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有什么办法?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他的工人?于是,他只把所有发霉生蛆的面粉扔掉,从自己的粮仓里搬出一百五十袋质量上乘的面粉,不是军用面粉,而是用于烘烤面包和哈拉注的白面,第二天早晨,他没说一句话,就把这些面粉送给了长官。长官也没说一句话,纵然在他内心深处,或许因把一切归咎于你外公而感到几分愧疚。可是他现在能怎样呢?毕竟,头头们从来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解释或者致歉,他们只会把他们送到墙边枪毙。
当然长官明白爸爸给他的绝对不是臭烘烘的谷物,因此爸爸牺牲自己保全了他们二人,也保全了他的工人。
故事还没有就此了结。爸爸有个弟弟,米克海尔,米海尔,他有幸聋如上帝。我说他有幸,是因为米海尔叔叔有个恶妻拉克希尔,非常邋遢,习惯于用粗鲁沙哑的嗓子整日整夜地冲他叫骂,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他默默地冷静地生活,就像天上的月亮。
那些年米克海尔在爸爸的磨坊前来回转悠,什么事情也不做,和爷爷埃弗莱姆一起在办公室喝茶,由于这个原因,爸爸每月支付他一份还算说得过去的月薪。霉变面粉风波过去几个星期后,一天,苏维埃突然把米克海尔带走,征募他去参军。但是当天夜里,米克海尔忽然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哈娅,她在梦里对他说,快点,我的孩子,快点逃吧,因为明天他们计划将你杀害。于是他早早起来,逃离了军营,仿佛军营里着了火。但是军队很快将这个逃兵抓住,对他进行军事审判,命令他站到墙角。正像母亲在梦中所警示的那样,只是她在梦中忘记告诉他绝对不该逃跑当逃兵。
爸爸去往广场,与弟弟诀别,在广场中央,士兵们已经把子弹推上膛……突然制造霉变面粉的长官冲着将被行刑之人叫喊:告诉我,你是戈尔茨·耶弗里莫维奇的弟弟吗?你有没有可能就是埃弗莱姆之子赫尔茨的弟弟?米克海尔回答说:是啊,将军同志!长官转身朝爸爸问:他是你的兄弟吧?爸爸也说:是啊,是啊,将军同志!他是我弟弟!千真万确是我的弟弟!于是将军转身对叔叔说:咳,回家去吧!你没事了!他凑近爸爸,其他的人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悄悄地对他说:“咳,那什么,戈尔奇·耶弗里莫维奇,你认为你是唯一知道怎样把粪土变为纯金的人吗?”
你外公从内心里是个共产主义者,但是他不属于布尔什维克。他本人,我怎么说呢,是某种主张和平的共产主义者,一个民粹派,一个托尔斯泰式的共产主义者,反对流血。他非常惧怕渗透在人们灵魂深处,渗透在各种身份人中的邪恶。他总是习惯于对我们说,有朝一日,应该有个适用于世上所有正派之人的大众化体制,但首先有必要消灭所有的国家、军队和秘密警察,只有在这之后才有可能逐渐创造贫富平等,从一些人那里收税,交给另一些人,不过不是一日之功,因为那样做会酿成流血事件,而是要缓慢推进。他经常说:滑坡,走下坡路,即便是要经历七八代,要富人们几乎没有意识到就慢慢地不再富有了。在他看来,主要就是得开始让世界终究会相信非正义和剥削是人类疾患,正义是唯一良药。真的,苦口良药,他经常对我们说,险药,药劲很大,你得一点一点地吃,直至身体开始习惯。任何想一口吞下它的人只会导致灾难,流出一条条血河。就看看那些人对俄国和整个世界所做的一切!确实,华尔街是吸血鬼,吸吮了世界的鲜血,但是你永远也不能通过流血消灭吸血鬼,相反,那只会使之更强壮,用越来越多的鲜血来喂养它!
你外公认为,有些领袖试图一举按照伟大思想家们的书来整顿整个生活。他们可能非常熟悉一座座图书馆,但是他们既不了解恶意,也不了解嫉妒、羡慕、邪恶,幸灾乐祸地看待他人的不幸!从来就不可能。不可能按照一本书来整顿人生。爸爸总是对我们说,最好少一点组织和整肃,多一点互相帮助,或者也多一点宽容。你外公坚信两件事:怜悯与正义。但是他认为你总是要在两者之间建立联系:没有怜悯的正义不是正义,只是一个屠场;另一方面,没有正义的怜悯或许对耶稣合适,但是不适合吃恶苹果的普通人。这是他的观点:少一点整肃,多一点同情。
在黑门朝尔尼克胡得的对面,长有一棵漂亮的、样子有点像李尔王的器宇轩昂的栗树。爸爸在栗树下为我们姐妹三人放了一条长椅……我们称之为“姐妹椅”。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经常坐在那里想入非非,梦想着长大以后的情形。我们当中谁可以当工程师,诗人,或者是像居里夫人那样的著名发明家。我们所幻想的就是这些。我们没有像同龄女孩那样幻想自己嫁给一位富有而有名气的丈夫,因为我们生于富有的家庭,对和甚至比我们更富的人结婚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们要是谈论坠入爱河,那么不是爱恋某位贵族或者著名演员,而只是爱恋某个具有高尚情感的人,比如说某位伟大的艺术家,即便他身无分文也没有关系。那时我们懂什么呀!我们怎能知道伟大的艺术家是怎样的无赖和野蛮?(并非所有的艺术家……绝对不是所有的艺术家!)只有今天,我才真正感到,高尚情感,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并非生活中的主要东西。绝对不是。感情不过是麦子收割后田野里的一把火:它燃烧了一会儿,剩下的只有灰烬。你知道主要的东西是什么……一个女人应该在她的男人身上追寻什么?她应该追寻一种品德,这品德一点也不激动人心,但是比金子还要珍贵:那就是正派,或许还有善良。而今,你应该知道这点,我认为正派比善良更为重要。正派是面包,善良是黄油,或者是蜂蜜。
在公路之间的果园里,有两条长椅相对而立,每当思考中的你,在鸟声啭啭或微风在枝头窃窃私语的寂静中感到孤独时,那倒是个好去处。
再走过去,在田野边上,有个我们称之为奥菲茨纳的小建筑,在第一间屋子里,有个洗衣房用的黑色锅炉。我们扮演邪恶巫婆芭芭·雅嘎的囚犯,芭芭·雅嘎把小姑娘放到锅炉里烹煮。接着有个园丁居住的小后屋。在奥菲茨纳后面有个马厩,停着爸爸的四轮马车,还住着一匹高大的棕红马。在马厩旁边,放着带有铁滑板的雪橇,车夫菲利普和他的儿子安东在冰雪封冻的日子用雪橇拉着我们去理发店。有时海米会和我们一起去,海米是非常富有的鲁哈和阿里·莱夫·皮栖尤克之子。皮栖尤克开了家啤酒厂,向整个地区供应啤酒和酵母。啤酒厂很大,由海米的爷爷赫尔茨·梅厄·皮栖尤克经营。前来访问罗夫诺的著名人士总是和皮栖尤克待在一起——比阿里克、杰伯廷斯基、车尔尼霍夫斯基。我想那个男孩海米是你母亲的初恋。范妮娅可能已经十三岁,要么就是十五岁了,她总想和海米一起乘坐马车或者雪橇,但带上我,我总是故意来到他们中间。我那时有九到十岁,我不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我是个小傻丫头。那时他们就这么称呼我。每当我想惹恼范妮娅时,就当着大家的面,叫她哈姆奇克,是海米这么叫的。尼海米亚·海米·皮栖尤克到巴黎读书,他们在那里将他杀害。是德国人。
爸爸,你的外公,喜欢车夫菲利普,他也非常喜欢马,他甚至喜欢前来给马车上油的铁匠,但是他确实恨乘坐马车,恨身穿镶狐皮领子的皮大衣,像个乡绅,坐在他那位乌克兰车夫身后。他宁愿走路。不知怎的,他不喜欢做富有的人。在他的马车里,或者是在他的扶手椅里,被快餐和水晶枝形吊灯包围着,他觉得有点像个喜剧演员。
许多年过去,当他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当他几乎赤手空拳来到以色列,他实际上并不觉得特别可怕。相反,他感到周身轻松。他并不在乎身穿一件灰色背心,背上背着一袋三十公斤的面粉,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只有妈妈痛苦万分,她咒骂他,冲他大喊大叫,恣意侮辱他,为什么他会一落千丈?扶手椅哪里去了,水晶饰品和枝形吊灯哪里去了?她这把年纪怎么就该活得像个农民,像个农妇,没个厨子,也没个理发师或女裁缝?他什么时候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在海法建个新型的面粉厂,使我们可以恢复失去的地位?妈妈就像故事里讲的渔夫的妻子。但是我宽恕她所做的一切。愿上帝也宽恕她。有许多事情需要宽容!愿上帝也宽恕我这样来谈论她,愿她安息。愿她安息,别像她待父亲那样从未给过他片刻安宁。他们在这个国家住了四十年,她每天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做,只是破坏他的生活。他们在克里亚特莫兹金后面长满蓟草的田野里找了间摇摇欲坠的棚屋,没有水,没有厕所,屋顶铺了层沥青油脂……你记得爸爸妈妈的棚屋吗?记得。唯一的水管在屋外蓟草中间,水中尽是铁锈,厕所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坑,爸爸用木板把它临时遮住。
也许,妈妈让他生活得痛苦,并非完全是妈妈的过错。毕竟,她在那里过得实在是不开心。绝对不开心!她总之是个不开心的女人。她生来就不开心。就连枝形吊灯和水晶也没有使她开心。但是她这种不开心的人把别人也弄得非常痛苦,这就是你外公的不幸了。
他一来到以色列,就在海法找到了工作,是在一家面包房。他习惯于赶着马车到海法海边溜达。他们见他了解一些关于谷物、面粉和面包知识,就没有让他做磨面或者烘烤的活,而是让他用自己的马和车运送面粉袋和面包。在这之后,他在维勒冈生铁铸造厂工作多年,为建筑工地运输各式各样的圆的长的铁块。
有时他习惯于用车拉着你,在海法港湾旁行走。你还记得吗?记得?等到上了年纪,你外公为了生计运输搭脚手架用的长木板,或者从海边把沙子运送到新的建筑工地。
我仍然能够记得,你坐在他身边,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像橡皮筋那样绷得紧紧的。爸爸常常让你拿着缰绳。我眼前依旧能够清晰地浮现出那幅画面:你是个白白净净的孩子,苍白得像张纸,你外公总是让太阳晒得黝黑黝黑的,他是个壮汉,甚至七十岁上仍然身体健壮,像个印第安人一样黝黑,某种印第安人王子,一个土邦主,湛蓝的眼睛里闪烁着笑意。你身穿小白背心坐在木板上,那是赶车人坐的位子,他身穿工人穿的灰背心汗流浃背地坐在你身边。他确实开心,满足现状,他喜欢阳光,喜欢体力劳动。他尤其喜欢当个车夫,他一直拥有无产者意识,在海法再次成为无产者令其感觉良好,就像在他人生旅程的起点,在他仍然只是维尔克霍夫庄园的一个木匠时那样。也许他喜欢过马车夫的生活甚于在罗夫诺做富有的磨坊主和有产者。你是个如此认真的小孩,一个不能忍受阳光炙烤的小孩,太认真了,直挺挺地坐在他旁边车把式的位子上,为马缰绳忧心忡忡,忍受着飞蝇和热浪,害怕让马尾巴扫着。可是你表现得很勇敢,没有抱怨。这一切仍然历历在目,仿佛近在今天。灰色的大背心和小白背心。我那时思忖,你将来肯定会更像克劳斯纳,而不是像穆斯曼。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再对此深信不疑。
注 门纳哈伊姆·格勒尔特《罗夫诺的塔勒布特希伯来语学校》(希伯来文,耶路撒冷,1973)。塔勒布特学校宣传犹太复国主义思想,是世俗化的学校。——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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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毕苏斯基,即约瑟夫·毕苏斯基(1867—1935),波兰军事独裁者,政治家,曾任波兰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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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指安息日吃的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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