……已经晚了,但是明天……啊,我有预感,事已如此,已经无可挽回了!现在我身上有十五个金路易,而过去我曾经从十五个盾开始!假如小心谨慎地开始……况且,难道,难道我是个小孩吗?未必我不知道自己是个堕落的人?但是,——我为什么又不能重新做人呢?行的!一生中只消一次(哪怕只有一次)我谨慎而耐心的话,就一切都妥了!只消有一次坚持到底,我就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改变我自己的命运!要紧的是坚持到底。只要回想一下,七个月前我在鲁列津堡彻底输光之前也曾发生过的类似情况。哦,那真是坚毅果断的极好的例证:我当时输得山穷水尽……从游乐宫出来,一瞧,背心袋里还有一个盾,“呀,那么,吃饭的钱有了!”我心里想,但是走了百来步,转念一想,又折回去。我把这个盾押在小数上(这次是押小数),真的,当你独自一人,置身异国,远离祖国,远离朋友,不知道今天是否有饭可吃,却把最后一个盾,真正最后一个盾拿去下注,这时候是有一种特殊的感觉的!我赢了,二十分钟后我从游乐宫出来,口袋里有了一百七十盾。这可是事实!有时候最后一个盾就可能意味着柳暗花明!如果我当初灰心泄气呢?如果我不敢下决心呢?……

明天,明天一切都将见分晓!

(周朴之 翁文达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