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羞得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他撞见我待在他的房间里,——这件事就已经够糟的啦!我有整整三天没朝他看一眼。我羞惭得要哭出来。最古怪的念头和最可笑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其中一个最大胆的念头是:我要走到他面前,向他解释,承认一切,对他坦白地说明真相,使他相信我这样的举动不是一个傻丫头在胡闹,而是怀着一片好意的。我本来已经下了决心去,但是,谢天谢地,勇气还不足。我在想,我要是去了,真不知会惹出什么事儿来!我现在回想起这一切,还觉得害臊呢。
几天过后,妈妈的病突然恶化了。她已经两天没有起床,第三天夜里就发高烧,神志不清。我服侍妈妈,已经一整夜没睡了。我坐在她床边,端水给她喝,按时拿药给她服。第二天夜里,我实在困极了。有时我真想睡觉,眼睛发花,头发晕,疲劳得随时都可能倒下去。但是母亲的微弱的呻吟把我惊醒,我打了个哆嗦,清醒了一会儿,接着又想打瞌睡了。我苦恼得很。我记不清细枝末节了,但是一个可怕的梦,一种恐怖的幻象,趁我睡意蒙眬、迷迷糊糊的时候闯进我的脑袋里来。我吓得醒了过来。房间里黑乎乎的,小灯的灯火在暗淡下去,一道道光线时而突然撒满整个房间,时而在墙上微微闪现,时而完全熄灭了。我不知怎的害怕起来,一阵恐惧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噩梦勾起我的想象,愁闷紧紧揪住我的心……我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种沉重的、可怕的、痛苦的感觉压得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这时候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我们的房间里来。
我只记得我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他的怀抱里。他小心地让我坐到沙发椅上,递给我一杯水喝,问了好些话。我不记得我回答他些什么话。“您病了,您自己也病得很厉害,”他握住我的手,说道,“您有热度,您在糟蹋自己,您不爱惜自己的健康。您要安心,躺下去,睡一觉。我过两个钟头来叫醒您,您要安心些……躺下吧,躺下!”他继续说道,不让我说一句反对的话。疲劳夺走了我最后的力气,我虚弱得合上了眼睛。我在沙发椅上躺下来,打算只睡半个小时,结果却睡到了天明。只有在应该给妈妈服药的时候,波克罗夫斯基才跑来叫醒我。
第二天,我又打算坐在妈妈床边沙发椅上陪夜。白天休息过一阵子,所以下定决心这一夜不再合眼。十一点钟光景,波克罗夫斯基来叩我们的房门。我开了门。“您独自一个人很寂寞,”他对我说,“我给您带来一本书,您拿去看。这样您就不觉得寂寞了。”我接过了书。我记不得这是一本什么书。当时我也未必会去看书,虽说我通夜不睡。一种奇怪的激动情绪驱散了我的睡意。我老是在一个地方坐不住,有好几回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波克罗夫斯基的关怀,叫我喜出望外。他照顾我,为我操心,使我感到自豪。我东想西想,想了一整夜。波克罗夫斯基没有再来。我也知道他不会来,我在预先猜测下一天晚上的情景。
下一天晚上,屋里所有的人已经睡着了。波克罗夫斯基打开自己的房门,站在门槛上跟我讲话。我现在一点也记不得当时我们交谈些什么,只记得我怕羞,慌张,抱怨自己,迫不及待地等着谈话结束,虽说我自己竭力想望这样的谈话,整天盼着这样的谈话,并且事先想好我的问话和答话……从这天晚上起,我们的友谊迈开了第一步。在妈妈生病期间,我们每天夜里有几个小时待在一起。我渐渐克服自己的羞怯心理,虽说在我们每次谈话以后我总还是要抱怨自己。其实,当我看到他关怀我而把他那些讨厌的书撂在一边,我不禁暗自高兴,并且还自鸣得意呢。有一次我们说说笑笑,偶然谈到书从搁板上掉下来的事。这种时刻真奇妙,我不知怎的竟会坦率天真得没了边儿。我满怀激情,又异常兴奋,我竟向他承认了一切……我说我想学习,学点知识,我说我讨厌人家把我看作不懂事的小女孩……我反复地说我当时心情十分奇怪。我心肠很软,眼眶里泪水滚滚。我什么也不隐瞒,倾诉了一切,——说到我对他的一片情意,说我要爱他,诚心诚意跟他一起生活,给他安慰,让他宽心。他有点古怪地朝我看了看,带着惊慌的神情,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突然感到非常痛苦,非常懊丧。我觉得他不了解我,说不定还要笑话我。我突然像个孩子那样哭起来,号啕大哭起来,我自己也克制不住,像是某种毛病发作了。他抓住我的手,吻着,又把我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胸口,劝我,安慰我。他深深地受感动了。我记不得他对我说什么话,但是我又哭又笑,脸红,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不过,尽管我很激动,我还是看出波克罗夫斯基总有点不自在,有点不自然。看来我的迷恋、我的狂喜、如此突然迸发的炽热的感情使他感到太惊讶了。也许他一开头只觉得惊奇,后来疑虑打消了,才怀着像我一样朴实的感情,接受我对他的爱慕、我的贴心话、我的一片深情厚谊,他也回报以同样的深情厚谊,就像是我的知己朋友,就像是我的亲哥哥。我的心多么温暖,多么幸福!……我什么也不隐瞒,什么也不掩饰,他看清这一切,便愈来愈迷恋我了。
是的,在我们相聚的那些悲喜交加的时刻里,夜深人静,在晃悠悠的灯光下,几乎就在我可怜的妈妈的病床旁边,我记不得有什么话我们没有说过!……脑子里想到的,心里要倾诉的,一切的一切,我们无所不谈。我们几乎总是那么幸福……噢,这是痛苦而又快活的时刻,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我现在回忆起来,也还是觉得又痛苦又快活。回忆,不管是快活的回忆还是痛苦的回忆,总是折磨人的,至少我的感受是这样,但是这种折磨却又使人心里感到甜滋滋的。当一颗心变得沉重、痛苦、疲惫、悲伤的时候,回忆能够使它振奋起来,就像炎热的白昼过后,凉快的夜晚来临,一滴滴露珠滋润着被烈日烤得萎蔫的花朵,使花朵重新生机勃勃。
妈妈的病情逐渐好转,但我还是继续在她床边陪夜。波克罗夫斯基常常给我书。我看书,起初是为了不打瞌睡,后来看出点味儿来,就如饥似渴地要看书了。在我面前突然展现了我从来不知道的许许多多新奇的事物。新思想、新印象像一股滚滚的急流,一下子涌进我的心坎里来。这些新思想、新印象愈是难以掌握,不易领会,它们就愈显得亲切诱人,愈是甜蜜地震撼我的整个心灵。它们迅速涌入,使我心潮澎湃,再也不能平静。一种可怕的骚动开始贯穿我的全身。但是这种精神上的重压没有也不可能把我压垮。我太爱幻想,这倒救了我。
妈妈的病好了,我们在夜间的相会和长谈停止了。我们有时候交谈几句,往往是几句平常而空泛的话,但是我总爱琢磨出某种特殊的含义来。我的生活是美满的,我很幸福,悄悄地沉浸在幸福之中。这样过了几个星期……
有一回,老波克罗夫斯基来看我们。他跟我们聊了很长时间。他特别快活,起劲,爱说话;他笑着,说着自己的俏皮话,最后终于把他兴高采烈的谜底揭晓了:他告诉我们,再过整整一个星期就是佩坚卡的生日,到那天他一定要来看儿子,他将穿上新背心,妻子已经答应给他买一双新靴子。总而言之,老头儿太高兴了,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他的生日!这个生日扰得我日夜不安。我下定决心要送一样礼物,表示我对波克罗夫斯基的友情。但是送什么东西呢?最后我终于想出来送给他书。我知道他很想要一部最新版的《普希金全集》,我决定买《普希金全集》。我的私房钱一共有三十卢布,都是做针线活赚来的。我把这点钱存起来,本来是准备添置新衣服用的。我立刻派我们的女厨子玛特列娜老婆婆去打听《普希金全集》的价钱。真糟糕!全集十一卷书,加上装帧费用,至少得六十卢布。哪儿来这么多钱?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不愿意向妈妈要。当然,妈妈肯定会帮助我的,但是这样一来,屋里的人全知道我们送礼的事,这件礼物就变成给波克罗夫斯基的一笔酬金,作为整整一年的学费。我想独自送他一份礼,悄悄的,不让旁人知道。他费神教我书,我只想以我的友情答谢他,而不想支付任何酬金。最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难题的好办法。
我知道商场里有旧书摊,你只要会还价钱,有时能买到很便宜的书。书价往往打对折,而书却没有怎么用过,几乎是簇新的。我决定去商场走一趟。事情倒是很顺利,第二天碰巧我们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都想买些东西。妈妈身体不好,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懒得走动,于是采购的差事便落在我的身上。我和玛特列娜一起去了。
我很走运,一下子就找到一套《普希金全集》,装帧十分漂亮。我开始讲价钱。开头,旧书商要的价钱比店里还要贵,后来,我费了不少口舌,走开了好几回,终于使他把价钱削下来,只要十个银卢布。我觉得讲价钱真有意思!……可怜的玛特列娜不明白我这是怎么回事,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买这么些书。但是,真倒霉!我的全部财产只有三十纸卢布,而旧书商怎么也不肯再减价。我只能连连求告他。我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他的心。他让步了,但是只肯减少两个半纸卢布。他还对天发誓说,他是看在我的面上才让步的,因为我是个十分可爱的小姐,他对别人是怎么也不肯让步的。还缺少两个半纸卢布!我懊丧得要哭出来。但是,完全意外的巧遇帮我摆脱了困境。
我看见老波克罗夫斯基在离我不远的另一个旧书摊旁边。四五个旧书商围住他,跟他纠缠不休,弄得他团团转。他们每个人都向他兜售自己的书,什么书都递给他,什么书他都想买!可怜的老头儿站在他们中间,目瞪口呆,不知道从他们递给他的书中取哪一本好。我走到他跟前,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他格外喜欢我,也许不比佩坚卡差。“我在买书呀,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他回答我,“我给佩坚卡买书。他的生日快到了,他喜欢书,所以我想买书给他……”老头儿平时讲话总惹人发笑,现在又加上神色慌张,一副狼狈相。他什么书都要问问价钱,回答总是一个银卢布,两个银卢布或者三个银卢布。大的书他不再问价钱,只是眼红地看看它们,用手指头翻它几页,拿在手里转过去又转过来,然后放回到原来的地方。“不,不,这太贵了,”他嘀咕着,“说不定从这儿可以挑出好书来。”于是他开始翻看那些薄本子、歌曲本子和历书,那些书都很便宜。“您买这些干什么?”我问他,“都是些没用的书。”“噢,不,”他回答我,“不,您就看看吧,这儿有多么好的书,很好很好的书!”他悲伤地拖长声调说话,我觉得,他为了好书太贵,懊丧得快要哭出来,泪水马上就要从他那苍白的脸颊流到红鼻子上去了。我问他是不是有很多钱。“您瞧,”这个可怜的老头儿掏出他所有的钱来,这些钱包在一张油腻的旧报纸里,“这是半个银卢布,这是二十银戈比,还有二十铜戈比。”我立刻把他拉到我的旧书商跟前。“这里有一套全集,十一本书,一共要三十二个半卢布。我有三十卢布,您加上两个半卢布。我们把这套书买下来,我们合送。”老头儿高兴得要命,把自己的钱通通拿出来。旧书商就把我们合买的这一套书交给他。老头儿把书塞进所有的口袋,双手捧着书,腋窝下夹着书,这样把一整套书搬回自己家里去。他向我保证说,第二天他悄悄地把书送到我那儿。
第二天老头儿来看儿子,照例在他那儿坐了个把钟头,然后来到我们房间里,挨着我坐下,一股神秘的劲儿显得十分滑稽可笑。起初,他由于心里藏着某种秘密,扬扬得意地搓着手,笑眯眯地告诉我:他已经把所有的书悄悄地搬到我们这儿,放在厨房的角落里,由玛特列娜保管着。后来,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即将来临的喜庆日子。老头儿又兴致勃勃地谈到我们要送礼,这个话题他愈是深入地谈下去,我就愈加清楚地感觉到他心里有话,他不能,不敢,甚至害怕说出来。我一直等待着,一声不响。在这以前,我很容易从他做怪样、扮鬼脸、左眼等等的动作中看出他内心的快活和得意;可是此刻这种快活、这种得意却一下子不见了。他变得愈来愈惶惶不安,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您听我说,”他怯生生地低声说道,“您听我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知道不知道,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老头儿神色十分紧张,“我想,等到他生日那一天,您拿十本书,亲自送给他,就是说由您送,用您的名义送。我到那一天就拿一本书,第十一本书,由我送给他,就是说用我的名义送。这样一来,您瞧,您送了礼,我也送了礼,我们两个都送了礼。”这时候老头儿心里发慌,闷声不响了。我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局促不安地等候我的裁决。“您为什么不愿意我们合送呢,扎哈尔·彼特罗维奇?”“是这样,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就是这样……我,要知道,那个……”总而言之,老头儿慌慌张张,脸涨得通红,嘴里结结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您要知道,”他最后说道,“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我有时候会管不住自己……我告诉您,我几乎常常管不住自己,总是管不住自己……我沾上了坏嗜好……就是说,您要明白,有时外面天气很冷,有时发生了各种各样不愉快的事,或者心里难受,或者碰上什么倒霉的事,在这种当口我往往忍不住,管不住自己,有时候就喝多了。佩坚卡对这件事很不高兴。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瞧,他很生气,骂我,讲了许多道理,教训我。所以我现在想送他一点礼物,向他表明我在改正错误,我在开始学好。为了给他买书,我就攒钱,攒了好长时间,因为我几乎从来没有钱,除非佩坚卡有时给我一点儿。这情况他知道。所以,他会看出我的钱是怎么花的,就会明白我是为他一个人才这样做的。”
我十分可怜老头儿。我想了不多一会儿。老头儿不安地望着我。“您听着,扎哈尔·彼特罗维奇,”我说,“您把全部都送给他!”“什么全部?就是说全部的书?”“是的,是全部的书。”“由我送?”“由您送。”“由我一个人送?就是说用我的名义送?”“是的,用您的名义送……”我讲得一点不含糊,但是老头儿有半晌不明白我的话。
“是啊,”他沉思了一阵子,说道,“是啊!这很好,这真是太好了,不过您怎么办呢,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嗯,我就不送了。”“怎么!”老头儿吃了一惊,大声说道,“那么您就什么也不送给佩坚卡,您什么也不想送给他吗?”老头儿吓呆了,这时刻他真想改变原来的办法,好让我也能送点东西给他儿子。这个老头儿的心肠真好!我再三跟他讲清楚,我很高兴送点礼物,但是不愿意夺去他的快乐。“如果您的儿子很满意,”我补充说道,“您就会很高兴,那么我也会很高兴,因为我心里明白,就好像我真的也送了礼物。”于是老头儿宽心了。他在我们这里又待了两个钟头,但是总坐不定,站起身,走来走去,扯着嗓子嚷嚷,逗着萨莎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朝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扮鬼脸。后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终于把他从屋里撵出去了。总而言之,老头儿有点得意忘形,也许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到了大喜的日子,他在十一点整就来了,是做完日祷直接来的,穿着缝补得很整齐的燕尾服,还果真穿上新背心和新靴子。他两手抱着两捆书。那时我们大家都坐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客厅里喝咖啡(那是个礼拜天)。老头儿开头好像谈论普希金是个了不起的诗人,谈呀谈的,心里一乱,便突然转到别的话题上去,说什么一个人一定要学好,如果一个人不学好,那就是说他自甘堕落,还说坏习气会毁掉一个人,并且举了几个失足的例子,最后说他自己从某个时候起就改邪归正,他现在已经改得很好了。他说他过去就觉得儿子的劝导是很有道理的,他早已牢记在心头,而现在他脚踏实地做到了。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他用他长时间来积攒下来的钱买书送给他儿子。
我听这个可怜的老头儿讲这些话,忍不住哭,又忍不住笑。他要吹起牛来,多么头头是道呀!书已经搬到波克罗夫斯基的房间里,摆到书架子上。波克罗夫斯基立刻猜到了事情的真相。老头儿被邀请吃午餐。这一天我们大家非常快活。饭后我们玩方特11、打扑克。萨莎尽情地嬉戏,我也不落在她的后面。波克罗夫斯基对我很亲切,老是寻找机会想跟我单独谈谈,但是我躲开了。这是我整整四年的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天。
接下来都是悲伤的、痛苦的回忆,我的黯淡的日子开始了。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的笔动得愈来愈慢,好像不高兴写下去似的。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我才这样热衷于回忆我的幸福日子里我那平凡生活中的细枝末节。幸福的日子不长,紧跟着来的是苦难,沉重的苦难,天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有尽头。
我的不幸是从波克罗夫斯基的病和死开始的。
我上面描写了过生日的情景,从那天起两个月之后,他病倒了。在这两个月里,他为谋个职业而到处奔波,因为他一直没有固定的职业。正像所有的肺痨病人一样,他到最后一分钟也还抱着活下去的希望。人家让他去当教师,可是他厌恶这个行业。由于身体有病,他又不可能在公家机关里工作。何况要等很长时间才能领到第一次薪俸。总之,波克罗夫斯基到处碰壁,他的脾气愈来愈坏。他的身体垮下来,他也不放在心上。秋天来了。每天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大衣出门,东奔西走,苦苦哀求人家,想找到一个职业。他内心非常痛苦。他常常淋雨,浑身湿透,最后终于病倒了,从此再也没有起床……他死在深秋,在十月末梢。
在他整个生病期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房间。我照料他,服侍他。我常常整夜不睡觉。他难得有神志清醒的时候,老是说梦话,天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说到他的职务,说到他的书,说到我,说到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他的许多情况,这些情况过去我是不知道的,甚至是料想不到的。在他刚生病的那段时期,我们屋里的人都奇怪地瞧着我,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连连摇头。但是我理直气壮地朝他们看,他们也就不再责备我同情波克罗夫斯基了,至少妈妈是这样。
有时候波克罗夫斯基认出我来,然而这是难得的事。他几乎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之中。有时候他整夜好像在跟什么人讲话,讲一些含含混混、莫名其妙的话,他那嘶哑的声音在他的窄小的房间里引起低沉的回声,像在坟墓里一般,那时候我真害怕极了。特别是在临终的那天夜里,他像是发狂了。他太痛苦,太难过了。他的一声声呻吟,撕裂着我的心。屋里的人都有点儿惊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祷告,求上帝让他早点断气。请来了医生。医生说病人肯定挨不过第二天早晨。
老波克罗夫斯基整夜睡在走廊里,就在儿子房门口,在地上铺一条草席。他时不时走进房间里来,他那副模样儿真可怕。他受到沉重的打击,悲痛万分,简直失魂落魄了。他非常害怕,脑袋老是摇晃着。他浑身发抖,只顾悄声儿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些什么。我看他悲痛得快要发疯了。
天快亮的时候,老头儿精神上受尽折磨,实在精疲力竭,便倒在草席上呼呼地睡着了。八点钟,儿子快要咽气,我叫醒了父亲。这当儿波克罗夫斯基神志非常清醒,跟我们大家告别。真是怪事!我哭不出,但是我的心碎了。
但是最折磨我、使我痛苦到极点的是他的临终时刻。他老是用他那转动不灵的舌头说话,一个劲儿地要求着什么,然而我一点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心如刀割!他有整整一小时焦躁不安,总有什么事放不下,尽力用一双冰凉的手做出某种手势,然后又用嘶哑的低沉的嗓音苦苦央求着,但是他说出来的只是一些连贯不起来的声音,我又一点听不懂他的话。我把屋里的人都带到他面前,给他水喝,但是他始终愁苦地摇着头。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要什么。他要我撩起窗帘,打开百叶窗。他大概想最后一次瞧一瞧白天,瞧一瞧人世间,瞧一瞧太阳。我急忙拉开窗帘,但是这一天清晨又黯淡又凄凉,正像可怜的、临死的人渐渐熄灭的生命。太阳没有出来。雾霭遮住了天空,天色雨蒙蒙,阴沉而凄凉。细雨叩打着玻璃窗,一道道冰冷的肮脏的水流淌着。一片昏暗。微弱的晨光透进房间里来,勉强跟圣像前神灯的摇曳的灯光交相辉映。临终的人无限悲戚地瞧了我一眼,摇摇头。过一会,他死了。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亲自料理丧事。买了一口薄皮棺材,租来一辆拉货马车。为了抵付一切费用,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把死者的所有的书和所有的东西通通拿走。老头儿跟她吵呀,闹呀,拼着命从她那儿把书夺下来,装满自己所有的口袋,塞在帽子里边,身上到处放书,接连三天就这样带着书跑来跑去,甚至上教堂去的时候也不肯放下。在这些日子里,他神魂颠倒,痴痴呆呆,一直在棺材旁边转来转去,莫名其妙地张罗个不停,一会儿整整死者额上的绦带,一会儿点起蜡烛,一会儿又把它拿走。可见他心乱如麻,思想没法集中。妈妈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都没有去教堂参加丧礼。妈妈有病,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本来准备去的,因为跟老波克罗夫斯基吵了一场,就没有去。只有我和老头儿去。在入殓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仿佛对未来有什么预感似的。我在教堂里几乎站不稳。最后,棺材盖起来,钉上钉子,放在货车上,运走了。我只送了一条街。货车跑得快起来。老头儿跟在后面追,一边大声哭着。由于奔跑的缘故,他的哭声发抖,并且断断续续。可怜的老头儿帽子掉在地上,也不站停下来捡。他的头被雨淋湿了,这时候又刮起风来,刺骨的雨夹雪鞭打着他的脸。老头儿似乎没有感觉到恶劣的天气,哭着从货车的这一边奔到另一边。他那旧礼服的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活像两个翅膀。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里都露出书,他的双手抱住一本大书,紧紧地抱住不放。过路人脱下帽子,画着十字。有些人站停下来,惊讶地望着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书时不时地从他的口袋里掉到泥泞的路上。人家叫他停下,告诉他书掉在地上了。他把书捡起来,又去追赶货车了。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有一个讨饭的老太婆跟随着他一起送殡。后来,货车拐个弯,我看不见了。我回到家里,非常伤心地扑到妈妈的怀里。我紧紧地搂着妈妈,吻她,泣不成声,害怕地紧贴着她,好像竭力要把我的最后一个朋友搂在怀里,不肯交给死神……但是,死神已经在等候我可怜的妈妈了!……
六月十一日
昨天我们到岛上去游逛,我是多么感谢您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那地方多么清新,多么美好,那地方真是一片浓绿!我好久好久没有看见青葱的草木了。我在病中总觉得我要死了,一定要死了。您想想,我昨天会有怎么样的感受啊!我昨天显得有点忧郁,您可不要为此生我的气。其实我很高兴,很轻松,但是,在我最高兴的时刻,我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点忧郁。至于我哭,那不值得一提,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要哭。我多愁善感,我的念头都是病态的。灰白的、无云的天空,日落,黄昏的静寂——就是这么些景象,我不明白,昨天竟会使我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心头憋得难受,直想淌眼泪。但是为什么我给您写这些?这一切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要说清楚就更难了。可是,也许您会了解我的。又发愁,又想笑!真的,您的心地多好,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昨天您直勾勾地看着我,想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的心情,只巴望我高兴。不管遇到小灌木丛、林荫道还是溪流,您总要站停下来。您站在我的面前整理衣饰,朝我看了又看,仿佛您在向我展现您的所有。这说明您的心地多么厚道,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就是为这一点才爱您的。好吧,再见了。我今天又病了。昨天我把脚踩湿了,因而着了凉。费奥多拉也病了,这样,我们现在两个人都有病。您不要忘记我,要常常来看我。
您的瓦·杜
六月十二日
我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
我还以为,亲人儿,您会把我们昨天的郊游写成真正的诗篇呢,谁知道您总共才写了一张普通的信纸。不过说实在的,您虽则在您的信中写得不多,但却描写得非常出色,非常精彩。不论是大自然、乡村的各种景色还是其他种种感受——总之,您把一切都描写得十分出色。我可就没有这种才能。我哪怕写满十张纸,也写不出什么名堂来,什么也描写不出来。我已经试过了。我的亲人儿,您来信说我是个善良、厚道的人,不会损害他人,天生一副慈悲心肠,还说了许多夸奖我的话。您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亲人儿,这一切完全都是真的。我也确实是像您所说的那样一个人,我自己也知道。但是,读到您写来的信,我的心不由得深受感动,接着各种沉重的念头都来了。您就听我说吧,亲人儿,我有些事情要讲给您听,我的亲人儿。
我要从我才十七岁开始进机关做事的时候说起。我担任公职的生涯已经快满三十年了。不消说,我穿破了一套又一套的制服。我成熟了,变得聪明了,会识人了。我生活过来了,我可以说,我在这个人世间生活过来了,甚至有一回人家提出让我领十字勋章呢。您也许不相信,但是我真的没有对您撒谎。这又有什么用,亲人儿,那帮恶毒的人还是不择手段地欺侮我!我要对您说,我的亲人儿,我虽然是个无知的人,愚昧的人,但是我的一颗心跟旁人的没有什么两样。您知道不知道,瓦兰卡,那帮恶毒的人是怎样对付我的?这事儿说出来也真丢脸。您会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干?就因为我好说话,就因为我不声不响,就因为我心地善良!我不合他们的脾胃,我就受他们欺侮。起初他们说:“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如此这般,……”后来变了腔调:“别去问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而现在更干脆了:“不消说,这准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干的好事!”唉,亲人儿,您瞧,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一切坏事都算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账上,他们竟使我们整个机关把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名字挂在嘴上,不仅如此,还几乎把我的名字变成了骂人的代名词。他们连我的靴子、我的衣服、我的头发、我的身材都要百般指摘。什么都不合他们的意,通通得更换才行!从我记不清的什么时候起,天天如此,没有例外。我习惯了,因为我对一切都能习惯,因为我是个好说话的人,因为我是个小人物。但是,发生这一切又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我损害过别人?我抢走了别人的官位?我在上司面前说过别人的坏话?我老是讨赏?我耍过什么阴谋?您连往这方面想也是罪过啊,亲人儿!我哪里会干这些事情?您只要瞧瞧我,我的亲人儿,我有没有这样大的能耐——耍阴谋,施诡计,图自己发迹?我的上帝啊,为什么我这么倒霉?您倒还认为我是个值得尊敬的人,您比他们那伙人不知要好多少,亲人儿。最伟大的公民美德是什么?前两天叶夫斯塔菲·伊凡诺维奇在私人谈话中议论到,最重要的公民美德就是会赚钱。他说这话是开玩笑(我知道这是开玩笑),真正的意思是不要依赖别人,我就是不依赖别人!我的面包是我自己的,虽然是普普通通的面包,有时甚至是又干又硬的面包。但是面包是我用劳动挣来的,我完全有权利合法享用。我花些什么劳动!我自己也知道,我只是做些抄写工作,但是我还是觉得自傲,因为我在工作,我在流汗。我做抄写工作,这有什么关系呀!难道抄写工作有罪不成?他们说:“他是做抄写的!”他们说:“这是个抄抄写写的小官吏!”可是抄写有什么可耻?我写字写得很工整,很出色,看起来很舒服,大人也很满意。我替他们抄写最重要的公文。当然,我写文章没有文采,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就是没有这种该死的本领。正是因为如此,我在机关里得不到提升,甚至现在我写信给您,我的亲人儿,也写得平铺直叙,没有艺术技巧,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些我都明白。但是,如果大家都去写文章,那么谁来抄写呢?我提了这么一个问题,请您回答我,亲人儿。我现在意识到,我是有用的,我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不能让胡说八道搅混自己的思想。好吧,如果他们认为我像老鼠,那我就算是一只老鼠吧!可是这只老鼠是有用的,这只老鼠能带来好处,人家养活这只老鼠,还要奖赏这只老鼠,——瞧,这是一只什么样的老鼠!不过,这个话题谈得够多啦,我的亲人儿,我本来是不想谈这些的,就是因为心里有点愤愤不平。有时吐吐怨气也还是相当痛快的。再见了,我亲爱的,我的亲人儿,您是我的命根子!我要去,一定要到您那儿去,去看看您,我的心肝。您可不要烦恼。我会带书给您的。好吧,再见了,瓦兰卡。
衷心祝愿您幸福的人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此刻我匆匆忙忙地给您写信,因为我要赶紧做完手边的活计,按规定的期限交货。您要知道,我写信是要告诉您一件事:现在您可以买进一些上算的东西。费奥多拉说,她的一个熟人想卖掉制服,崭新的制服,还有内衣、背心和制帽。她说这些东西都十分便宜。所以您就买下来吧。您现在手头不紧,您有钱,您自己说您有钱。您别犹豫,别舍不得钱,这些东西可都是必需品。您瞧瞧您自己吧,穿的衣服多么破破烂烂。真不害臊!打满了补丁。您没有新衣服,我知道得很清楚,虽然您硬说有新衣服。天晓得,您把衣服弄到哪儿去了。您就听听我的话,买下来吧。为了我,您就这样做吧。如果您爱我,那就买下来吧。
您送了我一些内衣,但是您听着,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样一来您自己要破产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您在我身上花去那么多钱,——破费太多啦!唉,您真喜欢挥霍!我不需要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完全是多余的。我明白,我深信,您是爱我的。是啊,这一点您完全不必用礼物来提醒我。我接受您的礼物,心里觉得很沉重。我知道这些礼物要破费您许多钱。就到此为止,下回再也不要送礼了,——您听见没有?我请求您,我恳求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您要我把我的回忆笔记的下半部分交给您,您希望我把回忆笔记写完。我已经写好的部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但是现在我没有力量谈论我的过去,过去的事我想也不愿意想。回忆这些往事,我觉得害怕。讲到我那可怜的妈妈撂下她可怜的孩子让恶魔们蹂躏,这是我最痛苦的事。我一想起这件事,就感到痛心。这一切记忆犹新,我还来不及清醒过来,更谈不上平静下来,虽然这些事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但是这一切您都了解。
我跟您谈到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目前的想法。她责备我忘恩负义,她否认她和贝科夫先生串通一气。她现在叫我到她那儿去。她说我在要饭过日子,说我走上邪路了。她说,如果我回到她身边去,她会跟贝科夫先生把一切条件讲好,一定要他向我赔罪,改正错误。她说贝科夫先生愿意给我一份嫁妆。去他们的吧!我在这里,住在我的费奥多拉家里,跟您相处在一起,我觉得真舒坦。费奥多拉心地好,对我非常关心,使我想起我那死去的保姆。您虽然是我的远亲,却用您的名义保护我。我不了解他们的底细。如果可能的话,我要忘掉他们。他们还要我怎么样呢?费奥多拉说,他们说的全是骗人的话,他们最终会把我撂下不管的。求上帝保佑!
瓦·杜
六月二十一日
我亲爱的、亲人儿:
我要写信,可是不知道从什么写起。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亲人儿,我跟您现在过着这样的日子。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快活的日子。嗯,真像上帝赐给我一个窝儿,赐给我一个家庭!您是我的好孩子!我送给您四件衬衣,这件小事您就别提啦。我从费奥多拉嘴里知道,这些东西是您需要的。亲人儿,能满足您的需要——我觉得特别高兴,这就是我的快活,您就别扫我的兴吧,亲人儿。请您不要管我,不要干涉我。这样的日子我还从来没有过,亲人儿。我现在总算真正做人了。首先,我的生活一点不空虚,因为您就住在我邻近的地方,给我种种安慰。第二,一个房客请我今天去喝茶,他是我的邻居拉塔齐亚叶夫,就是经常举行作家晚会的那个文官。今天也有聚会,我们要念作品。您瞧,我们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亲人儿——您瞧吧!好吧,再见了。我写了这么些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不过想让您知道我很幸福而已。我的心肝,您要捷列扎告诉我,您需要绣花用的彩色丝线。我去买,亲人儿,我去买,我会把丝线买来的。明天我就能很高兴地完全满足您。我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种丝线。
始终是您的忠诚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二日
亲爱的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女士:
我要告诉您,我的亲人儿,我们的屋子里发生了一件凄惨的事情,确确实实值得同情的事情!今天清晨四五点钟,戈尔什科夫的一个小孩子死了。我不知道孩子害的是什么病,是猩红热还是别的病,那只有天晓得了!我到戈尔什科夫家里去。哎哟,亲人儿,他们家可真穷呀!家里乱得很!这也难怪,一家人就住在这么一间小屋子里,为了体面一些,才用布幔把房间隔开来。他们家里已经放着一口棺材,一口很普通的棺材,但是看起来样子还不错。他们是买现成的。死去的孩子才九岁,据说是个很有希望的孩子。瞧着他们心里真难过,瓦兰卡!做妈妈的没有哭,但是伤心透了,真可怜。现在卸掉了一个包袱,他们大概会轻松些,可是还有两个——一个吃奶的孩子和一个六岁多的小女孩。说实在的,眼看着孩子吃苦,还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又没有什么办法可想,——那真不好受!父亲穿着一件油腻的旧燕尾服,坐在一把破椅子上。他一直在流眼泪,也许不是由于悲伤,而是由于平时流惯了:他的眼睛在化脓。他多么古怪!如果你跟他说话,他总是脸红,慌慌张张,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一个小女孩——他们的女儿站着,身子靠在棺材上,那么可怜,那么悲伤,在那里呆呆地沉思!亲爱的瓦兰卡,我不喜欢小孩子呆呆地沉思,瞧着心里就不舒坦!一个布娃娃躺在地上,就在她的脚边,她也不捡起来玩。她把一根小手指放在嘴唇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女房东给她糖果,她拿了,可是不吃。真凄惨,瓦兰卡,——是不是?
马卡尔·杰武什金
六月二十五日
最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现在把您的一本书还给您。这是一本糟糕透顶的书!——简直不应该拿来看。您从哪里觅来这样的一件宝货?说真的,难道您喜欢这样的书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人家答应我这两天借书给我看。如果您想看,您可以拿去看。现在再见了。我实在没工夫写下去。
瓦·杜
六月二十六日
亲爱的瓦兰卡!说实在的,我没有好好地看过这本书,亲人儿。是的,我看过几页,发现作者乱写一通,只是制造些笑料,好让读者笑笑。我想,这想必是一本滑稽轻松的书,也许瓦兰卡会喜欢的。我就把它送给您看了。
现在拉塔齐亚叶夫答应给我看些真正的文学作品,那您也有书看了,亲人儿。拉塔齐亚叶夫很懂文学,他是个行家。他自己也写作品,嗨,写得真出色!文笔流畅、生动、感人。哪怕是一句话,一句最普通的话,就像我有时对法里杜尼或费奥多拉说的最无聊、难听的话,他都能写得十分生动。我也常常参加他那里的晚会。我们抽着烟,他给我们念作品,念上五个钟头,我们都一直听着。这简直是一顿美餐,而不是文学!多么迷人呀,像是鲜花,简直就是鲜花;从每一页上都能采集一束鲜花!他是那么和气,那么善良,那么亲切。唉,我在他面前算得了什么,算得了什么呀?算不了什么。他是个有名望的人,我有什么?我根本是渺不足道,可是他还是看得起我。我替他抄写点东西。瓦兰卡,您千万别以为这里边有什么花招,别以为他看得起我,是因为我替他抄写的缘故。您不要听信那些闲话,亲人儿,您不要听信那些无耻的闲话!不,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做,我情愿替他抄写,我是为了让他高兴才这样做的。他看得起我,他是为了让我高兴才这样做。我懂得做人的道理,亲人儿。他是个善良的人,非常善良的人,是一位杰出的作家。
文学是好东西,瓦兰卡,是非常好的东西,这是我前天从他们那里了解到的。文学是奥妙的东西!它能够振奋人心,指点方向,凡此种种,在他们的书中都讲到了。讲得非常出色!文学是一幅画,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像是一幅画和一面镜子;它是感情的抒发,含蓄的批评,有益的教诲,如实的记载。我这些都是在他们那里学到的。老实告诉您,我坐在他们中间(也像他们一样抽着烟斗),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争论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我就待在那里一言不发,唉,亲人儿,我和您这种人只能做哑巴。我简直像根木头,我真替自己害臊,整个晚上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在谈论一般问题的时候插进一言半语,可是偏偏找不到这一言半语!瓦兰卡,我觉得自己真可怜,啥也不懂,没有一点本事,正如俗话所说的,人长大了,脑子却没长进。现在我在空闲的时候做什么?睡大觉,像个十足的傻瓜。我真不应该睡懒觉,而可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坐下来写点儿东西。这对自己有好处,对别人也有利。哎哟,亲人儿,您可知道,他们能拿多少钱呀,上帝保佑他们!就拿拉塔齐亚叶夫来说吧,他是怎么赚钱的!他写一页可以拿多少钱?他说每一页可以拿三百卢布,有时候一天能写五页。随便一个笑话或者一个有趣的故事——五百卢布。要不要随你,要就给这些钱!不要,下回的价钱就是一千!瓦尔瓦拉·阿列克谢耶夫娜,您想得到吗?这还不算!他手头有一本小诗集,都是些短诗,——要七千,亲人儿,他要七千卢布,您想想看。这简直是一笔不动产,一座大宅子!他说人家给他五千,他不干。我劝他就拿五千,到底有五千卢布哪!他还是不干,他说拿五千太便宜了他们这些老滑头,他有把握,他们会给七千的。他真是个精明的人!
亲人儿,既然我们已经谈到这样的程度,我就干脆从《意大利情欲》里抄录一段情节给您。这是他的作品的名称。您看一看,瓦兰卡,您就可以亲自评价了。
“……弗拉基米尔哆嗦了一下,他的情欲疯狂地冲动起来,全身的血液沸腾着……
“‘伯爵夫人,’他唤道,‘伯爵夫人!您知道不知道,这种情欲是多么可怕,又是多么疯狂?不,我的幻想没有欺骗我!我爱你,狂热地、发疯地爱你!你丈夫全身的血液也泼不灭我心中猛烈的欲火。魔鬼的火焰愈烧愈旺,什么也阻挡不住,它烧灼着我的一颗受尽折磨的心。噢,齐娜伊达,齐娜伊达!……’
“‘弗拉基米尔!……’伯爵夫人靠在他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悄声喊道。
“‘齐娜伊达!’斯梅尔斯基热情地唤道。
“从他的胸膛里迸发出一声叹息。爱情的祭坛上突然燃起熊熊烈火,焚烧着两个不幸的受难者的心。
“‘弗拉基米尔!……’伯爵夫人沉醉地低声唤道。她的胸脯挺起来,她的腮帮子变得通红,眼睛冒出欲火……
“一对男女就此可怕地结合了!……
“半个小时以后,老伯爵走进自己妻子的小客厅。
“‘怎么,我的心肝,您没有吩咐为贵宾端茶炊上来?’他摸摸妻子的腮帮子,说道。”
好吧,我要问问您,亲人儿,您看了这一段觉得怎么样?虽然写得有点露骨,这一点不用争论,然而也写得实在精彩。精彩的东西就是精彩嘛!对不起,我再从中篇小说《叶尔马克和久列伊卡》里摘录一段给您看看。
您瞧,亲人儿,征服西伯利亚的剽悍的哥萨克叶尔马克爱上了俘获来的久列伊卡公主——西伯利亚王古楚汗的女儿。您要知道,这是直接取材自伊凡雷帝时代的一个故事。下面是叶尔马克和久列伊卡的对话:
“‘你爱我,久列伊卡!噢,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爱你,叶尔马克。’久列伊卡悄声说道。
“‘上天和大地呵,我感谢你们!我真幸福!你们赐给我一切,一切的一切,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奋力追求的一切。于是你引导我前进,我的指路的星星;于是你带领我越过石带来到这里!我要让全世界见见我的久列伊卡,连那些老顽固也不敢指责我!噢,但愿他们能够理解她温柔心灵中的隐衷,但愿他们能够从我的久列伊卡的一滴泪珠中看出一首完整的诗篇!噢,让我来吻干这一滴泪珠,让我来喝干它,这一滴圣洁的泪珠……非世俗的泪珠!’
“‘叶尔马克,’久列伊卡说,‘世间是冷酷的,人是蛮横的!他们会追捕我们,他们要制裁我们,我亲爱的叶尔马克!一个可怜的少女,在西伯利亚的北国故乡、在父亲的帐幕里长大起来,而如今来到你们只图私利、不讲情义的冷冰冰的人群里,她可怎么办呢?人家不会理解我,我亲爱的,我的情人!’
“‘那么哥萨克马刀会在他们头顶上飞舞、呼啸!’叶尔马克大声说道,同时愤怒地扫视着四周。”
瓦兰卡,等到叶尔马克得悉他的久列伊卡被杀死,他会怎么样呀?!瞎眼的老库丘姆利用漆黑的夜晚,趁叶尔马克不在家,偷偷地溜进他的帐幕,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为了给夺走他皇位的叶尔马克一个致命的打击。
“‘我就喜欢霍霍磨刀!’叶尔马克怒冲冲地喊道,同时在魔石上磨他的钢刀,‘我要他们的血,他们的血!我要砍他们,砍他们,砍他们!!!’”
久列伊卡被杀死以后,叶尔马克痛不欲生,投额尔齐斯河自尽了。故事就此告终。
比如说,这里还有一小段,是用诙谐的笔法专为增添笑料而写的:
“您认识伊凡·普罗科费耶维奇·若尔托普兹吗?喏,就是咬了普罗科菲·伊凡诺维奇的腿的那个人。伊凡·普罗科费耶维奇是个性子急躁的人,但却是少见的好人。恰恰相反,普罗科菲·伊凡诺维奇却特别喜爱蜜渍的萝卜。早在佩拉格雅·安东诺夫娜跟他认识的时候……您认识佩拉格雅·安东诺夫娜吗?喏,就是经常反穿裙子的那个女人。”
这真可笑,瓦兰卡,简直太可笑啦!他给我们念这一段时,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上帝宽恕他!不过,亲人儿,这一段写得虽然有点奇特,过于戏弄文字,但是其中没有什么坏心思,没有一点自由放纵的思想。我要告诉您,亲人儿,拉塔齐亚叶夫品行端正,是个卓越的作家,跟其他作家不一样。
是啊,有时候一个念头会跑进脑子里来……嗨,假使我也写点东西,那会怎么样呀?我们假定,比方说,没来由地突然出版了一本书,书名是《马卡尔·杰武什金诗集》!嘿,我的小天使,那时候您会怎么说?您会觉得怎么样?会怎么想?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您,亲人儿,如果我写的书问世,那我肯定不敢在涅瓦大街上露面。每个人都会说,瞧,文学家和诗人杰武什金来了,他们说,这位就是杰武什金本人,那可怎么办哟!唉,到那时候,比方说,我拿我的靴子怎么办?我顺便告诉您,亲人儿,我的靴子几乎总是打着补丁,而鞋底呢,老实说,有时候实在不成个样子。如果大家知道文学家杰武什金的靴子是打补丁的,那可怎么办哟!要是有个伯爵夫人或者公爵夫人知道,那么,我的心肝,她会说什么呢?也许她也不会注意到,因为据我所知,伯爵夫人不关心靴子,尤其是小官吏的靴子(因为靴子跟靴子不尽相同),不过总有人把一切都告诉她,我的朋友就会泄露我的秘密。这个拉塔齐亚叶夫第一个会泄露秘密。他经常上B伯爵夫人家里去。他说他随便出入她的家门。他说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又是一位很有文学修养的夫人。这个拉塔齐亚叶夫真是个能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